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蓝色的,加上云顶多也就蓝白色,一如高考那年突然抬头看到的那片天,我着实被漂浮着的成片的云朵和蔚蓝的天空震惊了,仿佛洁白的棉花糖透着万丈光芒铺天盖地而来,空隙间还透着碧蓝的水晶一般,那一刻我的心脏如同牛郎见着织女般砰然心动。然而真正印刻在我骨子里的天永远是黑白色的,这颜色无关乎儿女情长,到像是自己内心的本色。
我时常会在梦里回到那天,虽然时日久去记忆模糊,但每每在心里回思一遍,我都能感觉到不一样的情愫,而那片天也在时间的酝酿中越发黑得深沉白得透明。
时值盛夏,那时的我也只有五六岁般孩童大小,远山之外的太阳渐渐隐没在山头之下,余晖还在挣扎着投下最后一缕残光。吸纳了一整天热量的空气此时露出了更加尖锐的牙,不断撕咬着我们稚嫩的皮肤。
我躲进屋子里,等待外面的空气平息怒气,这时母亲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琴啊,赶紧的,天都快黑了,烧火做饭去”。我不知道吃饭的意义在于何处,因为我从小就挑食。面对灶台的火,我觉得它比外面的空气都要残暴,明明热了一天了,它还要给我加把火。我只有无奈的叹息,谁让我是家里最小的,总是被欺负的相,好做的活比如掌勺都被我哥呼抢过去了,打也打不过,骂也不敢开口,只有默默地守着火相互燃烧,我烧着柴火,柴火燃着我燥热的心,似乎生来它就是和我作对的。
彼时从破旧的木门缝里吹来一阵风,带着山谷的清凉和幽香从我身旁穿过告诉我外面已然凉爽。看着饭已做好,我从灶台下抓起一把死灰得意扬扬地扔向燃得噼里啪啦的柴火。
“老妈开饭咯”
反正我不负责洗碗,那是妈的事,只要吃完饭我就自由了。
一张木桌子上点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在从屋外灌来的风手里跳着飞燕的舞蹈,三个土盘随意摆在桌子中央,盛着一盘盘少油寡盐的蔬菜,我们一家三口分坐三方,老妈一个劲地给我夹着青菜,还逼着要我吃个精光,我讨厌地瘪瘪嘴,完全生无可恋之相,老哥则在一旁看着我吃得越发地香还露出一脸挑衅模样。我憋着一口气吃完了所有的饭,扔下碗筷,一脚跨过只有两扇木板下面带着高高门槛的大门,走过门前一米来长的台阶,步入地坝中央。
屋外不似房间那般亮,但透着幽暗的月光,也相差不了太多。我站在门前地坝边缘,朝着远方极目眺望,只见青山已退居幕后,只在皮影戏的台幕下留着斑驳的轮廓,坝下低矮的稻田也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绸缎,已然看不见绿色的稻叶,倒是田间低洼处的积水泛着月光淡淡的光芒,稻田外的一从竹林高高地向着天空生长,夜幕之下就它在我眼前像魔鬼一样。我看不见竹叶和它的衣扣,看不见它衣服的青色,我只能看到他们随着风在空中张牙舞爪,它们或许会把我抓走,我很害怕。我竭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但小小年纪不爱言谈的我,幻想成了我心灵唯一的避风港。我回过头避开眼前的黑暗,望向地坝背后的房檐,檐后一团团灌木疯长得比竹林还甚。我怯懦地想要回到屋里,这时爷爷的声音突然响起。
“看,月亮领着群星出场了,琴啊,你们快去把长板凳搬出来”。
爷爷就住在我们隔壁,喜欢自己给自己做饭吃,一个院的几个子女也不勉强。我和他很少对话,而我的话也少的可怜,他说什么我就去做什么。吃力地拿着凳子摆在地坝里,其他哥哥姐姐们早就摆好五六条了,我就默默地做自己吧。爷爷叫几个大点的譬如我哥和堂哥抬了两个打簸箕,安置在板凳上,那可是用来晒谷子的大簸箕,一个可以装下四五个我,里面还留着去年残存下来的干瘪的谷壳,这些大家都不管不顾,抢着最佳摆放位置躺在了上面,笨小的我寻了个边角躺着。爷爷一个人就占据了一整个簸箕,他喜欢一个人独自呆着。
“你们快看,星星越来越多了”不知哪个哥哥叫了一句。
我望着满天的星斗和皎洁的月亮,我的心砰砰直跳,原来躺着望天,天是这般模样。黑幕下天显示不出蓝,只有满天璀璨的星光和着月亮的幽光随着夜深人静变得更为清亮,像无尽的黑洞里突然亮起无数盏白炽灯炽热的白光一样。随着瞳孔被繁星完全占据,我仿佛被黑白相间的屏幕吸上了灿烂的天空。眼前的天幕似梦如幻,交织在我的视线里,一如黑白的五子棋盘。我默默地仰视着它,任由它在我的心里激荡,为我一点一点编织着童年的幻想。天上有神仙吗?我不敢问出声,我知道他们肯定会笑我。
“我给你们出个谜语吧,远看一坐山近看麻脚杆打一什么”
很少开口逗我们玩的爷爷此时来了兴致。一群小孩一边看着天一边思索着答案。我在一旁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任何谜底,索性放弃沉猜谜溺在黑白的天地里。听着他们公布答案,我默默地记在了心里。那天我看到爷爷说了好多谜语,那算是他开口最多的一次吧。虽然在黑夜下看不清他具体的神情,但从他的言语间听得出他那刻放松的心情。
自从他的第三任老婆也就是我亲奶奶去世后爷爷的话越来越少,记忆里他几乎都没和我讲过什么话。没想到在这唯美的黑白天幕下他会暂时忘记生活带给他的巨大伤痛,会如此轻快地享受着时光的清宁。
而一向爱欺负我的姐姐哥哥们此时都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默默不语,他们应该同我一样,被这天空的广袤深邃迷惑得神魂颠倒。
从那以后,天空的影子混迹在了我的脑垂体里,每当提到天空二字,它就会跳出脑海,印在我的每个细胞里,让我的世界陷入一片漆黑再为我点亮无尽星光。
“你们知道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吗?”
怀着爷爷的提问,我在心里一遍一遍数着。“1 2 3……忘了,1 2 3……刚刚数到多少来着”反正那晚我一直没有数清过,而爷爷也没有公布答案,后来才知道原本很多事情根本就没有答案,譬如你有多少根头发,你身上有多少个细胞。
因为在整个院子里我年龄最小大家都不太爱和我玩,我变得沉默寡言,我的世界仿佛就只剩下真实的黑白色,一如那晚天空的颜色。它们的出现似乎正击中我内心深处孤寂的灵魂,让我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也可以自由畅想翱翔,就像在那片天际里隐藏的无限可能的幻想。
它让我看到了大家同平时不一样的样貌,原来他们也爱美丽,也会跟我一样被黑白的天空压倒。小小的心灵也不再同往常一样胆小,再黑的夜也有星星为我们把路照亮。
很多年的一个夏天,我回到家时,我已不是当初年纪,在饭后同留在家的堂哥坐在满天星斗之下时,才发现天依然如一块巨大的黑色帷幕,上面绣着满天发亮的白色星斗,只是人已不复当初,有的永远离开了,有的四海为家了,但这天依旧美轮美奂一如昨天。
村里的灯光已不再由煤油点亮,而是挂着新式的节能灯。
二爸家屋前也挂着一盏灯,透着微弱的光亮,光线越过地坝侧边随风微微晃荡,幽暗地投射在我们身上。我们摆出几个小板凳端坐在地坝上,各自问候着彼此的生活工作,畅谈着自己的梦想和快乐,谁也没表现出时间的落寞和日子的窘迫,似乎只要在这片天空下所有的苦恼都会立马化为乌有。
“还记得以前捉笋子虫吗?”二哥骨瘦如柴的脸上肆无忌惮地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满口暗黄的牙齿不急不缓地说道。
“当然记得……”
……
那晚我们带着童年的记忆,笑话着过去的点点滴滴,时间静默安好得如同静止了一般。那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执念的那黑白的天也与他们有关。
前两天有个微信公众号提问:你眼里的天空是什么颜色的,我的回答很干脆黑白的。
黑白让我莫名的心安,尤其在走入城市经历过辉煌的市井生活之后,我更贪恋黑白交织的天空。
就如“平凡之路”所唱的那样: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黑白也许就是生活最真实的底色,平平淡淡又真挚温暖。
我许诺自己不管山川如何改变,总有一天我定要踏上泥尘,回望那片让我魂牵梦萦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