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她想。
盥洗池溢满水,和动脉血喷洒的声音搅在一起。铁锅在地板上旋转,当儿当儿当儿。右手还握着刀,却空荡荡的。邻居过来敲门,敲两下又走了,吵惯了,听着烦。
她爬起来,脸上发黏,往卫生间去,脚印一个接一个。
镜中映着一个屠夫。旋开水龙头,滴水未出,水管工下周才有时间,手里握着一瓶洗面奶,男士用的,他的。
“你不是不用化妆品吗?”她问他。
他洗脸,面上一层白色浮沫,“唔,洗面奶不是化妆品。”洗完照照镜子,皮肤光洁,还那么年轻。
潮湿的地板留着他的脚印,一大块。两根长发,乌黑顺滑,她的。瘫软地倒在脚印之下。他会说,“头发太厚了,去剪剪吧。”
“剪剪吧。”爸爸头也不抬,“遮住脸,像女鬼。”
女鬼也是美丽而妖冶的,比淑女不差。
“新娘头发又长又黑,很难得。”化妆师随意地说着,扯直她的头发,刺痛星星点点。
镜中笑容凝固,变成惊恐的狰狞。
她叫了一声,狠狠地将瓶子扔出去。头发太长,扎不整齐,她拿起剪刀大力割断。
又有血,又有血。划破头皮,扎破手心,断了断了,一了百了。
“你这样怎么好?成绩差,考什么学校?”姐姐漫不经心,“我要是你,不如跳楼,死了一了百了。”
她知道自己笨,拼命想考个好成绩,可怎么也考不好。集中精力超过五分钟,她就开始坐不住。
不笨的,只是没法集中注意力。
“勉强考个专科,找人嫁了算了。”她听见父母悄悄谈话,“不能太逼她,她还小。”
对,她还小呢。十八岁不会乘车,不会骑车,洗衣服常常丢三落四。可她整理东西总是齐齐整整,“比姐姐强多了”,姐姐从来不收拾书本和衣服,塞箱子就不管了,“用的时候知道在哪里找”就成。姐姐学习到深夜,她也跟着模仿,越模仿,却越不像样,拿着妈妈的手机玩到半夜,不知疲倦。
没有手机她就能上个好学校了,她这样想。大学教室里,身边挤满懵懂的同学,每个人都在玩手机。大学不知道在忙什么,考试考试考试,开会开会开会,毕业除了多个男朋友,好像什么也没变过。
宿舍每个女孩,都有一个“男朋友”。半年后,她结婚,父母还在笑话继续读书的姐姐。
“那么大年纪,怎么找对象啊。”父母感叹,说着望着她,“还是小妹好,爸妈放心。”
这么说着,每次回家,却觉得生疏了。原来结婚,不过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养她的人,由父母变成了丈夫。
家务活全包,全职主妇也不是好当的。杀虫剂放冰箱,差点吃中毒。姐姐来过一次,她高兴地端茶,拖地,跑前跑后,从未觉得如此亲切。
“你明明可以不用这样的。”姐姐离开前,说出这句话。
不会啊,她觉得自己很开心。面对着成山的衣服和餐宴后的碗筷,好像,也不是那么开心。她想他还爱她,这就够了,她喜欢做一个勤恳的妻子。
他的朋友三天两头的来,小小的客厅挤作一团,婚床也让给三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过道里躺着四五个陌生人。
“都是朋友,生意嘛。”他懒得解释,“你不知道我养这个家多难吗?”
他开始不回家。她有孕,临产前一周,他都在“外地”。姐姐过来陪她,难处说给姐姐听。
姐姐望着她的眼神,带着让她厌恶的同情。有时候姐姐会说,“我觉得,某些时候,我们真不像是姐妹。”
这句话反复出现。姐姐天资聪颖,身体也好。她体弱多病,资质平平。
“二胎,都是这样。”亲戚们安慰着父母,“开窍也晚呐,别担心。”这窍,到高考前,甚至现在,都没打开。
“你生来对这个世界就没有好奇心。”姐姐继续说,“小时候,你身体太差了。”
她爱赖床,躺在床上思考人生,幻想以后的幸福生活。成绩差也就算了,可结婚,结婚后总会好吧?
姐姐摸着她的头,欲言又止。宝宝出生三天,他才回来。姐姐沉着脸出去,两人在走廊里激烈争吵。
姐姐说,“不和那女人断绝关系,你别想进病房!”
她听得既欣慰又难过。欣慰是姐姐为她出头,难过是姐姐对她的男人太凶。她小心翼翼呵护的人,姐姐说骂就骂。
他进来了,她同意的。姐姐回去,再也没出现。爸妈和婆婆一同来的,听着婆婆数落姐姐“过分”,“读书读到痴呆”。
姐姐不是这样的,她想,却不敢说。她怕婆婆骂,也怕父母责备的眼神。还好宝宝没事,他也没事。
“你是胆小些,”爸爸说她,“没你姐姐的胆量。”玩秋千,姐姐磕破膝盖,还要继续玩,竟又磕破另一边膝盖,就算这样,姐姐还在蹦蹦跳跳,不想回家。而她不敢靠近。哥哥也玩,摔了一跤倒地上哭。
哥哥十岁的时候,姐姐不给他放动画片,他倒在地上直弹腿。姐姐不为所动,理都不理他。
姐姐从来不流泪。妈妈就不是,妈妈有次在她们房间里,哭得撕心裂肺,姐姐听着,还在冷静地做作业。“你姐姐是白眼狼。”妈妈这么说姐姐,“你不一样, 你是妈妈的小棉袄。”
她很开心,有意无意,在姐姐面前和妈妈腻歪。妈妈对姐姐说话,语气和脸色从没好过,对她则是亲抚有加,她很开心。
姐姐拼命想走远,她却拼命想留下。
“如果不是姐妹,我们的人生不会有重叠。”姐姐说过这句话。睡着同一张床,两人也秋毫无犯。
朋友要租房子,拉她搭伙,她想等到朋友找到房子,再说不同意,这种方式比较合理。哥哥和姐姐听完,目瞪口呆。而她想不通哪里不合理。那次就连叔叔和爸爸也忍不住说她笨。
“只是缺乏生活经验,不是笨。”姐姐为她辩解,“她还小呢。”
就是,她还小。婆婆嫌住院费贵,把她弄出院,她躺在床上,婆婆给她洗衣服,说“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婆婆”,出院后父母没来,她也没问。
她想一定是父母嫌姐姐丢脸,再来的话,婆婆肯定又拿姐姐说事。这么想,姐姐不来也好。
姐姐在满月宴过来,拿来三套衣裳和一套金饰。婆婆笑得很开心。她想着缓和丈夫与姐姐的关系,可姐姐依旧冷着脸,不给她一丝机会。
丈夫席间赔着小心。她觉得姐姐做的太过了。那三套衣服,她压到箱底,金子给婆婆做了手镯。
“你姐姐简直不是人!”这句话,丈夫一天说两遍,“老处女!活该!”
她觉得他说的不对,却不敢反驳。后来再说这句话,他只当她默认。宝宝日渐长大,望着他和孩子互动,她觉得幸福也不过如此。
有些人适合婚姻,比如她自己,有些人不适合婚姻,比如姐姐。她们谁都没有错。
“你开心就好。”姐姐说出这句话,往往在她写不出题,拿着手机玩嗨之后。丈夫说出这句话,往往在她疑心他出轨,使小性子之后。
她想这两个人怎么会对她说出同样的一句话。“你得把钱收住,不能让他多拿一分钱。”妈妈教诲她,“要不然他就出去赌,去嫖,你一分都没有。”
妈妈不会害她的。可姐姐却说,妈妈和爸爸的关系从没好过,可听可不听。姐姐说的也对,爸妈吵架很凶。“离婚?你竟然同意你爸妈离婚?”二叔和舅舅听到姐姐支持父母离婚,纷纷过来质问她。
姐姐说,“他们结婚的时候征求过我的意见吗?”“他们是大人,他们知道怎么做最好。”
她比姐姐晚出生六年,她想姐姐知道她不知道的事。可是她不愿意父母离婚,她还小,她需要一个家。
妈妈负担不起她的学费,爸爸又懒,姐姐给她出学费,她俩的交流越来越少。
她怕姐姐,比怕父母还要厉害。“你到底怕什么,我会吃了你吗?”姐姐望着她,语气又急又恨,“你又没有做错事,有什么可怕的?”
有啊,她和妈妈说姐姐的坏话,说爸爸的坏话。把她们喜欢的人夸上天,讨厌的人唾骂到底。不过,她觉得自己从来不嫉妒姐姐,她很大度。她可怜姐姐,可怜她一把年纪,还没有成婚。
她俩从来不一起洗澡,从来不好奇彼此的裸体。姐姐说自己长得太丑,塌鼻子龅牙,没什么好看的。她高鼻梁,圆脸,除了有些发胖,个子也高,简直比姐姐美太多。唯一的缺憾,她俩皮肤都不好。
姐姐照镜子,偶尔说自己真丑。她大度劝慰,哎呀美丑有什么关系,又不看脸。这么说着,每天都在想变漂亮多好。电视剧里的女主美得一塌糊涂,连洗澡也带着妆,虽然虚假,可是她们多美呀,美到每个男生都喜欢她们。最夸张的时候,她能从早上看到半夜,妈妈不撵她,就一直赖在床上看电视剧。
她知道这样不好,可是继续看电视剧,继续沉醉在幻想里。宝宝上幼儿园,她没事干,继续看电视。活得像八十岁的奶奶。
经常有人这么说她,“完全是奶奶的翻版”“走路也像”“看电视剧入迷”“吃饭的表情更像”,爸爸和妈妈笑着说她。她也讨厌爸爸,毕竟他太懒了。她也同情妈妈,毕竟她太苦了。
“那你自己呢?”姐姐问她。姐姐是“白牙狼”“完全为自己”“很少不关心父母”,她不想成为姐姐。
再说,数学题什么的真的太难了,她做不出来。两千米实在太辛苦了,她不想跑。
不不不,她不是那种人。
有一天晚上,暴雨,丈夫接一对朋友回家,一男一女。女人夸赞她的孩子,孩子窝在那女人怀里,娴熟地握住女人丰满的乳房,好像把她当成了亲生母亲。
这一幕让她有些惶惑。她记着那天病房外姐姐的话,她记着呢。
“这日子,你爱过不过,”丈夫喝着酒,“好歹你生了个儿子,我不会跟你离婚的。可是,你也别做绝了,总好过鱼死网破。”
他不是这种人,她不信。拨通姐姐的电话,姐姐劝她离婚。不能离婚,不能离婚,离婚一无所有,连儿子也要被他夺去。
姐姐却说起很多年前的事,“你高中的时候,我反复告诫你,读书最安全,最稳妥。社会很多人,你没法一眼看清。现在到这局面,也是你一步步走出来的。”
又是这种话,她不要听!
“你从来不愿意思考问题,身体孱弱,精力更少,有因,有果。”姐姐挂了电话,没给她指明方向。
她只是想做个妻子,安稳生活,这和姐姐说的根本不冲突。“你没懂姐姐的意思,”她打电话给哥哥,“小妹啊,你不知道怎么独立思考,你不知道怎么独立。”哥哥抽不开身,“跟妹夫谈谈,先好好谈一谈。”
独立,她知道怎么独立。姐姐大学读完,连工作都没找着,又跑去考研,所有人都看笑话。她可不一样,她一毕业就结婚了,生完小孩,工作顺理成章辞掉。她最让“爸妈省心”“从来没被人笑话过”。
离婚,这可是离婚,所有人都会看她笑话。她不能让别人笑话自己,更不能让人知道丈夫有了情人。
女人出入她的房间,她和丈夫关系缓和,不给外人察觉一丝异常。宝宝亲她,更亲那个女人。女人怀孕要生,她有点遗憾自己帮不上忙。丈夫望着她的眼神,和姐姐越来越相似。
姐姐的眼神陌生而同情,而他的眼神,却是陌生而厌倦。大概是嫌她没用,养着也算白养。孩子出生,女人的父母逼着她和他离婚。她不愿意,说什么也不愿意。女人出院那天,她小心地守在家里,以为他们会回到原址。
他们去了新家。她的丈夫新买的公寓。她毫不知情。其实也应该知情。女人从来不在他们家里过夜。
她不知该怎么办,她迫切地要和他“好好谈一谈”,不能离婚,绝不能离婚。
“她家开公司,我得罪不起!”他甩出这句话,“你应该明白我的难处。这样闹下去,连儿子奶粉钱都没有!”
妈妈说过的,“你要收着男人的钱,不能给他一分”,说的真对。爸妈关系不好,无数次听见他俩恶毒咒骂,恨不得对方暴毙街头,“被人撞死还能拿赔款”“离婚?指望国家养老?国家只养体制内的混球”“你就是懒,别说国家不养你”“那我父母呢?他们辛辛苦苦一辈子,到头来政府还嫌他们养老金交少了!他们找谁说理?”“你自己懒,不挣钱光想着快活,出门撞死,一了百了!”“你自己这么辛苦,挣的钱能留几个?”
从生到死,两个人把能说的话,全部说绝。她知道是钱的问题,她不能因为钱而离婚。
她宁愿相信他是因为不爱她而分离。否则这场婚姻真真是一个笑话。
叮铃——叮铃——
手机响着,哥哥打电话来,今晚他准备和妹夫好好谈一谈的。她慌乱的按错键,又慌乱的拨回去。
“哥?哥?”坐在地上,眼前是丈夫瘫倒的身躯。手心还湿着,应该是水,“你到了?物业不让你进来?什么存折?放他那里的?”
哥哥说她要是想离婚也行,只是结婚之前,他和姐姐准备一份五十万的存折,上面写着她的名字。结婚之前,当礼金交给男方,若离婚,存折一分为二。姐姐还加了一条,婚龄超过五年,钱会全部转移到男方手上。
“我想啊,”哥哥继续说,“应该那三儿给的钱更多,他不想要这五十万了。小妹,小妹,你在听吗?”
她听着呢,也好像没听见。“只有我,你姐还有妹夫知道,你爸你妈和我爸我妈都不知道。哎,我开进来了啊。”
邻居又来敲门,盥洗池溢满水,湿漉漉的。完了,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