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旧时光(五-结尾)

母亲没有读多少书,对读书人她有一种敬畏。堂姑妈的儿子是民办老师,母亲与他说话的时候会变得很谦恭、虔诚,像个听话的学生。母亲的这种行为让我整个人都兴奋起来,像发现了母亲的把柄那样兴奋,于是我就开始喜欢读书。

其实母亲也是识字的,她直接进学堂读五年级,由外婆给母亲启蒙,除了拼音,母亲的成绩在学校还是拔尖的。母亲经常在我面前讲她求学的艰难,她每天上学之前得帮家里砍一捆柴,做完早饭才能去,放学之后得做家务、带表姐,半点不能耽误。母亲晚上用煤油灯看书,不仅自己会被责骂,连外婆也会招来舅妈的冷言冷语,当家作主的外公偏偏也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对母亲的求学横加干涉。为了能够识字,母亲只好趁上山砍柴的机会去找些干枯的松枝、松油来照明,趁家人睡觉之后再由外婆悄悄教导。尽管如此,母亲也只能断断续续地读了一年书,在外婆悉心教导下,母亲能写会算,还打得一手好算盘。出嫁之后她能通畅地与父亲书信交流,不用请人代写。每次母亲给父亲写信,她就会念着外婆的好,还会追问我记不记得外婆, 每次,我总说不记得了。

其实我是记得的,外婆去逝那年我已经六岁了。外婆出身书香门第,由于成份不好下嫁给不识字的外公,外婆在临死前,还在看书,她的枕边放着一本翻开的,繁体字的《论语》,书上标注有外婆秀气而工整的小楷。外婆是我的长辈中唯一有书卷味的人,慈眉善目,神情安祥,神态恬净,由内而外透出一种温婉、贤静的气质。外婆在生活中也很讲究,纵然衣服上打着补丁,那针脚也是匀称、隐秘,完全看不出缝补的痕迹。外婆做的饭菜也很好吃,就是普通的一碗青菜,炒熟之后也是青翠碧绿,让人食欲大开。外婆会把洗过的衣服、被子拿到明亮处,对着光线仔细检查,不留下一点污渍,然后再用米汤糨洗晾晒,折叠得整整齐齐收拢归箱。外婆去逝之后,舅妈和表姐轮流给外公洗衣服,她们洗出来的衣服外公总是瞧不中,抱怨没洗干净,穿上之后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有一次,外公甚至抚着外婆的遗物失声痛哭起来。

外婆弥留之际她还拉着我的手对母亲说:“让她多读些书吧,她长着一双秀才手。”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母亲则背过身子偷偷抹泪。后来大姨告诉我,外婆也曾说母亲长着一双“秀才手”。在外婆的子女之中,母亲是唯一让外婆亲自教导的孩子,在她的众多孙辈之中,我是唯一让她称赞的。或许是外婆的期望,也或许是母亲的不甘心,之后不管家境多么艰难,母亲硬是咬牙供我和弟弟读书,希望我们能跳出农门,不再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外婆一生对孩子的教育没有自主权,除了母亲,她的另外三个孩子都目不识丁。这位秀外惠中的老人认为读书才能明理、增智,外婆常说“养儿不教如养猪,养女不教如养愚,”这句简单朴素的话,道出了她一生无法言说的忧伤。外婆的早逝或许是抑郁的,她的遗撼和无奈应该就像是一根根柔软的刺,不时地扎疼她的心扉。

感谢外婆冥冥之中的保佑,我对读书还真有那么一点天份,成绩在班上一直都是名列前茅,村里面的人谈起我,也会说几句好听的话,也只有在这时候母亲脸上才会出现笑容,仿佛我干了一件多么光宗耀祖的事。晚上我在煤油灯下看书、写作业时,母亲就隔得远远地忙碌,她剁猪草、洗衣服,收拾屋子,尽量不发出声响来。十岁之后,我跟着父亲离开了老家,到父亲单位的子弟校上学,直到高三才回老家参加高考。可惜我终究还是让母亲失望了,我没有如愿成为她心目中的读书人,严重的偏科让我落榜了。那段时间我在家里呆着,无所事事,任凭村里人闲言闲语,还没意识到要为自己未知的前途发愁。邻乡的一位女孩也落榜了,她受不了高考失利地打击自杀了,成了轰动一时的热门话题。母亲也听说了这个消息,对于我的落榜她始终是沉默的,照常下地干活,只是每次都会主动提醒我看家。有一天母亲去地里搬苞谷,碳炉上烧着开水,她特意叮嘱我把开水灌进暖瓶。可是待她回来的时候,水烧干了,水壶也被烧红了。而我还躺在床上看小说,母亲的愤怒终于爆发了,她拿起一根棍子劈头盖脸对着我打了过来,一边打一边骂:“你想死是不是?那你早点去,免得要死不活地害人?”

晚上,我真的爬上我家二楼的顶上去发呆,我要感受一下人在死亡之前的滋味。如果是在尖叫声还来不及消失的一瞬间,“刹”地一声从人前飞过,在瞠目结舌中“叭”地一声掉到地上,肝肠寸断,半截胳膊肘儿还在地上蹦着,那该是一种何等壮烈的场面。那个自杀的女生,心里该是多么绝望才会去选择死亡,我没有那么大的勇气,我怕疼,而且爱美。最主要的是因为,我觉得为这么一点事去死实在是太矫情,从二楼跳下去,最坏的结果也只能是摔成半身不遂的。死不了,那实在不是我的性格,我向往片刻间的肝脑涂地。

我在楼顶上坐着的时候,母亲在下面小心翼翼地,不时投来探询的目光,我先给了她一个安心的微笑,母亲惊讶了好一会儿,才给了我一个赞许的眼神。
一个月后,我离开家乡,去了我向住的城里,在某地成为了一名年轻的女工。在另外一座小城,我开始了新的生活。

结束语
距离并没有在我与母亲之间产生美感,却印证了古人流传下来的俗语一一远香近臭,我经常与母亲电话联系,听她絮絮叨叨,却从未回去看她。我的日子并不比她好过,但我都咬牙挺过去了,其间我经历了恋爱、婚姻、生子,甚至死亡,生活的阅历剥离了我原本的稚嫩,一点点变得坚韧和强悍,也让我一点一点读懂了母亲。多年之后我打开心结,牵着女儿出现在母亲的面前,轻喊一声“妈”,瞬间让彼此都泪流满脸。

母亲与女儿相处很和谐,女儿会委曲地在母亲面前告状:“外婆,妈妈很凶的,我让爸爸换一个妈妈。”母亲满脸菊花纹,很溺宠地帮着她。
这时候我看见电视上有一对母女在说悄悄说,女儿伏在母亲怀里娇嗔地说:“妈妈,我下辈子还做您的女儿。”我会心一笑,把眼光投向了远处,母亲正在帮女儿梳小辫,女儿的笑容在阳光下很美,母亲老了,她笑容可掬,很慈祥。

生活渐渐地磨光了母亲和我,身上所有的棱角。
我在心底默默地说:“母亲,如果有来生,让我做您的母亲,让我来爱你,来疼你,我一定不像你。”
实际上,别人都说,我与母亲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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