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去的一周,我有三个晚上失眠了。爱惜自己上了年纪,就没有在1点到3点之间起床看书或开电脑,睁着眼睛任思绪飘忽不定。前两晚的失眠算是胡思乱想,没有留下什么清晰的想法。第三晚的失眠,是因为中爷爷(我爷爷的大弟弟)猝然去世,这个周末我完整参与了按照农村老家风俗送葬的整个过程,和堂叔、姑姑们、爸爸一起经历这场“告别”。这是我真正第一次开始觉得,这些礼俗与我有关,将来万一老一辈都走了,谁来教给我们这些规矩?这是我真正第一次在长辈离世的一刻,感到了自己肩膀上担负的份量,我不能只顾自己,满足于那一份“小确信”。我重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看待自己在家里的位置,并重新定义自己。
十五年前疼爱我的奶奶从查出癌症到撒手离去,只有18天的时间。她的病情变化之快令人措手不及,纵有万般不甘却无法挽留。爸爸和姑姑们并没有让我多去医院,而等我得知奶奶已经被接回家,我赶回时,那天的场面,记忆就被泪水模糊。那天我嚎啕大哭。
前些天一个有暖阳的下午,中爷爷打牌后骑电瓶车回家,因道路施工坑洼不平,他不小心车头一扭就掉进了河里。有好心人搭救,但两次进重症监护室,因肺部真菌感染反复发作终究没能救回来。
奶奶去世时68岁,中爷爷79岁,这两位老人在的时候,都是同辈人中最健康、最精神抖擞的,健步如飞。没想到都是说走就走,如此之快。我的爷爷奶奶们都很宝贝小孩,对孙子孙女辈的疼爱尤胜过对自己的子女。我喜欢和年纪大的人呆在一起,即便是老人,我几乎从不会反感或嫌弃,反而更有耐心,能尽量照顾他们。这些也许是因为儿时的记忆中,太多温暖的瞬间是爷爷奶奶们给予的。每当爸妈在我面前嘀嘀咕咕,对老人有评长论短的话,我都不爱听。我总说爸妈:他们只要健康活着,不拖累儿女伺候,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失眠的第三晚,小时候和爷爷奶奶们在一起的那种温暖感觉一直环绕着我。他们省下一口好吃的给我,他们用自行车和三轮车带我去做客,他们和我一起打过羽毛球,一起打过扑克,奶奶在树荫下念经,我听着她念经的声音在一窗之隔的厨房里做好丝瓜汤,等她回来吃饭。奶奶不认字,但会念各种佛经,她让我抄下来,每天早上和睡前教她一段。……
一晃,竟然大部分是30年前的事儿了。如今我平均1个月都未必回一次老家,家里主要是老人住,爷爷和他的两兄弟,住着9间三层楼。每次我带着孩子回去,他们都会围过来逗弄。我的亲爷爷已经85岁了。年轻时我爷爷体弱多病性格太柔,而中爷爷身强体壮又是火爆脾气,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我爷爷好几次受了不大不小的委屈,甚至被亲弟弟打过。但到了晚年,家家不缺吃喝,他们早已不计前嫌了。这次中爷爷的事,虽然我爸为堂叔忙里忙外,办了那么的事,我爷爷还是好几次跟我爸争执:“为什么不把他转到浙二医院,就算死在半路上,你们也要把他送去最好的医院!”“将来等我百年了,你们一个都不用哭,我的岁数是应该的了,他是不该走的,他身体好着呢!”
中爷爷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外嫁生一个外孙,儿子则给家里生了一个孙女,也就是我堂妹邵扬。我爷爷就我爸一个儿子,四个女儿。爸爸也只有我一个女儿(跟我这一辈的堂、表兄弟姐们,都是独生子女)。我的四个姑姑,身高、相貌都是一等一,都比我强得多。有一次其他人在我面前转述爷爷的话,爷爷说我就是矮了点,要不然也算比较出众。这样的评价简直让我喜出望外。在我心目中,什么叫出众,看看我的姑姑们就知道了。
这次办中爷爷的丧事,亏得我爸和四个姑姑不遗余力地帮衬着堂叔和婶婶,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情和环节。血浓于水的亲情,在危难时刻把一家人紧紧连结在一起,这就是患难与共。连续三天我也都在老家,第一次以一个成年人的方式完整地参与了全过程。
我睡不着,是因为我在想:我们家,爷爷的小弟弟是入赘给另外邵姓的人家的(房子是跟我家、堂叔家造在一起的),邵家真正关系最亲的,就是我们家和中爷爷家。爸爸和堂叔都只生了一个女儿,没有儿子。但我和堂妹的成绩都足以在老家这小地方赢得一点名气,为父母脸上添点光。堂妹邵扬成绩非常拔尖,足够轻松进入浙大的好专业,后来选择去读港大的建筑系。
叔叔曾说,邵家的女儿不比男孩差,别人家的男孩也未必比得过我们家姓邵的女孩。堂叔比爸爸小19岁,他初中毕业自谋出路,敢闯敢拼,个性洒脱大气,生意做得也不错,凡是他交过的朋友,背后听不到有说他不好的,只会说这个人值得交。我和堂叔微信沟通起来毫无障碍,比跟自己爸爸容易交流。最近几年,他有些事情也喜欢来跟我商量。我的一些个性脾气也挺像他。
爸爸和叔叔他们那一辈,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使命,现在延续到了我和堂妹身上。虽然,我们这样的家庭从穷苦中来,祖上未曾有过什么光辉业绩,我也根本说不上来在爷爷的上一辈有什么可称道的故事。我只觉得,面对爷爷奶奶们时,自己只有被宠爱;面对爸爸和叔叔时,有一种不曾言说的期待,有一道期待的目标在我的背脊上。在我和堂妹这一辈,我们要成为什么?我们要邵家做什么?
堂妹比我小18岁,她的前途会很光明。我自己现在完成了生儿育女,要开始新一轮的奋斗。我们俩要各自沿着自己的轨迹去努力,不仅要能做小棉袄,更要成为爸爸的骄傲。这就是我的下一个十年、二十年。能和我的堂妹,一个在杭州,一个在香港,我们在不同的年龄阶段,各自拼搏,相互见证、分享,是幸福的事。某种意义上,这就是我和她两个人的重叠部分,甚至与我们各自的爱人都无关。爸爸和叔叔都无需我和堂妹物质上去给他们养老,其实他们从来没有明确对女儿提出什么要求。只是这几天,我自己才刚刚开始领悟:不是这样的,还有一种期待!还有一种期待……
2018年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