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个人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儿,感应灯亮了一次又暗了一次。小元认真起来便有些委屈,我正在思忖该如何应对僵持的气氛,中年人却突然转身消失在楼道里,热忱地大声招呼,你们先吃起来,米饭十分钟以后就送到,十分钟。
小元吃了两碗米饭,我吃了一碗,最后她耐心地把花椒粒挑了出来,吃完了浸在红油里的豆芽菜。
接着我们谈论起各自的生活,主要是我在发问,因为我的生活看起来平庸且一目了然。但她并非不善交谈,也没有给人谈话无以为继的尴尬感,相反,她的经历奇特,表达方式有趣、准确,我不知不觉被她吸引,问题不断往外冒。她确实去过非洲,也见过乞力马扎罗山,那不是一个人道救援项目,她在内罗毕的中学里为当地小孩上代数课。她用轻盈的口吻叙述,像游戏机里的小人般在各块大陆间跳跃,轻巧地避开任何涉及孤独或者迷惘的拐点。她对细枝末节毫无兴趣,也不像普通女孩那样热衷谈论恋爱。她对世界也好,人生也好,或者具体的人也好,都抱有一种宽容而笼统的认知。
她说起一些故事,却很少提及故事的发生地,主人公也面目模糊。她对于自己的经历既不夸耀,也不遮蔽。语焉不详是因为她对其他的大部分细节根本不感兴趣,也或许,她对庞杂世界过分锐利的观察反而蒙蔽了她的眼睛。她说不定正在经历旁人无法理解的迷失和挣扎呢。
我思忖着她来自于什么样的家庭,绝非富裕优越。我认识一些那样的女孩,聪明些的,中学时便是耀眼的明星,早早学会在肆无忌惮和小心翼翼间仔细拿捏分寸,唯恐伤及旁人的自尊心。可是小元对自己的独特性没有知觉,却有着对贫穷和困顿的体察,不是同情或者怜悯,而是出于体察而产生的思考。这使得她的性格中怀有感恩和分享的基调。
这样一来,我就更加不好意思谈论自己的生活,仿佛一旦提及,我们的谈话就会终止。我的生活与其说是乏善可陈,不如说它因为过分具象而显得沉重,它在小元跟前丧失轻盈,只会像秤砣一样把原本低空飞行着的我们拽回到——拽回到我的房间。
“其实我之前见过你一次。”小元突然说。
“诶?”
“有一回新年我去上海,大雄和我约在一个咖啡馆见面,我去找他,你们都在,很大一群热热闹闹的人。也有你。但是我不好意思来和你们打招呼。”
“为什么不好意思,那都是些和气的人。”
“我明白。但是你们看起来很快乐,开怀畅谈,不是我能够加入的。”
“怎么会呢。”
“朋友是什么呢,我也不太懂。我总是刚刚熟悉了一个地方就不得不走了,一辈子都在做转校生。”
“你觉得大雄是什么样的人?”其实我更想问的是,你觉得我们是怎么样的人。
“值得信赖的人。他对他人的事情都能做出冷静的判断,也常常能提供很好的建议,却把自己的人生捣成泥潭。”
但是小元你不正是那个泥潭的始作俑者吗?不知道是什么力量牵制住我,无法说出任何会拉近我们距离的话。但是我们挨着沙发床,坐得很近,膝盖碰到一起,还喝了一点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