旧文 季节之尾

图片发自简书App

(小说)

            季节之尾

                      ——1993年


      很小的时候我就懂得了忍耐的必要,甚至在儿时我都很少号啕大哭,更何况长大以后。我觉得能那么哭至少是一种殊遇,一种超出权利范围的奢侈,不是我这样的人能够去做和能够做出的。

      秋天午睡醒来,夏日滞留的热浪还会从神秘的角落侵入人体,身上透出一层薄汗,对于我这样细瘦如竹的人很像剥了一层皮。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一名沙漠中的行者,肌体正一点一点蒸发掉,仿佛离羽化登仙为时不远了。

      推自行车的声音惊动了母亲,东屋的玻璃窗映出她永远蓬头垢面的脸,忧郁的目光急切地望过来:

      “又去上班呀?”

      我点点头。

      母亲总像年轻时候盼生儿子一样盼我的笑容。但凡见我有一点点悦意,便更加精神抖擞地干活,也更加蓬头垢面。

      骑着自行车小心翼翼挤入车流中,街道若不是污泥遍地,便是尘土飞扬,尤其当汽车发了疯般开过,人的眼前一时混沌不清,纷纷扬扬的尘埃花絮般飘落。

      忽然人群中一个酷似远的面影一闪而过,世界顿时绚亮了许多。

      踏上病区走廊,心中升起一种安定的情绪,这里混杂着化学药品、中药制剂和血肉死亡的气息。每一条长椅、每一扇门、每一张床都好像充满了无言的期待,有人从这里祈求到了新生,有人则滑向死亡之谷。

      我的目光抚摸着这熟悉了六七年的走廊,一种亲切感在心头荡漾,我常常觉得自己有一天也会像化石一样化作走廊的一部分。有时候我会在四通八达的走廊间信步穿行,体验“化石”的感觉。

      “你好!”

      身后传来一声问候,回头看,科室的王太正亦步亦趋尾随身后,一脸深沉。我忙笑一笑:

      “你也有班?”

      他嗯一声便大步流星超过我走了,一股消毒水与烟草味儿混合的气息在我鼻腔逗留片刻。

      王太用背影表述着轻蔑。

      前些日子我是他研究的一篇诗稿,他乐观地以为我会对他的吹捧如获至宝。不过当我终于没有成为王太女友乃至于王太夫人时,医院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女孩子们不仅恢复了以往的态度,甚至表现出空前的热情,对我,更是对王太。

      王太是一个能耍一耍手术刀也能耍一耍笔杆子的人物,写出来的诗亟待考古。这位气宇轩昂的年轻人常常收到很多来信,女孩子美丽多端的彩照也会打远方飘然而至。

      有一次王太找我借书,顺便掏出一张照片让我做出评价。我随口说:“五官还算端正,眼睑并无浮肿,鼻粘膜估计不会充血,牙齿排列也很整齐。”

      王太笑得口角歪斜,此后开始谦虚地追求我。现在总算虚晃一枪,鸣金收兵了。

      值班遇重病人是我的常事,刘大夫训孙子一样指示我干这干那,还对病人说“这个护士最满不在乎”。

      我满不在乎地干扰过他给病人开高价药的习惯,影响过他收病人现金的毛病,我也没有兴致像科室其他人那样同他谈笑风生甚至打情骂俏,对于他据说十分高超的医术也未表示出足够的崇拜,刘大夫自然对我窝着不少火气。

      这位镜片后闪烁着一对小灯眼睛的中年大夫已经拥有了竞争院长的各种资本,许多人开始对他流露出明显的巴结神情。

      小巷深处,落叶飘零中远的母亲踽踽独行,我常常看到这个瘦小的背影。这位茹苦含辛的母亲多年来一直在独自支撑日月,在理发店头发与香波混合的甜腻腻的刺鼻气味中,用忙碌的双手赚回一张张纸币,把远从童年拉扯到青年。

      她能把女郎浓密的头发做成种种动人的形状,或者额前飞起一块,或者脑后错落有致,自己的解放头总是长了卡嚓一剪,永远与耳垂平齐。

      “出来后他会不会变呢?”

      我去看她的时候,远的母亲如反刍的牛总在唠叨这句话。她的脸贫血般苍白,疲惫的目光尘埃一样漫过来。远家的钟鸣如空谷足音,常常让这位孤独的母亲打一个激灵。

  妹妹来信了,自然又是钱不够花了,她是躺在汇款单上的大学生。她上学一走,家里只好把两间正屋租给一对新婚夫妇。为了月底能有一笔租金到手,只好天天面对新人们的吵闹。那针锋相对的叫骂总是和炊烟一起笼罩小院,有时候猝不及防,一只碗会从屋里飞出,在院子的水泥地面上撞得粉碎。像衣服包、枕头一类常常被扔出来再抱进去。

      寂寞的小院任秋雨淅淅沥沥炮制声响,风很快活地抓一把雨点投向我,碰在玻璃上便潸然泪下。我伏在窗台,看乌云铅一样压下来,暮色已沉落。

      街门开始喧响,那对年轻夫妻穿着雨衣相伴而归,他们高声地诅咒天气。不久,父亲灰色的背影在门边一闪,他的衣服像檐一样淌着水。

      “也没借把雨伞?”

      堂屋传来母亲空洞的问候。

      “……”

      “以后单位备上一把伞,你看湿成啥样了?!”

      “你少说几句好不好!”父亲瓮声瓮气地喝道。

      透过玻璃窗,望见父亲脱下了那件因修理车辆常年污迹斑斑的灰夹克。衣服总是很快被扔进了水盆,一阵搓衣激起的水声凄怆地响起,还有父母争着洗的几句低语。

      身边的奶奶忽然咳嗽起来,她做过一次手术,总算从生命期的第一道鬼门关跳过去了。自从和奶奶睡在一个屋,我自然领略到多种老态,淹没在奶奶讲述的循环不已的往事中。有时候我半夜醒来,也能听到她的说话声,她如此健谈是缘于一种老年的惯性。我总是不清楚是我做了梦还是真的发生着,反正奶奶苍老的声音像黑暗一样贯穿着夜晚。

      冬天很快盘踞了大地,榆树的枝杈在风中颤抖,消瘦了容颜,阳光明丽而清冷。在炕头久久晒太阳的奶奶还会像猫一样惬意地打个呵欠,埋怨自己又要熬过一年了。

      下班路过报亭,我仍喜欢去读一些很快就淡忘了的消息,任西北风阴险地刺入衣服,脸颊被擦拭得粉红而麻木。

      一辆黑色小车无声地滑过来,刘大夫从地窑一样的车内爬出来,他手里把玩着听诊器,像在对待一条蛇。

      “您去出诊了?”我常规地打个招呼。

      他点点头,忽然神秘地冲我一示意:

      “看那边——”

      马路对面一家婚纱影楼前,王太正和一位盛装的姑娘在一起。

      “女孩很漂亮吧?”刘大夫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是的。”

      “坐失良机,遗恨终身。目中无人可要吃大亏呐!”

      “我一无所有,也不敢奢望什么,谈不上吃亏不吃亏的。”我的牙在寒风中打战,于是传出的声音频添了几分恨意。刘大夫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冷笑一声走了。

      有些人一旦拥有了不少依附者,便自以为能去驾驭任何性格了,刘大夫做为科主任给我穿过大小不等式样参差的鞋子,我的脚已很具弹性。

      落雪的早晨,我和妈妈去扫街。雪掩去了污浊,把一段时光抹上一笔浓浓的纯洁与美好。厚厚的白雪像一层快活的小精灵,拥挤着,说笑着。冷艳的芬芳之气从雪地腾起,在空中留连,被我大口大口地吸入肺腑……

      细高的水房伫立在井台,放水的老大爷早早开了门,他倚在褐色的门框上哼晋剧,身子蜷成一团,像一堆旧衣服。多少年,多少年,这里喧哗着流水声、水桶与扁担的撞击声,也曾经喧哗着一份美丽的期待……

      年少的我曾经瞒着父母,挑起水桶在小巷摇摆而过,总会感觉到一双少年的眼睛满含担忧,大门边老奶奶与打毛衣的主妇们编织着街谈巷议。终于有一天,少年清亮的嗓音从女人们东家长西家短的聒噪中赫然响起:

      “我帮你担一段路吧!”

      于是缤纷的日月中,我稚嫩的肩变得轻松,留意到春天搭巢的燕子一闪的翅影,夏日懒懒走过的老汉摇着的蒲扇。沉默的少年挑水走在前面,我总在后面嘲笑他的步态,讲他的笑话,直至他恼怒而无奈地长叹一声,小巷便飞起我胜利的笑声。

      冬天街头飘荡着冰糖葫芦的叫卖声时,我开始拒绝他伸过的肩臂。远挑水呈闲庭信步状,我起码也可以来一段古戏中小姐丫环们的碎步,远曾为此讪笑不已。

……

      当远长成稳重的男子汉,我们开始设计营造我们的爱屋。这幼年丧父的男孩,过早地洞悉了人生的艰难,也过早地扮演了父亲。我很早就觉得,只有他坚如磐石。我做过的许多事中,只有这一件博得了父亲的肯定。

      融雪的时候,护办室格外冷清。人来人往的病区走廊滞留下一片片泥泞。刘大夫正在为走马上任蓄积粮草,他找过许多职工单独密谈,弄得人心惶惶。随着这次院领导班子重组,各临床科室的人员也要有所调整,而我丧未被传去训话。

      远自由的日子远在远方,依然荒凉。几年前,他曾经卷入一场殴斗犯了罪,在小巷掀起一股议论热潮,包括我的命运也被众人茶余饭后一边剔牙一边兴致勃勃地编排着。

      尽管人们用白眼鄙视我的等待,用同情怜悯我的等待,我依然耐心地数着日子。他们不明白并不是所有劳教着的人都是劳教犯,他们不愿意承认生活中更有逍遥法外剽窃了自由的人,他们更不会相信透过陌生的肩头,我已看穿了脊梁的孱弱。

      屋顶上仍有残缺不齐的积雪,在阳光下固守最后的洁白。融雪是伤感的。泪眼朦胧中恍见有人在上面奋力挥舞扫帚,白雪变成白粉,簌簌坠落。

      有的在空中摇身一变,成为亮晶晶的水珠。(1993年)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2,816评论 6 492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0,729评论 3 385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8,300评论 0 348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6,780评论 1 285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5,890评论 6 38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0,084评论 1 29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151评论 3 41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7,912评论 0 26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355评论 1 303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6,666评论 2 32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809评论 1 34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504评论 4 334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150评论 3 31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882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121评论 1 267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6,628评论 2 362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3,724评论 2 3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