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恐夜深花睡去

                         

  春日,园子里的海棠花开得正艳。窗外的绿芭蕉宽大的叶面,迎风承受着斜斜的细雨丝。寂静的天地,窗栏子上的画眉也停止了歌唱,凝望着面前素白的衫袖。我趴在书桌上,感受着春雨的爽气。

“林小姐,《太古遗音》上的指法还记得么?”我的古琴老师,正一面抚着琴,一面向我发问。

  他虽是个少年人,但琴技是国中一些老前辈都称许的 ,太上皇御口亲呼:琴能通神。父亲请他授我琴艺,还费了一番功夫哩。所以我也不敢同从前一样大发牌气了,只得略带无辜地说:“没......没有。”

  “那么,我们再学一遍吧。”他老成地说,又用那双鹿儿般明亮的眼来望我,声音却很沉稳。我忍不住笑了。他很奇怪的样子,像在探寻:有什么可笑的呢?此刻他又成了少年人,成了我心中真正的他,而不是——我的老师。

  府里唯有我知晓深园的原本身份。他本是我家花儿匠的儿子,有时他父亲忙不过来了,会叫他来帮忙。一天,我闲着无事,一个人偷着到后花园来玩。父亲向来禁止我独自来这,据说花儿们都是由一些原本国色天香而又命运坎坷的小姐太太们怨魂化成的,见了女孩子,就要缠上她。我自然不理会这些啦,把丫头们锁在书房,就跑了出来。在园子里,就见到了深园。一个小小的背影,左手上拿了一个水壶,右手捧了本书,蹲在角落上望一朵红花。我想,哪个小厮大胆敢跑到这里,倒要好好吓吓他。就轻轻地走过去,离他几步远时,大叫一声:“好大胆!”他受了惊,背转身来,脸色很惊惧的样子。他瘦极了,肤色很白,一身青色长衫,虽很破旧,但浆洗得极洁净。眼睛很干净,好像有一潭清水在里头晃悠。我见他同我年纪相仿,就不怎么怕了,但他却害羞起来,捏着小手,脸也微红了,局促在那儿。我是小孩儿心性,提了裙子,也蹲下来,问道:“你在干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就是研究花。”他摇了摇手里的书。

  “花儿有什么研究的,哼,不老实,你这猴儿骗我!”我站起来要走。他忙也站起来,拿书给我看,一边说:“小姐,不是的,你看,书上写了......”我细细一看,上面介绍了各种花的许多品种,以及对应的香味形状等等,倒似乎真是门学问。我脸红了,又有些着恼,心想你这小猴儿也敢顶撞本小姐?手上提着帕儿直摔。但不知怎的,看到那双惊慌局促的眼睛,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气又全消了。

  我说:“那么,本小姐命令你,给我讲讲牡丹、月季、兰花、竹枝花......”一连报了许多花名。

  他很高兴,从园地里摘了一朵花给我:“小姐,这是海棠花,东坡先生诗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咏的就是她。”他一边让我闻花香一边吟诗:“著雨胭脂点点消,半开时节最妖娆。对了,小姐,你笑起来就同海棠花一样。”

  “大胆,本小姐面前也敢说这些轻薄话?”我繃紧了脸。他很羞涩的样子,呐呐道:“小姐......我......我不是有意的。”我一笑:“只此一回,下回再犯,可不饶你。快说说别的花......少了一样我可不依。”他望了我直傻笑。

  那个下午,我见到了世上最华丽伟大的花园,园中有许多世上最美的花儿,园中只有我和他。

  他在园地里独辟了一块空地,为我种海棠。他整日整夜地用心料理,待到花将开时,时时刻刻都守在旁边。为的是让我的花瓶中,能第一时间插上美丽的海棠。他不让我去见他,为的是怕下人说闲话。但我每天下午都跑到花园去同他相会,我顾不得那些了。我想在他劳累时,为他擦擦汗也是好的。但他总不愿同我多亲近,他说:“筠芝,我对你的心天地可知,但我,我只是个穷小子,我只想终生为你种花。”我听了,一股悲哀也袭上心头。是啊,父亲不会同意我和深园在一起的。他的眼里,只有那些王孙公子,但那些人再如何尊贵,也不及我的深园半根毫毛啊!从前词曲上听到的故事似乎发生在了我身上,我时刻祈求能有一个好结局。

  然而,后来,这事终于传到了父亲耳中。一个下午,深园同他父亲悄无声息地走了,我连同他告别的机会也没有。再后来 ,听闻深园父亲染病死了,他也不知流浪到何处。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困守深闺的小姐,对此只感到无力的悲哀。思念,只在心头盘旋。默默祈祷他能平平安安。有时望着月亮,总幻想他能突然出现,并给我插上那朵世间最美的海棠花。然而日子久了,少年的影子终于淡了,深埋进我心里。平日里想起,只是感到一阵惘然。我年已当嫁,父亲也有意为我择婿,然而我总推托着。心里恐怕仍盼望着那个有鹿儿眼睛的少年能来娶我吧。

  直到那年——太上皇在巡游途中带回来一个琴师。据说技艺超绝,能以琴音动万物,感灵魄,所以得到太上皇的殊宠。据见过他的人说,这人年轻极了,一身白衣,温润如玉。特别是一双眼睛,仿佛明珠一般有神。我不知怎的,很想见他一面。

  父亲六十大寿将近,府里正要大宴宾客。一天我在房中,无意间听见几个丫头私语:

  “那人会来吗?”

  “我们老爷是当朝宰辅,深得今上宠幸,谁敢不来?”

  “可是那人是太上皇跟前的红人哩,据说性子也很清高,向来不与显贵往来。”

    我心里一动, 是那个少年琴师吧?寿宴那天,我为要瞧热闹,就趴在帘子后边看。众宾喧哗之际,忽然一齐安静下来。席间立了一个白衣如雪的少年,背负一把古琴,谁也不知他何时来的。我在帘子后,只看得到他的背影,瘦弱而坚毅。

  “皇上命我为大人助兴。”他微微一笑,抚起琴来。

  琴声如淙淙流水向山涧,又似滚滚天雷破阴雨,一调三变,若白雾朦胧又同琼佩之晨照。大家都静坐着一动不动。我不由自主地从帘子后走出来,猛然发见所有的人眼神都呆滞了,仿佛在做梦一般。他忽然抬头,我看见他的眼睛——啊,那双鹿儿般温驯平和的眼睛!多年前的记忆全涌出来了。虽然如今他容貌大变,但我确信,他便是深园!他有一霎时的失神 ,但很快便消失了,对我微笑:“林小姐,别来无恙,此曲如何?”我茫然地点头。他又重叹:“这些人,早已入梦境了,而我的琴音,只有你能抵抗。”不知是悲是喜。我看父亲他们,已经同木偶人一样了。

  后来父亲向太上皇请求让深园教我琴技,其实我明白是父亲自己想常听他的琴音而找的借口而已。太上皇竟允了。

  他来到府中, 既不有意掩饰我们的过去,也不作进一步的表示,只是认真严格地教我弹琴,就同我的教书先生一般古板, 真让人气闷。深园,深园,你可知我思念了你这许多年?

  我扶着肘, 撑着脸看他弹琴。白衣落落在古木古书之间,修长的手指击在弦上,仿佛仙鹤鸣于九天,真潇洒!怪不得人家都说他是仙家中人!我痴痴地想。

  曲终,我热烈地鼓掌,“太棒了!”

  “指法记住了么?”他淡淡地问。

  “没......没有。”我抱着脸,透过指缝偷看他的脸。他仍是那样漫不经心,正眼也不瞧我一下。

  “那么,再来。”

  我这时却从桌上瓶里拿下一枝海棠花,送到他琴桌上:“深园, 你说这枝海棠美不美?”

  他皱眉道:“林小姐,我不叫深园,也不认识名为深园之人。”

  “那么,从前在园子里的事你都忘了吗?”

  “从前我一心学琴, 不知其他。”他谈淡地说。

  “哼!”我气不过,丢下花,转身要走。

  他忽然问:“我来到府中几日了?”我略微愣住了。“四十八天了。”他自言自语,“时间过得太快了,”声调竟有些凄凉。从前他就是一块冰,不想今天会这样,难道他良心发现了?我转身,一拍桌子,坐下,瞪着他。他向我这边走来,拾起地上的海棠花,拂去了上边的灰尘,放回花瓶。“林小姐,花的一生既是美的,又是苦的。她生时固然受人欢喜,一旦萎去,只有她自家为自己垂泪罢了。”我莫名冒出一句:“你这么爱花,会为她的谢去伤心吗?”他愣住了,这样的神情只有十五年前我见过。虽然他容貌大变,那股气息是永存在我心中的。他默默踌躇了一会,又将瓶中海棠取出,将它轻轻插进我的发髻中,俯下身子轻声说:“林小姐,你笑起来同海棠花一般,今后要多笑才是。”我张大了眼看他,他表情却很复杂,虽在微笑,但其中似乎藏了很深的悲哀,而后他拿起琴走了。阳光泄在他白衣上,使那身白似乎也带上了七彩颜色。海棠花的香气仍在室内飘荡,我心中狂跳,本该为此欢喜的,但又隐隐有些不安。

  这一夜,我在庭院中看月亮。白玉盘中都是他,夜空中的星星是他眼中闪动的光芒。终于未能成眠。

  竖日,宫中忽然传出消息:皇上驾崩了。一时议论纷纷:新皇年轻体壮,怎会一夜暴毙?但京中各方势力不得不因此活跃起来,包括我的父亲。他本是因辅助新皇逼迫太上皇让位有功而受到殊宠的,对于太上皇那方面,是大大得罪了。如今最大的靠山倒了,太上皇那方又似乎有重新上位的意向……我很为父亲担忧。这晚,家门口停满了马车,京中各个与父亲交好的王公、将军们都到了府里,一同商议下一步计划。一直到了深夜,父亲房中仍灯火通明。我也睡不着,在房里闷坐,忽然耳边听到隐约的琴音,推开窗子,听得更清晰了,是深园!他下午教完琴,就该去宫中陪侍太上皇了呀,怎么晚上到府中操琴呢?声调一如往常中正平和,但,似乎多了些什么。

  窗前老白杨的绿叶,忽然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而四周并未有有风声。林中鸟群皆向南飞。琴音越来越急促,忽然停歇了,一片寂静。这时,父亲房中突然传出惊呼声,白日那股不安又涌上心头,我忙奔到父亲房中,只见到一群人围着我父亲。我看到他满脸是血,眼已闭上了。旁边一个白头翁对我摇头:“大人已经……”这人是国中有名的神医,跟了我父亲几十年,所说的话不会错。我扑到父亲身上,大喊:“爹!”娘早死,一直是父亲带我,教我怎么不伤心?这时,我眼角隐约看到一点白色的影子,转头一看,是深园,他正紧盯着父亲尸体看,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更白了,眼睛也变得可怖起来。他似乎冷笑了一声,就转身走了。之后,我了晕过去。

第二天醒来,只见到周围围了一群家丁丫头,都在呜呜地哭。再往旁一看,这地方是我家放杂物的仓库,我正躺在几个麻袋上。我气道:“怎么不把我扶到房里去?”我的贴身丫头小伶哭着说:“门外一队兵......把我们赶到这......说是......说是要抄家!”

“谁这么大的胆子?他们首领是谁?我叫爹爹剥了他官服!”猛想到爹不在了,心中一酸。

“领队的.....领队的是”小伶停住了。

“快说是谁!”

“就是之前教小姐弹琴的人!”

“深园!”我的脑中响起这个名字时,眼前开始发黑,但终于撑住了。“抄家.....他在哪?”

“林小姐。”门外走进来一个白衣少年,正是深园,他仍旧那样从容淡定。“请节哀,令尊大人之前胁迫太上皇禅位,是国家之罪人。好在天日重现,真龙如今已经归位了。”我似乎忽然明白了,昨晚的琴音,他的笑……一定同父亲的死有关!我全身抖颤,泪如雨下:“深园,我父亲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他已经六十了,不能放他安享晚年吗?”深园已转身出去了,我听到他和手下说:“抄家务必彻底,要将林务这狗贼造反的罪证查收齐全。”我从未听过他以这样恶毒的语气说过话,他是要我父亲身败名裂啊。身子一软,向后倒下去。

晚上,家丁丫头们被陆续遣散了,府里查抄的兵士的呼喊声渐渐平息,大概是东西搬得差不多了吧?大仓库中就我一个人,月光孤零零地从窗户外照进来。真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深园,你为何要这样做?我在心里问自己:你还爱他吗?不,我恨他!

远处忽然飘飘缈缈地传来了琴音,深园来了。从前听到他的琴声,总幻想他是从月宫下凡来与我相会的。如今听来,仿佛千万根利箭向我射来。此刻他已站在了我的面前。

  “请说吧,为什么要害我父亲。”我平静地说。

他深吸一口气,“林小姐,十年前能同你相遇,是我一生最欢喜的事。”我冷哼一声。

“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是花儿匠的儿子,是地地道道的穷小子,而你是高高在上的林小姐。所以我只是想本本份份地待在你身边,为你种花。只要每天清晨,你能闻到我手植的花的香味,我便满足了。可你父亲,”他仰头望着月亮,背对着我,但我想象得他的脸是多么地充满怨恨,“不欢喜一个穷小子待在他千金女儿身边,那也罢了。赶我与父亲走,我们也不怪他。但他,”他忽然转过身,“他不仅赶我们走,还下令谁也不准雇我父亲做事,什么地方也不准容留我们,便是讨饭,也不准施舍我们一文钱!你父亲那样大威势,谁敢不听?哈,老天,我和父亲只有跑到山里。终于爹爹被活活饿死了!”他瞪着我:“林小姐,你从小锦衣玉食,恐怕没见过饿死人的模样吧!我亲眼见到父亲脸色越来越黄,最后变成彻底的黑色.....”

“别说了!”我抱头大叫。

“太上皇希望能重登大宝,而我只要报仇。但你父亲位高权重,身边高手如云,我根本没机会。这时你父亲竟自己请求让我去教你弹琴。哈哈,真是自寻死路。我的琴音可以奏雅乐,也能振人心魄取人性命!所以我在你府上整整弹了四十九天琴,每一日琴音都伤林务这狗贼心肺一分,而他自己竟不自觉,哈哈,哈哈!”他变得有些神经质。

“别说了!是我害了爹!原来你到我家不是......不是念旧情......总之是我看走了眼!”

他缓缓地说:“事情结束了,上一辈的仇怨两清了。我说这么多,无非告诉你,你父亲之死是罪有应得。但你知道,我……我一直是喜欢你的,这十年,我无一刻不在想念你。”他的脸,又变得那么平和温柔,眼睛闪着光。十年前的深园,似乎就是这样的。他为我种花,每天天未亮就冒着被责打的风险,将清晨第一枝花送到我窗台。我醒来时,他就这样深情地望我。

“我…我也一直想念着你…...”我迷迷朦朦地说。这时,我忽然仿佛看到父亲低垂着头站在门外,满脸是血,口中说着话,仿佛在责备我:“若不是你结识了他,爹也不会死了!”我猛然醒了,掩面而泣。深园,你永不是之前的深园,我也不是从前的我了!

  深园见我无话可说,便退到屋外,不久,佛乐《普庵咒》传来了。他想安抚我的情绪。然而,纵使琴音再如何雅正,终究是无识之物,怎么能化解人的悲痛?

  我看到杂物堆里有一个木盒子,上边写了三个字:存名节。这是祖先传下来,留于子孙在无可奈何之际,保存名节的。它此刻出现在这里,仿佛天注定的要我用它。我虽无甚名节可存,然而父亲之死终与我有关,我便用它去与父亲在黄泉下再会吧!

  意识越来越模糊,我透过窗子,似乎看到深园惊恐的神色。他抛下那把千年古琴,任它撞上石头断为两截,我看到他向我奔来,白袍在空中飘荡。我仿佛又看到十年前,那个身穿长衫的少年立在花园中,向我吟着海棠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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