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这座历史文化名城,一大半仰仗的是平原之上略显突兀的虞山。虞山不高,虞山不大,虞山不险,虞山不够有名。
只是虞山上的几座丛林,在江南历代寺庙中微有薄名,比如破龙涧旁的兴福禅寺,1500年的沧桑,沾染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怀。)
禅寺其实普通,居于山林幽深处,于我的印象无非是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里通篇的名句和由此生发的空心潭日照厅等景点,还有君子泉、唐桂、唐幢、救虎阁之类带有历史印痕的古迹。除却这些,它留下的是挥之不却的烟火香气。
香烟缭绕,纠结着晨钟暮鼓、梵音飘缈。我总会想起一个词,人间烟火气。
我习惯的是乡野的生活,土灶里塞入柴火,可以是豆萁、棉花萁、麦萁、稻草、芦苇,也可以是向日葵杆、香樟树枝、芝麻杆、竹枝……然后,烟囱上方袅袅升起白烟,随风变幻身形,在暮色中呼唤晚归的农夫。
这炊烟味并不好闻,甚至有点呛人,和寺庙里的香火味明显不同。寺庙的香烟有沉香或檀木的气息,闻之宁神气爽,很是舒服。就想起一个词来,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
按普通的理解,人间的烟火味,当然应该暗指灶烟。寺庙里的烟火,多少与俗世的纠缠不一样。我莫名地对此产生的疑问,人间烟火味,应该分两种,平行交叉着前行,不分仲伯。
久居乡野的我偶然也会挤进繁华之地,繁华之地也会有一方丛杯嵌入,虞山脚下的幽静之处,凭空多了些人间繁华的味道。
偏这样的繁华低调奢华,一株藤蔓,缠绕住一根雕刻精美的石柱;另一株藤蔓,附在数百岁的板栗树干上,煜煜。
一些青苔,顽强地爬上破山寺门前石狮的颈项;另一些青苔,在古桥的背阴处恣意伸展。
这堵院墙,将佛法和红尘隔开,门楣上有祇园两字。
孔乙己用酒水在柜台上演示茴字的多种写法,中华文化对字是有执念的,比如祇、祗、衹、袛这四个字,长得真差不多,若不细究,必然以为只是同一个字。
我记得某年冬天清晨,正逢初一,我从九华街的住处出发,赶第一班下山的客车回王二浜,途经祗园寺。
我是着实迟疑过的,想进去拜谒一下,又怕误了班车,青阳往常熟的班车稀少,会因此误了整个回家的路程。但,心念起处。
心念起处,按佛法道法,是不可违逆的。我强捺匆忙行迹,借着黎明的些许光,借着红烛的些许光,借着心中的些许光,在局促的寺庙中对着佛像逐一跪拜。
当我匆匆赶到起点站,已误了头班车好几分钟了。等忐忑着询问,才得知因游客稀少,头班车延迟发送,我登上的,就是下山的第一班车。
往后,我对祗园寺印象深刻,及至无意间看到兴福禅寺某个边门上的祇园两字,我刻意细看,确认氏下没有那无足轻重的一点。
破龙涧畔,好几位工人穿着鲜亮的反光服,用长竿连着尼龙网兜,在捞取水面上的落叶。
一些光在参天树木间凝聚起如烟火般的幻影。风从林间的缝隙曲折穿行,故意撞落了许多枯叶,如掌的红槭、如船的板栗叶、细碎的野榆叶……它们跌落的姿势怪异,着脚处涧水阴暗清澈,波光粼粼,将日光打乱。
打乱了一墙之隔的阵阵梵音。
我很想弄清祇和祗字间极其细微的差别,突然想起人间烟火气的说法来。
那堵黄色的院墙不高不低,绿荫之下有点显眼,又没有一丝违和感。一墙之隔,有青烟缭绕,越过了院墙。越过院墙的青烟很快消逝无形,还有我熟悉的檀香味,深吸一口气,让人心生愉悦。
此时,我离王二浜的家足足四十公里。我知道,王二浜的炊烟要浓烈很多,远不及丛林烟火随意,它们总是听从风的意思,一丝不苟地勾勒出风的模样。
人间烟火气到底缘何起?祇和祗又因何生?
我在丛林之外,一墙之隔,有落叶翩跹,随风,跌落于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