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晚上去了长江边散步。四五月的武汉是挺舒适的时节,再加上江风阵阵,穿着略厚的长袖衬衫也不觉得热。在这个城市,春夏秋冬被均匀地分割,夏天极热,冬天极冷,春秋则拖长了音调,缓缓拉过,觉得真好,这才有种过透了日子吃够了本的余裕之感。尤其是,能抓住春秋,就觉得自己是时间的主人,这种伴随着时间不断绵延且丛生的庆幸,总觉得千金难买。好像太没有志向,但志向小,要求低,大概也是一种可遇不可得的生存技能。
这命,大抵是要错过很多好东西了,但只要知足,心就能够是满的。虽然,也不知道,会不会因为是满的,就会更害怕振荡,更恐惧不平。但学会了不贪心,也总能哗得一下抚平皱褶。毕竟,连心的形状都是缺一块的,去哪里都求不得圆满。
所以我总说,放弃了人生之后,觉得自己身心舒畅,豁然开朗。
到江边的时候,天色暗了一大半,沿着步行道,零零散散不少人。学生模样的男女似乎尚在互相试探的暧昧阶段,气氛尴尬地聊天、拍照;体态发福的阿姨们穿着鲜艳的裙子,聊着孩子的婚事;一群中年男女,跟着十几年前的老歌,投入地跳着老式的双人舞;也有大爷,一个人坐在河边,不言不语,旁边放着好几根鱼竿,说是等鱼,但也是一种度日。江边的人流没有到熙熙攘攘迈不动道的地步,但来来往往,形形色色,总让你觉得既在与自己的过去相遇,也随时可能会撞见自己的未来。人之于人,有时候不过是在找倒影中的自己,所以才有喜悦,有怨恨,有嫉妒,有期许……
长江大桥下面,建了一大片阶梯,一直往下延伸到了水下。很多人坐在阶梯上,望着江水,看着对岸积木一般错落的高楼。现场挺安静的,大家也都是窸窸窣窣地小声说话,觉得好奇妙,好像,一群人,一起面对着一望无际的虚无。也或许面对着大江大海,总能升腾起莫名的敬畏,小小生物,即使是再大的动静,也被轻易涤荡消解掉了。好像能微弱地体会到那么多人以和长江大桥落成同年或者和建国同日而生的荣耀感,那是小小人生记号在大时代浪潮里的一个明确坐标,一次自我印证。
我在水面站了很久,觉得好喜欢,也觉得选择住在了一个能离山水很近的地方,真好。小时候觉得山水不变,总跑去看一样的景,太无趣了。但山水不需要让你察觉它的改变,你只需要选择接受就可以了。况且,什么都在变,人在变,心在变,但落到巨大的山水面前,落到茫茫的宇宙之中,所谓的「变化」 又算得了什么呢。
世界变来变去,也并没有变得多好吧。无趣的,是人自己才对。
夫君跟我说起他之前在国博看唐三彩的经历。说他去了很多次,每次到那里,看到那个唐三彩上面那个人衣服上的绿色油彩滴落到了下面那个人的脸上,就觉得很好玩。每次去,每次都觉得很好玩,每次都想起之前那个觉得很好玩的自己。好像中间的时间咻得被取消了,只留下那几个微小的刻度,来回穿梭,重返上一个轮回。他说长江大桥对于很多人大概也是一样,每年都会来走走,都会想起上一个,上上个刻度上的自己。
对啊,去年春天,一个人骑着自行车穿过大桥的时候,把风扔在后面的感觉太好了。一下桥,就骑到了山间,小路崎岖,绿树环绕。然后突然就下起了雨,整身都被淋透了,再抬着自行车找路下山,当时恨恨的,现在却觉得太奇妙了。以后每一次来河边,去桥上,都会看到那个狼狈的孤立无援的自己吧。但时间有滤镜,让一切模糊,泛黄,带上灵晕,染了感情。
唰唰唰,浮游之往,就是好几十年。这又未尝不是一场虚无呢?
前几天在翻北大路鲁山人的料理随笔,里面说,大家都觉得燕子飞向温暖的地方,但这是错误的,它们只是始终在追逐食物而已。跟随着食物迁徙奔波,年年往复,日日来回,甚至有些动物一生都无法实现一趟完整的旅程。闲的时候,坐在窗边,好像总能看到屋檐上站着也在发呆的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也和我们一样,偶尔需要一些放空,需要探问某些虚空呢?
大概,也只是给自己找个偷懒的借口而已。
四月要酿青梅酒,买的黄方糖太大块,想用擀面杖敲碎。最后,擀面杖也敲烂了,木餐桌也搞得坑坑洼洼破了相,糖块却还是板着脸不认输,只能粗粗地直接扔进了玻璃罐里。我使劲摩挲着餐桌的伤疤,仿佛自己的心被擦伤了一般,没用。
于是哭丧着脸报告自己把桌子弄坏了,夫君说「这不就是在好好用着么」 。凭人的力量,必然是抚不平了,但平整崭新也不见得就是最佳的选择,这么想来,还是劝慰自己来得容易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