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外婆

          作者: 烟霞臥石

 

                      一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一个炎夏里的一天,我的母亲在值夜班的凌晨将我生在了高县沙河供销社门市的柜台里。

  赶信的人是一个挑脚夫。他是当天下午红火火的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时候把这个口信带到现在的县城几里外的怀远乡下我外婆家的。挑脚夫把口信带给我外婆后,撩起粗麻布的汗襟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说恭喜你哈,当家婆了哟!我外婆连忙递给他一大碗凉凉的酽红的老林茶,说,大兄弟,多谢了哈,弄(这么)远的让你赶信来。

  我外婆把攒了一两个月的五十个鸡蛋和蒸好的一坛子甜酒放在背蒌里,又把生了这五十个鸡蛋并且正在鸡窝里蜷起准备生第五十一个鸡蛋的鸡婆捉出来,用草绳缚住,然后叫外公给她找出几支火篙,连夜就要上路。

  那时我们县还没有公路,连马车也很稀少。来来去去都是靠走路。看到外婆要一个人走好几十里的夜路,我幺舅姆劝外婆说,你都五十多的人了,明天一早走嘛也看得到路点儿嘛。黑夜麻沙爬坡下坡的,还要穿好多林林,你一个人赶路,要是踩虚一脚摔到哪里哪个晓得哟。

  外婆说,你简直找不到说的!火篙打起咋个看不到路嘛。夜深了没得太阳嘛凉也要凉快点嘛。

  幺舅姆知道外婆是一个急性子,也就没有再劝。

  在我出生第二天的清早,赶了一夜夜路的外婆气喘吁吁的赶到了刚生孩子的女儿床前。外婆一边从背蒌里拿出甜酒鸡蛋,一边说,妈卖×这个天气好大,一晚上都没有退凉,你看这搁鸡蛋的糠头都是滚落落(热乎乎)的。

  我妈妈心疼地说,天气大嘛你走慢点嘛,你看你衣裳上都走出好多汗斑了,好多汗云云哟。你自己又有吼包(气管炎)病,走得那样急干啥子嘛。

  外婆说,怕啥子嘛,舀点水两把就搓干净了。

  看到我妈妈连尿片也没有准备一张,更不用说婴儿衣裳,只草草将就地把我裹在她自己的一件衬衣里,外婆顾不得歇息,连忙找出几件旧衣裳,三撕两撕扯成好多块,长针巴线一会儿就缝出了大大小小十多张尿片。又把妈妈同事们送的几小块花布给我缝了好几件“一笼鸡”(一种婴儿连襟服)。

  外婆有严重的慢性支气管炎,以我现在一鳞半爪的医学知识来判断,可能还罹患有并不仅止于轻度的肺气肿。疾病缠身的外婆一年到头三百六十天都是咳嗽频频,痰声漉漉,气喘吁吁。外婆总在和自己的呼吸作着艰难的斗争,日日如是。这种斗争是一场毫无希望而又不得不进行的持久战。那是一片随时可以吞噬外婆生命的沼泽地。外婆无可奈何无比绝望地身陷其中,虽然非常渴望沼泽外那宽阔平坦的道路非常渴望沼泽外那鸟雀鸣叫的森林,却永远也摆脱不了窒息自己身心的淤泥和水草。作为弱者而失败的外婆在时时刻刻分分秒秒的抗争中,象剔鱼鳞般被剥蚀了一层层一片片的精力和健康,剩下的只有裸陈的衰老和病弱。被疾病困扰被疾病缠身的外婆因此活得很艰难,很痛苦,生不如死。而那时年幼而健康得不能再健康的我一点也体味不到外婆的痛苦,夜里睡在外婆身边每每被她的的喘息声惊醒时,至多问一句“外婆你咋个的嘛?”,眨眼间翻个身又酣然入梦。

  而活得很艰难很痛苦的外婆似乎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疾病,每天给我洗屎洗尿,背起我去买菜,背起我煮饭,有时还背起我去挑水,当然不知道途中要歇多少次。晚上等我睡了,还要点起油灯给我们缝补。

  外婆在做这一切时完完全全是强撑的,简直可以说在拼老命。在多年以后的今天我自己也罹患了这种疾病的时候,我非常深切地明白了这一点,也非常深切地明白了外婆强撑的那种痛苦那种不易。在疾病发作的时候,即使一动不动也不亚于登山队员不带氧气攀登珠峰那样疲累和窒息。外婆强忍着那种疲累和窒息成天到晚劳作,那种痛苦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没有超常的毅力和忍耐力,绝难做到外婆那种程度。我记得外婆在做这些事时伴随着她的总是咳嗽吐痰和喘息,受不了痛苦的外婆总是一边做一边骂,“妈卖×咋个会得这种养身毛病哟!”, “妈卖×咋不死哟!”,“ 妈卖×早一天死了还怕好点哟!”,“ 妈卖×活起做啥子嘛!”。蝼蚁尚且贪生,为生何不惜命。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而外婆虽然儿孙绕膝,却希望自己早死而不想活着,可见外婆对自己疾病的深深的无奈。

  “妈卖×”是外婆爱带的口腔,是外婆语言中我耳熟能详的缀子,而且经常是语前缀。很相当于一些人爱说你龟儿子的,一些人爱说你崽儿的。以今天的尺度来看,外婆的这种语言实在是不文明的。但于我来说,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在我听来,外婆的语言因为有了这个缀子才显得丰满而有厚度,因为有了这个缀子才随意自然而毫不做作,因为有了这个缀子才更显亲和和有吸引力,因为有了这个缀子才更象我的外婆,我的独一无二与人不同的外婆。太阳太火辣了,外婆骂妈卖×今天的太阳干田子都怕晒出烟子了,雨下久了外婆会骂妈卖×这撒丧雨要落好久哟,猪崽在槽内拱食外婆会骂妈卖×你狗日的畜牲还挑嘴嗦。后来外婆已经回到乡下,我已经十多岁时,一次到外婆家耍,我到坡上看生产队的男男女女们出工,耍得忘乎所以忘了回去吃晌午饭。外婆站在敞坝边上望着坡上大声武气的喊,晓华儿你妈卖×还不回家来吃饭吗?记得当时外婆这一声大喊引起了生产队那些妇女们的非议,她们说,晓华你看你的家婆叨些啥子哟?哪点有家婆对外孙女这样叨的哟!熊家婆吗?妇女们说,你这个熊家婆硬是有点泼辣哟。

  妈妈也说外婆年轻时是很泼辣。妈妈说的外婆的泼辣和那些妇女们仅剖析到的外婆性格的泼辣不一样,妈妈说的外婆的泼辣具有双重性,既有性格的泼辣,也有做事的泼辣,也就是干活麻利。妈妈说外婆泼辣其实多半是对外婆的赞许。她说外婆年轻时骂人可以骂七十二个花样不打重台。外婆挑起一百多斤的担子和男子汉一样,上坡脚杆不软,下坡脚杆不闪。外婆一天挖得完小半坡地。外婆点起菜油灯盏一夜就做得出一双鞋。外婆在连鸡蛋也吃不上一个的月子里生孩子的第三天就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冒着瓢泼大雨到坡上扎红苕藤。外婆就因为这样才落下了气管炎和一下雨就腰杆痛的毛病。

  妈妈给我讲述外婆的这种种往事时,我已经有些许懂事了。我不知道妈妈说的小半坡地那个坡究竟有好高好大,但对外婆在生孩子的第三天就冒雨下地干活,确实感到很震撼。这种震撼在我自己亲自生养孩子之后,尤为强烈。外婆一生生养颇多,虽然夭折多数,存者寥寥,但其间辛苦一定不少于痛苦。外婆的泼辣其实很无奈,为生计为家计为儿女计,外婆不得不泼辣。

  外婆是个急性子,做事从不拖拉。该做的事情外婆总是不打一个盹立马就做。外婆煮完饭后的灶头上你不会见到没有洗干净的烧箕,没有刷干净的锅瓢碗盏。晚上给我们姐弟几个洗澡后换下再多的衣裳,外婆哪怕深更半夜也要连夜洗完。外婆常说,不怕慢,就怕站。外婆不仅自己做事很麻利,还经常言传身教我们做事要快。早上起床穿衣裳时外婆会说,两伸伸嘛就把手伸到袖子里去了嘛,慢条斯理的做啥子嘛!吃饭时外婆会说三刨两刨嘛就刨到口头去了嘛,一口口儿饭弄(这么)久都吞不下喉咙!我学扫地时外婆会说,三刨两钻子嘛就扫干净了嘛!东划一下西划一下半天都扫不规逸(好)!甚至连走路外婆也是这样教的,大步大步地跨嘛,又没有包过小脚,脚还撕不开来走吗?而渐渐地我对外婆的麻利有些不以为然。外婆做事是快是麻利,但做事的质量似乎不很经得起检验。外婆纳的鞋底长针巴线稀稀荒荒的,如果不是麻线搓得扎实,纳得也还紧,恐怕穿不了几天鞋底就通了。外婆洗菜时舀两瓢水三冲两冲就抓到烧箕里,好几次妈妈都从煎的菜里挑出了菜虫甚至是粪渣子。妈妈说,婆婆你洗菜嘛多洗一道嘛。而外婆却满不在乎的说,拈出来就是了!管他妈卖×的哟,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百病,干净人得龌龊病死!怕啥子嘛,眼睛一闭就吞下去了,反正大虫吃小虫。

  虽然后来我发现妈妈也一点不拉地秉承了外婆做事粗糙的遗风,但当时听见妈妈好多次在背地里说外婆,硬是一个毛三匠(做事粗疏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在外婆来我们家的几年间,妈妈很快又生了二弟和三妹,爸爸常年在外,而工作繁忙的妈妈除了白天上班,晚上还经常开会到深夜,简直无暇打理家务,患病的外婆一个人要带几个孩子,还要负责一家人的挑水买菜煮饭浆洗缝补,以那时没有什么自来水煤气天然气电饭煲微波炉洗衣机的困难条件,纵有三头六臂七十二般武艺,外婆一个人也是很难蹬打得开的。而即使外婆的工作效率达到百分之两百,外婆也常常会有顾此失彼的时候。一次刚学穿封裆裤的我在外面耍得屎胀尿胀而屙来兜起臭哄哄稀渣渣地地回到家里时,外婆正在给二弟换尿裤子,而被外婆放在脚盆里还不会走路的三妹也将稀屎屙得一脚盆都是,把屎粑粑糊得一脸都是稀花的焦黄的,而锅里的饭已经浦出来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妈卖×”也成了刚刚牙牙学语的我的口头禅。有的叔叔孃孃知道我不喜欢别人叫我“某大姑儿”,就故意逗我,叫我“某大姑儿”。

  我一听马上又哭又骂,“妈卖×!我叫某晓华不叫某大姑儿!”

  叔叔孃孃们大笑说,“叨得好听!叨得好听!”

  我妈妈骂我,哪个说小朋友要乱骂人哟!看我把嘴巴给你掐烂!

  外婆可不高兴了,马起脸小声骂,妈卖×硬是逗娃儿叨人逗狗儿咬人吗?

  妈妈回过头说外婆,你看你就是你!随时带个口腔,不教娃儿娃儿都学会了!

  外婆很会摆龙门阵也就是说故事。我觉得这一点很相似于高尔基的外婆,虽然我永远也成为不了高尔基。

  外婆摆的龙门阵多带有灵异诡怪神话色彩,总是蕴含着世事轮回因果报应劝人向善的含义。很象蒲松龄的聊斋,但外婆一点不识字,当然也没有看过什么聊斋,外婆的龙门阵只是乡间人们一些口口相传的故事和传说。按照文学的分类,应该属于民间文学里的民间故事。外婆的龙门阵很多,似乎从来没有讲完的时候。外婆的身上象是有一个装龙门阵的神奇口袋,只要牵着口袋一抖就会轻轻松松跳出来一个龙门阵。一个接着一个,一个不同一个,讲完一个又有一个,讲完两个又有两个。

  外婆常常一边做事,一边给我们摆龙门阵。外婆煮饭时会给我们摆,一个穷得钉铛响娶不上亲的单身汉下地回来,突然发现破旧的饭桌上摆了一桌可口的热气腾腾的饭菜,什么九大碗呀红烧肉呀,萝卜青菜当然就不消说得了,反正应有尽有,吃得舒舒服服就是了。单身汉第二天假说又下地干活,去了不一会突然折回家,发现自己小小的水缸里突然嘣咚一声,水花一溅,一只蚌从水缸里弹到地上,一个美丽的蚌精仙女就从蚌壳里出来,挽起衣袖就开始淘米洗菜煮饭。单身汉悄悄拿走了蚌精仙女的蚌壳,于是两人就结成了快乐的夫妻。洗衣裳时外婆会给我们摆,另一个也是穷得钉铛响的单身汉遇上一个美丽善良的毛狗精,天天来给穷汉洗衣服,但结果同前头的单身汉不同的是,后来两人结为夫妻并生了孩子后,丈夫在逗孩子的时候戏谑说,么儿乖乖不要哭,你妈是个毛狗精。于是毛狗精一气之下抢过毛狗皮穿上又变成一只毛狗冲出家门再没有回来。晚上哄我们睡觉时,外婆会给我们摆熊家婆的龙门阵。还说快睡快点睡着,不然熊家婆来了!吓得我们连忙钻进被窝里。

  对外婆的龙门阵我们总是津津乐道。对外婆摆的龙门阵的情节我总爱穷根究底。我问外婆,单身汉那么穷,家里米都没有,那些肉和菜是哪里来的嘛?外婆不耐烦地咳嗽一声,吐出一口痰,说,变的噻,蚌壳精神通广大,手一挥要变什么都会有。我又问外婆,毛狗精咋个要走嘛?走了咋个又不回家了嘛?外婆说,气了噻!咋个又不回家了就不晓得她的了。反正没有回家。你打破砂锅问到底干啥子嘛?我又不是毛狗精,咋个晓得她的呢?而对外婆摆的猪儿虫精,我却觉得非常恶心。想想,一只小小的猪儿虫被装在木柜里,逐渐成精逐渐长成一只柜子都塞不下的肥腻腻的猪儿虫的样子是多么令人讨厌。

  那时没有电视,我们所居的小小的沙河地塞路偏,放电影的唱川戏的三月两月也不见来一回。而且那时买一张戏票要吃一斤多米了,妈妈从来不会让我们去看戏,还说几岁的娃儿看得懂啥子?虽然娃儿去看戏一公尺一下是不用买票的,只要有大人带。但因为妈妈自己从来不去看,我们也就从来没有被带去看过。而幼小的我们也还没有来得及阅读什么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之类,于是外婆的故事就成了我们唯一的文化消遣,成了我们没有屏幕的电影电视,成了我们没有戏台和演员的川戏,成了我们没有文字的童话故事。我们姐弟仨特别是已经有点简单的理解能力的我听外婆的故事简直听上了瘾,一谗起外婆的龙门阵来的时候就象是有虫子在心里爬,不听一个是了不了事的。于是我们往往不顾外婆忙得团团转,扯着外婆的围腰帕撒娇说,婆婆(我们当地对外婆的称呼)摆一个嘛,摆一个嘛!外婆有时会说,等一会嘛等一会嘛,有时也会发火,妈卖×哟你没有看我手脚都搞不赢吗?

  对外婆给我们摆的龙门阵,参加了工作有着革命思想进步观念的妈妈是很不以为然的。她说外婆,给娃儿些嘛摆点好的嘛。摆点黄继光刘胡兰嘛,摆点解放军叔叔打仗的嘛。尽摆些迷信的东西。

  每每这时,外婆就有些尴尬,不安地用围腰搓着手,埋着头低着眼说,我晓得啥子你那些龙门阵哟。我还不是只会摆这些。其他的我晓得啥子哟。

  外婆很会摆龙门阵,会摆很多很多的龙门阵,却从来没有唱过歌。我确实没有听到外婆唱过歌。我想外婆可能一点也不会唱歌。不过我也从来没有想听外婆唱歌。外婆喉咙从来都不清爽不利索,随时都象有一口酽痰卡在其中象开火车一般隆隆作响。外婆的声音一天到晚都是沙哑的,连说话都象是用一把烂木槌在敲一面破锣那样嘶哑艰涩,唱起歌来既不会悠扬也不会宛转,一定很不好听。

  而在那一年,我却终于听到了外婆唱歌,听到了外婆唯一的一次唱歌,虽然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歌唱。

  那是外公逝世的那一年。

  我幺舅突然托我幺叔来赶信,说是外公病危。心急如焚的妈妈因为暂时请不了假,就叫外婆和幺叔带上我们先赶路,说自己随后赶来。外婆急急找来一挑箩筐,让幺叔一头挑没满五岁的我,另一头挑二岁多的二弟和几个包裹,自己背上我刚几个月的三妹,和幺叔急急上了路。那一天太阳很毒,辣辣的晒得人生疼。我和弟弟坐在幺叔挑的箩筐里遭晒得眼睛都睁不开,人都晒蔫了。外婆顺手从路边的荷塘里扯下两片大大的还滚动着水珠的芋荷叶,盖在两只箩筐上面,于是我们在荷叶底下便尝到了带着一丝荷叶清香的荫凉,很快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我迷糊了一会,从头顶上的荷叶缺口望出去,看见外婆已经被幺叔甩掉了好长一截路,远远落在了后面。油纸伞下焦急不安的外婆满脸晒得紫红红的,汗水油浸浸的淌得满头满脸,发髻湿了,粗白布的偏襟衣湿了,背三妹的背带也湿了。我幺叔回头说,大伯娘,歇一会不嘛?看你硬是遭不住哟。外婆说歇啥子,赶路要紧,赶路要紧。

  等我们赶到外婆家时,已经是小半夜时分了。外婆家凹凸不平的小土敞坝里三三两两地站满了人,几个木匠正忙着锯几根桫木给外公做枋子(棺材),地面上洒满了锯面子。破旧的堂屋的门板已经被拆下来摆在堂屋里,奄奄一息的外公就停放在门板上面。幺舅姆小小声声对外婆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外婆坐到外公面前,捏住外公没有知觉的手,望一眼外公紧闭的双眼又望一眼外公艰难起伏的肚皮,半晌没有开口。

  外婆看起来好难受。而外婆的难受并没有引发我的难受,外公的样子也没有引发我的难受。年仅四岁多的我难受的范畴很局限难受的程度也很肤浅。除了平日里自己一些关于糖果关于新衣服诸如此类小小的愿望或者要求没有被满足,而生发出些许转瞬即逝五分钟就可以忘记的的不愉快之外,并不曾懂得也并不曾有过更深切的难受。死亡的恐怖和痛苦和生离死别阴阳两隔的概念更是离我太陌生太遥远。我不懂得外公快要死了是一个什么概念,我只觉得这么多人围在外公身边很热闹也很新鲜,很好玩也很好奇。

  一路上睡醒了的我很快就被只大我两三岁的表哥引到外面田坎上跑猫猫去了。记得那是一个有着朦胧月色的夜晚。心无旁骛的我们正跑得忘乎所以,满头大汗,忽然听到一阵歌声从外婆家传出来。那歌声很象川戏里的高腔,慢板,高扬,凄切:

  哥__哎__,哥__啊,

  你__死__了__噻__,

  我__咋__个__办__啊,

  想__当__初__哎__,

  我__们__童__子__结__发__啊__,

  到__如今__噻__,

  你__走__了__啊__,

  … …,

  我__的__哥__啊__。

  … …

  我__的__哥__啊… …

  这阵歌声在夜晚寂静的山野象炊烟一样缓缓飘散,我清晰闻到了它缓慢而悲凉的气味。这阵歌声完全不同于我在幼儿园所学的“轰隆隆开火车”以及什么“大红花呀开满地”等等幼儿歌谣,它象是正在探索幽深的山洞时忽然传来的一阵暗河流淌涌动的声响,这种声响在隔绝人寰的黑暗的山洞中显得分外清晰,凄冷。

  我被吸引住了,我拍着巴掌说,快听快听,有人唱歌!而表哥警觉起来,说,快点回去快点回去,是娘娘(祖母)在哭!

  外公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们听到的那阵歌声,是外婆为外公唱的丧歌。

  外婆是十六岁上嫁给当时已经二十八岁的外公的。外婆是一个上无片瓦的孤女,外公是一个下无锥地的孤儿,两个人穷对穷,孤对孤,倒也说得上是门当户对。外婆是个火爆性,象干竹篙般火一点着就劈劈啪啪爆响,而外公却沉默寡言,三年里说不出两句话。也许正因为这样的性格互补,虽然外婆常常对儿女恶语相加,虽然外公常常对儿女棍棒相向,但夫妻之间从未发生过正面冲突,几十年贫淡的日子里虽说不上什么举案齐眉,却也恩爱有加。

  我对外公的印象仅止于外公唯一的一次沙河之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外公。至今我还依稀记得外公的样子。深陷的眼睛。满脸沧桑的皱纹。黑黄的有星星点点老年斑的皮肤。瘦瘦的身材。微驼的背。已经是冬天,却只穿着单衣单裤和一双自编的草鞋。神态安祥,沉静,又有着些许局促和不安。而我印象最深的,是外公头上的白布缠头和外公下巴上的一绺山羊胡子。我想如果没有那一绺山羊胡子,外公和罗中立的油画《父亲》的形象完全没有什么两样。

  那一次妈妈给外公买了棉衣棉裤,还有一双解放鞋。而外公逝世之后,赶回奔丧的妈妈才看到,给外公买的这些东西还齐整整的放在柜子里,一样也没有穿。幺舅姆告诉妈妈说,外公把这些东西带回后,一有人来他就会把东西拿出来,很高兴地给人家看,对人家说,这是孃孃(外公对自己出嫁女儿的爱称)给我买的。又说,穿起燥烧,穿不住。就一直放在了柜子里。幺舅姆说,啥子燥烧哟,是舍不得呀。

妈妈一听更悲痛了,哭着说,家家(妈妈跟着我们这样称呼外公)你弄(这样)俭省做啥子嘛!穿烂了嘛又买嘛。

  在我五岁多的时候,为了照顾家庭,我妈妈调到了县城,我们家也搬到了县委会,住在一栋平房里。平房外面有一块不大不小的荒地,长满了野草。农村出来的外婆看见那块荒地大喜过望,象是发现了金宝銮,马上跟县委大院外面的农民借来一把锄头,一把汗一阵喘地把地开出来,种上了一畦辣椒。妈妈悄悄说外婆,哪个说在县委大院里可以随便开荒哟,你老人家耶硬是!外婆说,怕啥子嘛,有啥子怕头嘛,地荒起还不是荒起,种点小菜有啥子要不得嘛!在外婆的精心侍弄下,辣椒不负外婆期望长势很好,很快就结出了一串串一砣砣的小辣椒,小小的,尖尖的,全都长得朝着天,绿油油翠生生的很是可爱。外婆说,叫朝天椒,所以朝着天上长。是辣椒中最辣最辣的。会辣得你流口水。

  外婆描画朝天椒的时候就象是给士兵讲前面有一片梅林的曹操,但我绝没有象那些望梅止渴的士兵渴望梅林一样,渴望外婆讲的那种辣得人非常非常可怕的朝天椒,不过我的口水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不料那最辣最辣会辣得人流口水的朝天椒还没有有完全长成熟,还没有上我们家的饭桌时,就被人顺手牵羊摘去了好多。那是发生在一个上午的事情。上街买菜的外婆回来一看,象是被人揪去了肝子尖尖肚子把把,心疼坏了也气坏了,菜篮子一丢,叉着腰就在地边上破口大骂,

  “妈卖×哪个贼×养的哟!你跟老娘青天白日的都要做贼!你要讨嘛你跟老娘说一声嘛老娘送你几个嘛!你跟老娘窝窝都扯得稀巴烂!你要吃嘛你跟老娘自己种嘛!你跟老娘锄把不摸一下汗水不流一颗讨来就吃,你跟老娘倒安逸耶!你狗日的吃了辣死你狗日的!”

  听到外婆的骂声,有个岁数和外婆差不多的婆婆走过来小声告诉外婆,辣椒是县委书记的老婆某孃孃摘的,用自己的衣襟兜起回家的。摘的时候她看见了。那个婆婆还说,书记的老婆经常是这样顺手牵羊,管得是张家的李家的哪个种的菜她都要顺手捏一把回家,在县委大院院墙外面农民的地里也是一样。已经是老毛病老习惯了。

  外婆的骂声更大了,妈卖×书记的婆娘就不得了吗!书记的婆娘就可以当贼吗?就可以随便偷人家的东西吗?还是在衙门(外婆一直管县委叫衙门)里头!你跟老娘人大面大的还要做贼!

  那是我见到的外婆发的最大的一次火。外婆这次发火让我见到了外婆真正泼辣的性格。外婆的骂声很大,连我也被吓住了。而几乎在我被吓着的同时,办公室也有人过来说外婆,你这个伯娘在干啥子嘛!影响大家办公了你负责吗?

  外婆一点也不惧怕,大声回答说,你说我在干啥子?东西被偷了还不许我叨两声吗?做贼都做得叨还叨不得吗?

  妈妈晚上下班回来听说以后,劝说外婆,偷都偷了你骂有啥子用嘛。县委书记的婆娘你惹得起不嘛!你得罪得起不嘛!叫你不要种你要种,二天人家追究你随便开荒,你还吃罪不起。

  外婆说,啥子得罪不起得罪得起!解都解放了还不讲道理吗?以前那个时候嘛做了贼县官都要板子来打屁股嘛!王子犯法还与民同罪,书记的婆娘就不同吗?就要比别人歪点吗?花的红的她跟老娘摆哪样老娘吃哪样!

  那个书记的老婆是非常泼辣的,在大院里经常操着北方话大声武气地骂张三骂李四,哪个都不敢惹她。而这次被我的也许和她一样泼辣也许比她更泼辣的外婆骂了之后,却鸦雀无声。外婆的骂声音量之大,分贝之高,可以说是声振九霄,而县委书记家所在的小院距我们家只有二三十步石阶,不能说书记的老婆没有听见。而她却一点也没有回应,或者是觉得理亏做贼心虚。

  外婆骂街这一仗打的是一个漂亮的回合。从那以后,外婆种的菜再也没有发现被人摘讨。而外婆一高兴,还把一把把的青菜窝笋兜在围腰里,挨家送给邻居们尝新。

  吃的东西开始紧张了,并很快转为非常紧张。我再也不能象前几年那样每天吃上猪油泡粑,吃上炒猪肝,甚至吃上饱饭。我们天天都很饿。后来长大了我才知道,那就是六十年代粮食紧张的三年。

  每天的饭都很少,总是还没有塞满牙缝就没有了。而每次吃饭的时候,外婆总是只喝一点米汤,吃一点点菜。妈妈问外婆为什么不吃饭,外婆一会说刚刚先吃了一碗,一会又说饭硬了牙齿不好咬不动。而正在这时妈妈又给我们新添了一个弟弟。弟弟的出生可以说是生不逢时,妈妈缺奶水,供应的奶粉又少得可怜,小弟弟常常饿得嗷嗷大哭。而变不出奶水的外婆则常常是一筹莫展,唉声叹气。

  就这样弟弟长到了几个月,那已经是要过年了。家里突然领到了供应的一斤多肉,这让已经大半年多没有见到肉星星儿仿佛馋了两三个世纪的我们全家欣喜若狂。

  外婆高高兴兴手忙脚乱地在一个烂瓷盆糊的小灶头上点燃火,用青杠柴烧上一锅水,忙着炖肉。而饥饿的小弟弟在外婆背上哭个不停,又一泡热尿尿湿了外婆的背。外婆只好把弟弟放下来,把弟弟坐在灶头对面的小竹椅上,自己则到屋里去给弟弟拿干净的尿片。

  外婆刚进到屋里,还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湿尿片,就听到小弟弟一声惨叫。外婆慌忙窜出去一看,弟弟摔到小灶头面前,而灶里的青杠柴拗翻了钢精锅,锅里滚烫的肉汤则全部泼到了小弟弟的身上。外婆吓憨了,吓死了,叫一声幺幺呀,我的幺幺呀!又叫声,可惜了这些肉了!外婆把小弟弟抱起来坐在椅子上,一点也没有想到应该把小弟弟送医院,却忙着去捡地上的肉。外婆实在是心疼那些好不容易才分到的肉。这时赶到的某叔叔说,大伯娘,你还忙着捡那些肉做啥子,赶快将人送医院呀。外婆似乎这才醒悟过来,抱起我小弟弟朝医院跑去。

  所幸小弟弟穿着冬装,又戴着帽子,所以只是头部和腋部受了重伤,性命无碍。但小弟弟一直昏迷着,而且第二天头就肿得胖大发亮,比头一天的头大了几乎一倍,如一个胖罗汉了。眼睛也肿得眯缝着睁不开来。小弟弟没有受伤之前,在我们几个当中算是长得最清秀最可爱的了,白晰细致的皮肤,双眼皮,大大的明亮的眼睛,端正的鼻子,还有樱红而细致的嘴唇。我想如果不是外婆那一时的疏忽,我小弟弟长大后的现在一定是一个有着姑娘相的美男子,会令许许多多姑娘为之倾倒。而由于外婆的一时疏忽,给我的小弟弟造成了终身缺陷。我小弟弟好看的脸上从此留下了难看的疤痕,而因为头皮烫伤了一块,头上有好大一块地方再也没有长出头发来。我小弟弟懂事以后,知道自己这些难看这些缺陷都是外婆造成的以后,抑或心存怨艾,抑或心怀惧怕,从此没有叫过一声外婆。而外婆每次见到小弟弟时,也似乎有点惶恐,有点不安,总是嗫嚅着和小弟弟打招呼,而我小弟弟总是嗯一声敷衍过去。我想这是外婆心中永远的一块伤痛,是外婆心中一直内疚,到死都不能原谅自己的一个无法弥补的过错。虽然外婆除了小弟弟这件事情外,在教育儿子的问题上也是一错再错,甚至大错特错,不过那些过错外婆自己从来不曾意识到,所以也就可能从来也没有感到过内疚。

  外婆见到小弟弟那个样子后,呜呜哭着说,我的幺幺耶,是婆婆害了你呀!我咋个不死哟,我这个老不死的呀!我的幺幺呀!

  而妈妈心里也十分难受,却一点也没有责怪外婆,还劝说外婆,婆婆,你气啥子嘛,事情不出已经出了,医就是了。幸好穿得厚,命捡回来了,算是万幸。

  一家人还没有从小弟弟受伤的痛苦中平复过来,又接到了妈妈单位遣返外婆回农村的通知。

  通知来得非常突然却无法违抗。已经开始生病的妈妈只好无奈又眼睁睁的看着外婆提着简单的几件衣裳黯然离去。

  妈妈非常担心回到乡下的外婆。说乡下吃的更少,已经是六十来岁的人了,咋受得了咋叫人放心呵。而不好的消息不断传来,一个比一个令人担心。因为没有吃的因为严重缺乏营养,外婆得了肿病。因为饥饿难忍因为太需要填饱肚皮,外婆不得不吃下一种叫“白鳝泥”的泥巴,吃下去却屙不出来,已经快不行了。而妈妈已经卧病在床,非但不能照顾我们姐弟四个,连自己也无力动弹,对外婆的事就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而外婆毕竟是外婆,是我们独一无二的与众不同的外婆,走进了鬼门关的外婆居然又从鬼门关里走了出来。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值得我们全家人庆幸的事。后来我幺舅姆感叹说,好多年轻人都捱不过来呵。娘娘(她跟着自己孩子对外婆的称呼)硬是捱过来了。硬是不简单呵,就象是有菩萨保佑一样。

  对本来就身患重病的外婆居然从粮食紧张的几年里捱了过来,活了出来这件事情,我长大以后也一直觉得是一个生命力的奇迹,总觉得不可思议。

  而我妈妈的身体在那几年里却很是没有外婆经得住事。妈妈三天两头住在医院里,而且有几个月几乎下不了床,甚至水米难进,全靠输液维持奄弱的气息。

  那一天我刚上第一节课,忽然外婆从乡下来到我们小学,跟老师说了一句什么,就把我从教室叫了出来。

  外婆说,快跟我走,到庆符医院去看你妈妈。

  我知道妈妈在那里住院,但一点也明白外婆为啥突然在我上课的时候而不是在我放学的时候叫上我去看妈妈。我问外婆为啥子,外婆说,话多,叫你走你快点跟我走就是了。 外婆说完顺手递给我一只很小的煮熟的猪脚。

  我高兴极了,问外婆,哪里来的猪脚杆呀。

  外婆说,茅厮里淹死的,昨天夜里。外婆说的时候似乎想着别的什么事情,不想再理会我,只急急地在前面赶路,还叫我快走。

  我嗅了一嗅,一点也没有嗅到猪脚有什么臭味,于是一边跟着外婆小跑一边大啃特啃。

  等我们婆孙俩急行军般赶到妈妈所住的医院时,那只小小的猪脚已经被我连骨头也几乎吃下了。

  外婆拖着我油浸浸的手很快到了妈妈的病床前。

  妈妈听到我的喊声没有精神的睁开眼睛,有气无力的说,婆婆,你们咋个来了?

  外婆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睁大眼睛,非常吃惊地看着妈妈,半天才开口,你还在呀?

  妈妈艰难的笑了一笑,说婆婆你说些啥子哟?我好久死了吗?

  外婆跌坐在妈妈床边,一身好象都酥软了。喘了半天粗气,慢慢回过神来,她才向自己的女儿小声说起了自己头天晚上不好的预感。外婆说,头天晚上,三十多斤的小猪莫名其妙地掉进家里的茅厮里淹死了。这是一个不好的预兆。夜里她又突然听到碗柜里的碗在叮叮铛铛的响。她赶忙起床对我幺舅姆说,这个人噻怕是不在了哟,都来收脚迹了呵。幺舅姆说,你明天赶快去看一下嘛。外婆一夜未寐,等到天亮连忙起身拉上我赶往医院。

  妈妈一下哭了,说,婆婆呀,你自己都半条命,走路脚杆都拖不动,还跑一二十里路来看我,咋个要得嘛。

后来妈妈一回忆起这件事,就感伤的说,人家说娘爱儿痛断肠,儿爱娘扁担长,硬是真的呀。你婆婆自己都要死不活的,还撑起到医院来看我,我硬是咋个都报答不了的呀。

  粮食紧张终于捱过来了。日子渐渐有了一点好转。不仅如此,我妈妈的身体也有了一些起色,虽然还是天天离不开药罐,但毕竟已经从医院里出来,并且开始上班了。

  大人们开始觉得日子有了点过头有了点盼头。我也觉得天空里爽快的气氛晴朗的颜色多了起来。而就在此时,幺舅姆一天夜里慌慌张张的突然来找我妈妈,小声和我妈妈说了些什么,只听我妈妈说,真的?咋个会搞出这种事情?你早点咋个不给我说?

  原来我幺舅因为破坏军婚罪被判入狱。

  只听我妈妈骂幺舅,没想到这个短命杂种不开腔不出气的,竟然还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我妈妈骂了幺舅又骂那个女的,狗日的娼妇,害人的祸水!早就看她一对萝卜花眼睛就不是好人。看她平时间听人家说句脏话都象要脸红,原来是一伸一缩,偷人帮(很)恶!

  幺舅姆其实一年多前就发现丈夫经常半夜偷偷出去,幺舅姆一问,他就说去田里看水。幺舅姆总觉得不对劲,又渐渐听到了一些风声。谁料和我外婆说起时,我外婆非但不追究自己的儿子,还立马把儿媳痛骂一顿,说风就风,说雨就是雨吗?男人偷个把婆娘算啥子嘛!女的偷人嘛说笑人嘛,男的偷得到婆娘有啥子笑人嘛!偷就偷了,咋个嘛!你不唠起到处说人家晓得吗?你干脆拿面锣敲起到处说嘛!

  我幺舅姆很担心的小声提醒外婆说,那个男的在当兵,听人家说是碰不得的哟。

  不料一点也不懂法律条文政策规矩的我外婆竟然这样硬梆梆甩了我幺舅姆一句,啥子碰不得嘛,象老虎一样屁股里长有倒勾吗?

  我幺舅姆有一点文化,但非常顺从自己的婆婆,一点也不敢违抗婆婆的意思。于是在外婆有意无意的怂恿下,我幺舅不仅晚上偷偷出去幽会,甚至还在夜里肆无忌惮地将那个女的带回家来和自己睡在一起,而幺舅姆就睡在对面的另一张床上。这对于我的幺舅姆简直是一种奇耻大辱。而外婆则视若无睹的装作没有看见。可苦了我的幺舅姆啦,她不但得面对和丈夫和别的女人同处一室的尴尬而忍气吞声,还得按照自己婆婆的要求不泄漏一点风声,特别是不能让我妈妈知道。

  我幺舅和外公一样,是一个少言而憨厚的人。平时和婆娘们话都少有说。那个女的是和幺舅一个生产队的。男的在外面当兵几年了。也许是空闺难守寂寞难耐,听说是女方主动先向我幺舅传送某种暧昧的信息的。在这之前,据说还向某个男人示过好。不过那个男人似乎没有上勾。这事是那个男的在幺舅事发之后泄漏出来的。他说那女的曾想私底下送他一条毛巾。还约他晚上到公路下的涵洞里见面。他被吓了一大跳。连忙找借口推辞。他倒不是怕什么军婚,他说其实他当时还没有想到那一层。他说一是怕走桃花运要倒霉,二是自己的老婆实在太厉害。他说没想到我幺舅这么老实磨儿子都压不出一个屁的人却上勾了。我想可能也只有我幺舅会上勾。因为我幺舅平日里不管什么人找他帮忙他都不会推辞,更何况是这种事。加之幺舅家里没有河东的吼狮,却有一个会为这段私情守口如瓶的本份而顺从的妻子,还有为这段私情推波助澜装耷作哑的母亲。所有这些能够滋润他们私情的有利条件都是酿成幺舅这段并不宜已宜家的桃花运的肥沃土壤。由此可见那个女的和幺舅之间虽然也可能情到之处发两句什么山盟海誓,但并不存在什么真情实感,恐怕只是男女之间一时间的生理需要而已。而且如果象裁定交通事故般公平地划分责任,我幺舅和女方应该是三七开,幺舅至多承担三分而已。

  而外婆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做法最终害了自己的儿子。那个当兵的回来探亲之际,恰好那个女的生下和我幺舅的私生子才几天,女的告诉当兵的,自己正是每月特殊的那几天。而男的很快发现端倪,事情也就再也遮掩不下去了。那个当兵对自己的妻子倒也大度,没有责怪什么,还给那个刚生的孩子取了自己的姓氏。不过对于我幺舅就没有那样客气了,一纸诉状就告到了法庭。而司法部门也并不管起因如何,只严肃地追究了结果。在他们看来,只要造成军婚有被破坏的事实,不管始作俑者是谁,都应由非军婚一方承担责任。我幺舅为自己这段倒霉的桃花运付出的沉重代价是,在自己和元配妻子所生的三个儿女尚且非常年幼(大的四岁,小的未满一岁),和那个女的所生的私生子尚未满月的时候,被判了三年刑期。幺舅可能绝没有想到事情的后果会有这么严重,严重得出乎意外让人难以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如果早知今日,我想他一定不会当初。当时男女间越轨的事情虽然不如现在社会上这么随处可见,但谁谁又不清不楚了,谁谁又不明不白了这样的街谈巷议也会偶尔听见。但结果如幺舅般受镣铐之苦的虽说不是绝无仅有,却少之又少。幺舅错就错在搞错了这场婚外恋的对象,让自己所谓的恋情的触角伸向了不该伸向的地方。

  我妈妈听说了我幺舅这些事情的始末后,对外婆非常生气,这个老的咋这样不懂事哟!硬是不会当老的哟!她硬是爱自己的儿爱得杵坎坎呀!有这种爱法吗?简直是爱得越深害得越深呀!一点政策都不懂,还要和政策对着干!她硬是认为自己的儿在外面找得到野婆娘就好荣耀的吗?硬是认为外头的野婆娘生出一个娃儿来就是自己的孙儿了吗?这下好噻,当娘娘了噻!猪儿子拴在人家的槽头,你还牵得转来吗?

  妈妈接着又骂那个当兵的,狗日的尖脑壳!自己的婆娘勾引男人,看到男人就流口水,该把自己的婆娘弄来捆起打,拿葛麻来剌噻!人家说篱牢犬不入,自己的婆娘没有管好,把人家的男人弄进监狱,狗日的尖脑壳这都算本事嘛!那种烂婆娘老子一纸休书就不要了,还象菩萨一样弄来供起!真是辱没了先人!硬是当兵三年饿婆娘吗?狗日的尖脑壳!

  外婆被遣返回农村后,年年都会种上一二十棵麻。

  那时农村的土地尚未承包,除了自留地外,土地都是集体的。而巴掌大小的自留地里全都见缝插针的种满了自食的菜蔬,要找出针鼻子般的空隙也殊为难事,所以,外婆种麻并没有什么专门的麻地。外婆种的麻就象飘泊异乡居无定所的流浪儿一样,去年在屋侧的檐沟边上悄悄发芽,今年突然出现在敞坝边的乱石坎下,明年可能又会在临溪沟的自留地边上自由自在地舞动着麻叶。

  种麻其实也没有什么稀奇。那些年人们的鞋子多是自己手工做,而手工做的鞋都是细麻索纳就的鞋底。虽然说街上的门市里也会有青麻黄麻卖,不过庄房人家连买盐巴都掏不出几个硬币,当然更不会有闲钱去买做鞋用的麻。所以农村里好些人家为了一家人的脚,都会自己在房前屋后种上几棵麻。

  因为外婆的病,地里的活其实都由幺舅和幺舅姆包揽了,一点也不用外婆操心。我幺舅姆很贤惠,很尊敬很孝顺她这个婆婆,经常对我外婆说,你吼包气喘的,千万不要去挑抬下力,挑水挖地这些活你都不要去摸,实在闲不住,你就在家洗洗自己的衣裳或者抬个小板凳宰宰猪草就是了。

  对于我幺舅姆这个涉及外婆的关于农事关于家务的详细安排,应该说我外婆基本上是服从了的。但是我外婆也还是偶而有下地干活的时候,比如说这种麻。

  外婆对她种的这些麻很上心。风吹后她会去看麻吹倒没有,暴雨过后她会去看麻淋坏没有,当然也捎带着看看其他菜蔬。

  我们在县城的家离外婆在城郊乡下的家只有几里地。对那时一天到晚蹦蹦跳跳的我来说,简直可以说是出门一伸腿就走拢了。一逢星期天,我都会想方设法到外婆家耍一趟,有时甚至下午放学后,也要偷偷溜到外婆家兜一圈。于是外婆的麻和外婆地里的菜蔬圈里的猪们坝里的鸡们以及屋檐下挂着的包谷檐坎上堆着的红苕一起,不由分说地统统揽入了我的视野。不过我的视力对这些东西都是平均分散的,并没有因为外婆很在意她的麻而对她的麻的生长过程多出一分关怀多出一分喜爱。不管怎么说那些麻和外婆的菜蔬都不能给我的眼球以一丝一毫的美感,尤其是麻。麻杆瘦叽叽的,麻叶青不青黄不黄的,既没有美丽的花也没有可爱的果。说实话我更愿意看那些盛开的小野菊牵牛花甚或是野生在菜地里随时可能被外婆扯掉却长得绿油油的鹅儿肠草。而那些麻在我的眼中却如同我在外婆的眼中一样,不知不觉不管不顾的就长高了,长大了。然后成熟了。

  虽然我根本不关心外婆种麻的过程和麻自身的生长过程,却对麻成熟了以后外婆将带着麻叶的麻杆一根根进行加工的工序很感兴趣。外婆加工的工序大致是这样的,泡麻,剐麻,晾麻,切麻,捻麻,绾麻。

  外婆割下麻杆后,捋去麻叶,将麻放在脚盆里浸泡得软软的,然后将麻的一头用钉子拴在板凳的一头,用一只手捏着,另一只手则手指上戴上麻刀,然后慢慢地从那一头剐到这一头。那些青黄的没有用的麻皮就在外婆的手指间变成软软的渣汁淌落在板凳上和地上。剐干净的麻片褪去了那些渣汁,再经外婆在清水里一洗,就如一个出浴的婴儿一样干干净净,现出了自身有着柔韧纤维的本来特色。外婆把麻片一片片晾晒在屋檐下的竹杆上。等麻片干透了,再收下一束束拴好放在柜子里。

  闲暇时,外婆就一次三两片将麻泡在一碗清水里,端来一条小板凳坐在灶房门口光线好的地方,慢慢切麻。切麻其实就是用手指将麻分成一根根细细的麻丝,并不真正用刀。切麻是外婆的说法。切好的麻丝一束束拴好后,外婆就进入捻麻的工序了。捻麻时外婆是会用上一点面粉或者柴灰的。用面粉的时候很少,因为粮食精贵。外婆用手指沾上一点柴灰或者面粉和水,用两个指头将两根麻丝的接头处一捻,两根麻丝就自然而然地接为一根了。而每根麻丝都是需要处处捻紧的,这是一个细致而费时的活路。

  我常常饶有兴致地目不转睛地观看外婆切麻和捻麻,一看就是好久。我看着那一片片的麻在外婆手中慢慢变成麻丝,再慢慢变成麻线一圈圈地盘在外婆身边的麻兜中,觉得非常奇妙。我曾经从外婆手中争过麻片学过切麻,也从外婆手中争过麻丝学过捻麻,但那些麻片麻丝一到了我手中,就变得很不听话,所以我最终也没有学会这两样在外婆手中非常简单的工艺。

  看着我拿着麻片麻丝笨手笨脚的样子,外婆总是摆摆头说,看似容易做时难,你怕一会儿就学会了吗?再说了,你那双手细细的,指头儿长长的,是应该吃笔墨饭的手呵,做这些没得用得。走开走开!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外婆的手。我的手果然如外婆所说,细细致致的。而外婆的手却使我想到爷爷敞坝坎下那株快要枯干的桂圆树那粗糙斑驳的树皮,二者都是同样苍老同样枯涩没有任何光泽没有任何滋润之感的。外婆的手指头粗粗的,永远张着皴裂的口子,那些小小的裂口和指甲缝一样都是黑色的,因为它们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残留着永远也似乎都洗不干净的某些物质。或者是猪草的浆汁,或者是泥土的细沙。无论增加好多附加分,我想外婆的手也进入不了灵巧的等级。我想不明白看起来如此粗笨的手何以做起事来却比我的手更为灵活。

  麻片变为麻丝又而变为麻线后,外婆就会把麻线绾成一个个大小均匀的麻团,用线一个个穿起来,然后放进柜子里。

  这些麻团跟纳鞋底用的细麻索八杆子也打不上。因为它的麻线比纳鞋底的细麻索细了很多。所以不用猜测我也知道这些麻团根本不是用来纳鞋底的。但是我费尽猜测也想象不出这些麻团倒底有什么用途。这让我很纳闷。就象好奇外婆龙门阵里的情节和结果一样,我也非常好奇这些麻团的用途。而无论我问多少次,外婆从来不告诉我。外婆把麻团的用途这一答案捂得紧紧的,就象是用烂棉絮紧紧捂她刚蒸好放入坛子里用于酿甜酒的酒米一样。至于我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而造成的精神压力而流露出的表情不愉快,外婆一点也不予考虑。外婆总是对我的问题不屑一顾,说,你打破砂锅问到底干啥子嘛。二天(以后)你就晓得了。这会儿我跟你说弄多干啥子。

  我外婆越是捂紧答案的盖子,我越是想知道就里。我的好奇心越来越膨胀。并不痴呆自己觉得还算有点聪明的我懂得此路不通可以另寻彼路。向我幺舅姆打听就是了。不料幺舅姆不但和外婆一样也不告诉我,还诡谲地笑了,说,你婆婆给你说你二天(以后)你就晓得了,你就等到二天(以后)噻。

  我不晓得她们说的二天(以后)究竟是好久。二天(以后) 这个时间范畴的界限非常模糊,很难让人明确究竟是三天两天三月两月还是三年两年。我很懊恼却又无可奈何。

  在我待字闺中已经开始谈婚论嫁的时候,有一天妈妈带回了几大捆麻布。那些麻布一看就不同于街上卖的隆昌麻布。隆昌麻布纹理细致,而且由于经过漂染,颜色是白白净净的。而妈妈带回的麻布颜色青黄不一,纹理粗糙,明显是当地机匠的土机子织出来的。我问妈妈这种怪头怪脑的麻布买来做啥子,妈妈说,哪里是买的哟?是婆婆给你和三妹操持的。

  我大为惊讶,操持的啥子?

  妈妈说,啥子?非要我说穿吗?嫁妆噻!你看这自己编的麻布好扎实哟。

  原来外婆种了十多年的麻,切了十多年的麻,捻了十多年的麻丝,绾了一柜子的麻团,就是为了织成这些麻布,给我和三妹一人准备一顶蚊帐做嫁妆。

  我想起了外婆在酷热的三伏天里淌着一颗颗的汗珠切麻的样子。

  我想起了外婆将捻好的一麻兜一麻兜的麻丝绾成麻团的样子。

  我想起了外婆那柜子里一年比一年多的麻团。

  我想起了外婆不告诉我麻团的用途和幺舅姆诡谲的笑容。

  我的外婆呀。

  我的新婚之夜是在外婆给我准备的蚊帐里度过的。

  每天放下或者打开蚊帐时,我触摸着那和外婆的手一般粗糙的质地,心里就会浮上一丝很细腻很细腻的感觉。

  外婆给我的蚊帐是如妈妈说的一样很扎实,如果后来没有送给我们单位附近的那户农家的话,我想用它一辈子也不至于用烂。不过洗它的时候很麻烦,因为外婆的麻线捻得扎实,麻布也织得密,所以洗的时候一个人提都提不起来。那时没有洗衣机,全靠手洗。因此每洗一回我就伤一回脑筋。有一次我到小河里清洗这笼蚊帐,看它长长的漂在小河中几乎和小河一样长。再说它也不好看,一看就土叽叽的。同事们一到我家来,总是惊乍乍的说,咋个弄了顶农二垮垮(很土)的帐子哟!跟农民差不多!

  我说,是我的外婆给我的。你别看样子不好看,它很扎实,睡在里面也很凉快也。

  我一点也没有说假话。这都是这笼蚊帐的优点。不过我自己也听得出来,我在夸奖这笼蚊帐时,夸得有气无力,明显缺乏底气。

  那时年轻的我实在受不了这种讥诮,就干脆将它送给了我们单位附近的一个农妇。

  妈妈听说后,有点生气。说,你咋个不知好歹哟!你婆婆为你操持了十多年,一片麻一片麻地凑,好不容易才织得起这笼蚊帐呀!不论好歹嘛留着是个念想嘛。你真是辜负了你婆婆一片心哟。你真是不懂事呀。

  而我更不懂事的三妹则立场坚定的明确告诉妈妈,她绝不会要外婆为她操持的蚊帐。她说你那种蚊帐根本没得啥子用,土得很。

  妈妈长叹一口气,再三问三妹,你硬是不要嗦?你硬是不要嗦?

  妈妈不得已将本属于三妹的那笼蚊帐自己用。而没有过几年,非常轻巧的尼龙蚊帐就流行了。终于烦了外婆“操持”的蚊帐的种种弊端也希望紧跟流行态势的妈妈,也没留下它作为念想,将它送了乡下的一户人家。

  写着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在想,那两笼蚊帐还在吗?

  外婆一天比一天不行了。妈妈将外婆接来我们家,想让外婆休养一段时间,给外婆治治病。

  那时我们的家已经因为妈妈的工作变动搬到了离县城十几里外的白庙乡。到白庙没有什么公交车,外婆是坐手扶式拖拉机到我们家的。外婆颤颤微微一下车就说,唉耶,抖得很,脑壳都抖昏了!

  没有精神的外婆来了之后就无力地坐在竹椅上似乎再也不想起来。被扶到床上躺下以后,连晚饭也没有起来吃。而第二天当妈妈请了乡医院的张医生来给她看病时,外婆却执意不肯就医。

  张医生说,大伯娘,没关系的,看一下嘛,看一下,打点针吃点药就好了。

  外婆坚决而又不耐烦的说,几十年的老毛病了,医得好啥子?硬是找不到钱消嗦?不看不看!我凭啥子七八十岁了还要拿给你钜(扎)一下?一辈子没有吃过药,老了老了我还要开哈洋荤吗?

  张医生笑了,说,大伯娘,医得好医不好嘛医来看噻。又不要你出钱,再说又要不了好多钱。打针一点都不疼的。象蚊子钜一下就过去了。西药吃起也很方便,喝一口水就吞下去了。

  张医生象在哄一个小孩,思想工作非常细致,我想他如果不当医生,一定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辅导员或者是一个很善于联系下级的领导。

  而外婆却头脑清楚,态度强硬,一点不为所动,条分缕析马上对张医生进行了不客气的反击,

  医得好医不好我不晓得嗦?华佗再世都医不好还不要说是你!我几十岁了拿给你搞耍儿?不要你花钱你当然不心疼了!你倒巴不得快点把你的药卖出去!再不疼我都不会打!再好吃象纠纠糖(一种水果糖)我都不吃!你不要再说了,多说费口水。

  在门市上班的妈妈听到后连忙过来,劝说外婆,

  老话都说有病就要投医,婆婆你就看一下嘛,医好了嘛你自己也好过点我们看着也好受点嘛。

  外婆说,你也跟着话多了。说不看就不看。你硬要把钱丢进水凼凼去做啥子嘛?

  张医生想了一想,对外婆说,弄个(这样),你老人家看要得不?不打针不吃西药,把一下脉,吃两付中药要得不?你吃惯草药的,吃中药应该吃得来。中药又比西药相应(便宜)得多。

  左说右说 ,外婆终于勉强同意吃中药。不过刚刚吃完两付,外婆就再也不肯吃了。外婆说,说好的吃两付就吃两付,咋个说话不算话?

  张医生大笑,背着外婆对我妈妈说,你们这个家婆记性倒好得很也。我说的两付嘛,是随口说的嘛。哪点是真的只吃两付?

  外婆耍了一个小小的狡黠,外婆明明知道张医生说的两付是一个概数而不是一个确数,却抓住这一点让自己有理有据的进行反驳。

  妈妈心里很明白,外婆说打针怕疼吃不来西药都不是外婆不看病的真正原因。外婆其实是怕花女儿的钱。外婆怕给女儿增加负担。外婆知道自己的女儿还在盘儿盘女(养育儿女),家庭负担也不轻,外婆不想让女儿不多的钱花在自己身上。

  其实那时虽说我下面的三个妹弟还在读书,我却已经开始工作。虽然那个工作并不能算是通常人们所指的工作。我被安排为当地缝纫社的工人,虽说所谓的缝纫社连个店面也没有,只能自己安个缝纫机在家门口,接点做围腰帕做小孩背代裤之类上不了台面的活,但一月三个两个还是能挣上几个。

  给人家做衣服裁剪时都会有一些布头。那时的布是凭布票供应的,因此布头也很精贵。每次裁完衣服我都会将各人的布头小心地捆在每件衣裳里。

  那一天有个女人来取衣服时,左抖右抖后诧异的问我,

  我的布渣渣咋只有这点呢?

  我一看,果然她的布头明显不对。

  我连忙东找西找,终于在里屋的麻篮子里找到了她的布头。不仅如此,我还找到了其他一些本来应该在各自的衣服里的布头。

  弟妹们都在学校读书,平日里少有回家。家里只有外婆妈妈和我。妈妈是完全明白不能乱动那些布头的极端重要性的。这样看来做这事的就只有外婆了。我问外婆,婆婆那些布渣是你捡起来放进麻篮的吗?你咋这样做呢?这会影响我的生意呢。

  在我找布头的时候,外婆已经局促不安了。听我这样一说,外婆小声回答,我心想嘛那样小的渣渣人家拿回去也不会有啥子用。留下来做鞋垫子嘛也好嘛。哪点有裁缝不吃布的哟。

  我有点生气,说,你都晓得做鞋垫子人家不晓得做?我这个裁缝就是不吃布人家才来找我,你心想是我手艺好嗦?

  我的话让外婆非常难堪。外婆背转身去走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就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出来,执意要走。

  我完全没有想到事态会这样。我意识到我深深地伤害了外婆的自尊。我连忙去拉外婆,说婆婆你咋个啦?咋要走呢?不走嘛不走嘛!

  而心意已决的外婆不顾我的劝阻,和我拉扯一阵后还是离开了我们家。

  等上班的妈妈闻讯起来时,外婆已经走出好远了。妈妈望着公路上外婆蹒跚的身影,一边追一边喊,婆婆婆婆你等等,不要走快点转来!

  妈妈追上了外婆。但执拗的外婆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妈妈回来一问,臭骂了我一顿,好大一个事嘛?你把布渣还给人家嘛就算了嘛,你非要跑去说婆婆!你不晓得她自尊一直很强吗?俗话说老小老小,老了来她更小气,我都一直不敢说她,你还跑去说!你忘了婆婆屎一趴尿一趴把你盘大嗦?你弄个(这样)说让她觉得自己就象做了贼一样,她咋个受得了嘛?

  那是我对外婆犯的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一个错误。从那以后的几年里,外婆再也没有到我们家来过。

  我一直到现在对外婆都感到内疚。虽然实际上我可能并没有很大的错。我非常爱我外婆。非常非常爱。外婆在我心中的地位,明显高于外公和爷爷娘娘(祖母),甚至高于我的父母。我是外婆从襁褓之中养育大的。在外婆被遣返回农村之前的那些年中,外婆每天和我在一起,比妈妈和我在一起的时间还多。外婆是我人生的第一个老师,教会我拿筷子,教会我走路,教会我说话,教会我做事。外婆的人生观世界观甚至于外婆的性格都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我秉承了外婆的快言快语,急性,勤快,麻利,整洁,也秉承了外婆的做事毛糙。而外婆那一个个神奇莫测的龙门阵,则在无形中强化了我的形象思维,使我受益匪浅,所以我后来读书时一直都是中文很好,作文很好。

  直至外婆逝世之前,我心里都是爱外婆胜于爱妈妈的。这一点我没有向妈妈说过。我不知道妈妈会不会嫉妒。但是不嫉妒我也不会说的。不过我知道妈妈可能也清楚。因为我爱外婆不仅爱在心里,还常常会有真情流露。妈妈打我时多数时候我不会哭,但有的时候我还是会哭叫,不过不是向妈妈求饶,而是哭着喊外婆,婆婆呀,你快来呀!外婆在我们家时这种喊法并不奇怪,而当外婆已经被遣返回农村后,我依然这样喊,就使妈妈恼怒而感觉蹊跷了,你喊婆婆做啥子?弄(那样)远的你喊就喊来了吗?你喊破喉咙她也听不到!晚上睡在床上因为妈妈打我而感到委屈感到伤心时,我会小小声声地喊,婆婆,婆婆呀。这些举动虽然隐秘,但妈妈可能也有发现的时候。

  我十六岁多时到了一个工地当民工。领到第一个月工资后,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外婆买一点东西。那时的物资很是匮乏,我在糖酒公司的门市转了半天,也找不到什么买的,最后给外婆买了两罐糖水梨。我把糖水梨提到外婆家时,外婆非常激动,说,你来就是了,看哈婆婆就是了,买啥子东西嘛。

  看到外婆很高兴,我也很高兴。从那以后,我偶而都会给外婆带点这样的小礼物去。后来一次去时,我偶然听幺舅姆说,我带给外婆的东西外婆都舍不得吃,一直放在柜子里。我一听很是意外,要知道吃的东西都是有保质期的呵。后来我给外婆带去吃的东西时,为了防患未然,我总是先打开让外婆吃了一点之后,我才放心离去。

  外婆逝世那一年,正是我怀着我的儿子将要生产的时候。得到外婆逝世的消息,我急忙赶到外婆家。来奔丧的人们很多,一生产队大大小小的都来了。人们都在回忆我外婆的好处。有的说,这个老人家一生清清白白的,做人对头得很。有的说,她好爱做善事,热天头总在门口摆一缸凉好的苦丁茶,给路过的人吃。我们做活路路过时,总是叫我们喝一碗再走。有的说,这个老人家对人才舍得哟,你走过门口,只要她有,她总是不管包谷粑或者红苕都要递一个给你吃。有的说,这个老人家一生洁白(爱干净)得很,你看她啥子衣裳都洗得漂苏苏的。

  我实在很伤心,泪流不止。我幺舅姆连忙拉着我说,有身子的人伤心不得,二天害了娃儿。

  然而我忍不住我的泪水。想到外婆与我们就此作别,我的心里一阵阵揪心的疼。看着外婆的棺材被抬着慢慢上山,慢慢放进那新挖的土坑里,我知道外婆沧桑的脸外婆粗糙的手外婆那一身或兰布或青布的偏襟褂那一双毛边的圆口布鞋从此都将离我而去,离我而去了。唯有外婆的龙门阵,唯有外婆的龙门阵会留下来。我也许会讲给我的儿子听,也许会讲给我儿子的儿子听,也许会讲给更多的人听。

  外婆的墓碑立上后,我才知道外婆的名字叫杨绍莲。

  是的,叫杨绍莲。

(全文完)

  毕于二00八年十一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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