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课很紧凑,早读完了,急匆匆冲向食堂,简单扒拉了几口早点,一口气讲完了两节课。对于《包身工》这样的报告文学,实话说,从当年听课到今天讲课,都很不喜欢。单不说文章距离今天时代太过久远,就文中所描述的包身工猪狗不如的悲惨生活,如文章所言:东洋厂的每一个锭子上面都附托着一个中国奴隶的冤魂,此类的文字就足以让人压抑、愤怒、沉痛。课后,我逃也似的来到操场,大口的呼吸秋日的新鲜空气。上午的阳光温柔明亮,透过金黄的秋叶,斑驳的铺洒在操场上。时光倏忽,寒冬将至,操场东头的跑道上,落叶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不禁想起一句话:叶子的离开,是风的追求,还是树的不挽留?秋风里瑟瑟发抖的老树,像极了风烛残年的耄耋老者,在生命的黄昏苟延残喘。一声梧桐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生命里的吐故纳新就像自然界新陈代谢的轮回一样,自然的不动声色。落红翩翩舞,时光悄悄逐,看自己的身影被秋日的阳光拉得老长,想着时光如此这般匆匆流走在三尺讲台上,匆匆脚步中。不小心触碰到的往事,就这样触痛了心里的小伤感。
岁月轻狂,它以成长的名义,偷走了多少美好的旧时光!我们就这样一步步从时空深处走来,一路上,收获着,遗失着,微笑着,伤感着。曾为一点不足挂齿的成就喜不自禁,也会为一段感情的丢失痛苦迷茫。走不进灯红酒绿的喧闹,却读的懂风清月白的宁静旷远。也常常感叹,人生,耐得住寂寞却耐不住杂念;感情,经得起风雨,却经不起平凡。一路上的跌跌撞撞,负重前行,终究还是来到了人生的正午。
于是,层层折叠在光阴里的往事,潮水般漫过心头。想起了小学那一段懵懂无知却又天真烂漫的岁月。想起了蛮横霸道的他们;想起了淳朴可爱的她们;想起了温柔如慈母轻声细雨的语文老师陈老师;想起了苛责如似严父耳提面命的数学老师魏老师。冬日长长,万物无光,每天放学后,老师总要留我们划字。贫穷的年代,捉襟见肘的生活,我们连最基本的学习用具都没法备齐,只能以操场为纸,用石墨当笔。一步跨开,胯下的地盘就是自己的本子,用石墨化上格子,一个巨大的“作业本”便铺展在了天地间。大家蹲在地上,嘴里念着,手里画着,脚步退着,想想那场面,是何等的壮观!那个时候,我年小幼稚,占地方总怕自己吃亏,于是两腿叉开到了近乎劈叉的程度,所占的地盘自然也就最多,画中画着就会掉队。看着大队人马迅速后移,而我像一个落后的士兵,被远远地甩开。一急之下,便把画两个格子的空间,合并为一个格子,格子里的字,画的像牛头一样大。老师走过来,一脚踢在我撅起的屁股上,嘴里说着:“人小的很,心还贪得很,你把字画这么大,比你爷爷画胡子来吗?”我只好把合并的格子一一擦掉,老老实实的重新画起。每一天,都是我最后一个画完字,最后一个离开操场。什么把两只手染成黑色,满脸满头满身的尘土,就像一个逃荒的孩子,可是看着老师用木棍划下的一个大大的100分,心里头比吃了蜜糖还要甜。想想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我们也学会了复杂的演算,识文断字,今天可以站在讲台上为人师表,真想说,人生啊,只是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
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普通话为何物,师生上课是地地道道的魏店方言。现在想来,家乡的方言自带光环,它总会把人的某一种情绪恰切而准确地表达出来,用方言聊天,够味,过瘾,不像普通话,在某些意思的表达上,总感觉隔靴搔痒词不达意。我们的语文老师魏老师,40多岁,少言寡语,心地善良,外表凌厉。那个时候总是觉得他气场很大,在他面前说话,总是抖抖索索吞吞吐吐。他平时用方言上课,讲的霸气而投入,只可惜魏老师太投入了,唾沫星子就会像洒壶里的水一样,到处喷射。我坐在第一排,只能双手抱头,敢怒而不敢言。那一天,我们要学习白居易的诗《暮江吟》,老师走进教室,略微有些难为情地对我们说:“今天,我们给大家用普通话读一遍《暮江吟》。”要知道,那个时候,讲普通话,也就是老家能所说的“砭言子”是一件多么不好意思的事情。谁家孩子从外地回来,方言里夹杂几句不地道普通话,就会有人在背后戳着指头说:XXX家的这,还增得很,藏出去混口Zi,回来还砭言子,nia把他大亏了。”可见,说普通话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情。老师说要用普通话读,我们一下子有了精神,“哗啦”一下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等着老师开口。魏老师先环视教室一圈,清清嗓子,耸耸肩,捋捋嘴,像是要进行一场隆重的典礼一般,做足了准备工作。坐在下面的我们也被吊足了胃口,迫切的等待着老师开口。“一……道……残……阳……铺……水……中。”,终于,老师一字一顿,用普通话读完了第一句。该第二句了,他张开嘴,却迟迟没有发声,一秒,两秒……,时间在我们的等待中静静走过,老师的嘴型却一直保持着,一会儿,口水从老师的嘴角流出,“叭,叭”滴在课本上,“半江瑟瑟半江红”,终于读出来了!可是,老师已经自然地将它转换为标准魏店方言。可以想象,读一首诗,第一句普通话,第二句转换为方言,那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老师当时的可爱模样,到现在还在我的眼前浮动。前几年有一次,我在秦安文物馆遇到了多年不见的亲爱的魏老师,他虽然年事已高,精神面貌却很好。围着老师的火炉,我们聊得热火朝天,老师虽然没有当年的严厉,但是威严尚存,退休多年,劳作没断。聊天间,老师当年读诗的情景一次次出现在我的脑海,我捂住嘴,禁不住发笑,迫于老师的威严,我没敢把它讲出来,只感叹于时光荏苒,把当年身强力壮的我的老师,雕琢成的眼前霜染双鬓的老人。
阳光温热,岁月静好。每当忆及往事,内心里总会有一种淡淡的忧伤。有一种失落,不能说,只能靠感受;有一种悲凉,不能说,只能靠敛藏。我们被时光推着往前走,眼看着年轻的岁月像攥在手里的沙子,一天天的流走,无法拒绝。“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而我,只能在颇有寒意的秋光里,发发感慨而已。
2017.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