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有人走的路2·勇敢地面对谎言(3)

第3章    压制别人,就是邪恶

人的一生,与伪善之人擦肩而过的机会很多,几乎每碰到一次人性的危机,都与伪善邪恶有关。

在第一章中,我阐述了乔治的个案,乔治为了逃避痛苦,不惜用儿子的生命当赌注,与魔鬼签订了协议,但由于他良心未泯,产生了罪恶感,最终没有沦为邪恶的人。在第二章中,我又讲述了比利的父母为了逃避罪恶感,撒谎成性,使家庭成为一座坟墓,压抑住了儿子的生命力。在这样的压制下,一个儿子自杀,一个儿子抑郁。压制别人,就是邪恶。所以,他们是真正邪恶的人。

由此可见,罪恶感就像是一盏灯,有了罪恶感,人才能看清自己身上的“恶”,从而走向善;而逃避罪恶感,不愿意承受良心的谴责,心灵就会一片漆黑。这样的心灵不仅无法燃烧出生命的光芒,还会吹熄别人的灯,扼杀别人的生命力。

我所介绍的邪恶之人,都与我所从事的心理医生的职业有关,所以,我担心读者可能会说:“这些邪恶之人或许都是特例,不可能出现在我们的同事、亲人和朋友之中,我们与他们不是一类人。”人们通常会认为,接受心理治疗的人都很变态,他们肯定与常人有不一样的地方。其实在心理医生看来,并不是这样,很多活跃在社交圈和职场上的光鲜亮丽之人,同时也都是在心理诊所中接受治疗的病人。看不看心理医生只是一个形式,敢不敢于面对自己的内心,承认自己的问题,才是核心。不过,我要告诉一个让人震惊的事实——来看心理医生的人大多数都是敢于面对自己内心的人,因为看心理医生的行动本身就证明他们觉得自己有问题,与正常的人不同,他们敢于质疑自己,敢于承认自己的不正常,最后才能变得正常。所以,寻求心理治疗的人是勇敢的人,也是令人敬佩的人。相反,伪善的恶人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内心,他们不承认自己不正常,极力用正常的外表来掩饰自己内心的不正常。即使他们带着别人来看心理医生,但当问题指向他们自己时,他们就会用各种各样的谎言来逃避。所以,伪善的恶人隐藏在我们的身边,一般很难发现,他们可能是某个教会里的执事,或者是一位牧师,也可能是某个慈善机构的工作人员,还可能是学校的校长和老师,甚至,那个一直声称是你最好的朋友的人,就是一个伪善的恶人。正因如此,很多人遭到伪善恶人攻击之后,自己却浑然不知,比利的哥哥就是这样。不过,比利是幸运的,因为偷车,他引起了别人的注意,梅琳达姨妈愿意承担起照顾他的责任,所以最终他没有走向自杀的不归路。

然而,多数被伪善之人祸害的人并没有比利这么幸运。在我们的生活中,许多孩子正在遭受邪恶的压制而没有被发觉。其实比利的个案极为普遍,就连我的小诊所内,每个月几乎都能接诊到一例类似比利父母这样的个案。人的一生,与伪善邪恶之人擦肩而过的机会很多,几乎每碰到一次人性的危机,都与伪善邪恶有关。我主张将“伪善邪恶”一词加入到心理治疗的词汇中。虽然不可否认,这样做的确存在着极大的风险,但倘若不这么做,那么在处理这些个案时,我们将会看不清、道不明,即使想帮助伪善之人,也会感到力不从心,只能充满绝望地与伪善之人周旋。但是与其这样连探讨伪善邪恶之人的勇气都没有,为什么不积极地去面对他们呢?

或许读者会认为,比利的父母确实具有某些伪善邪恶之人的本质。然而,人们却可能只把它当作一个特殊的案例。毕竟,把自杀用的凶器作为圣诞礼物送给亲生孩子的父母没有几个。因此,接下来,我将阐述另一个15岁男孩的案例——他也是伪善之恶的受害者。这个案例再一次说明:为了逃避罪恶感,人会用谎言来掩盖真相,欺骗自己和别人,进而压制别人的生命力,毁灭别人的人生。

3.1控制欲强的父母会培养出抑郁的孩子

在踏入心理医生这一职业生涯之前,我曾做过政府机构的行政工作。那个时候,我会不定期地为寻求短期心理咨询的人提供服务,他们多是高官或富裕的律师。鲁先生就是其中一位。他将律师事务所的工作暂时放下,申请了停薪留职,于是在州政府中担任法律顾问。六月份的时候,鲁先生为了儿子鲁克的事来向我咨询。据他所述,鲁克在五月份时,刚满15岁,正就读于某郊区的公立学校。鲁克的学习成绩曾经很优异,但初三整个学期下来,他的成绩一落千丈。在学期末的总结会议上,班主任老师告诉鲁先生夫妇,鲁克有希望直接升到高一,但建议他们请教心理医生,找出鲁克成绩下滑的原因。

依照惯例,我先会见了“被认定的病人”——鲁克。他看上去,简直就是“上流社会版”的比利:系着领带,穿着剪裁合身的衣服,一副青春期典型的瘦长身形。他和比利一样,不善言辞,不停地注视着地板。但不同的是,他没有抠自己的手臂,也不像比利那样郁郁寡欢,只是眼神里有着同样的死气沉沉。显然,鲁克并不快乐。

和第一次见比利时一样,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来作为和鲁克交流的开场白,而他也不清楚自己的成绩为什么会下滑,也没有发现自己的心情郁闷。他认为,他的生活一切都“很不错”。于是,我决定玩一场我常为青少年患者准备的游戏。

我从桌子上挑了一个装饰花瓶,说:“假设这是一盏神灯,摩擦它一下,就会出现一个精灵,它会帮你实现三个愿望。你可以要世界上的任何一样东西,那么,你首先会想要些什么呢?”

“立体音响。”

我说:“没问题,这玩意儿很时髦!现在,你还可以选两个,但我希望你不要有所顾虑。因为精灵的法力是无边的,它无所不能,只要是你能说出来的,它都能帮你实现。所以,你用不着担心,尽管说出你内心真正的需求。”

“一辆摩托车,如何?”鲁克问道,他的表情不像之前那么冷淡了。到目前为止,至少这场游戏,让他很感兴趣。

“可以啊!”我说,“你的选择很不错!但是,你现在只剩下一个愿望了!所以,一定要选最重要的。”

“好吧,我最想上寄宿学校。”

我很讶异,注视着鲁克,在心中画了个十字。我们交谈的方向与气氛终于一下子步入了正轨,这才是鲁克真实的一面。“这个愿望真有意思,”我表示,“你能不能再多谈一些呢?”

“没什么好说的!”鲁克喃喃自语。

我转而暗示道:“我猜,你可能是因为不喜欢现在的学校,所以才想转学。”

鲁克回答道:“不,我现在的这所学校很好。”

我再度尝试,说:“那么,也许你家里有些事困扰了你,所以你想要离开家。”

鲁克声调中隐含着恐惧,说:“家里还好。”

我接着问:“你向爸妈表达过想上寄宿学校吗?”

“去年秋天说过。”鲁克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这确实需要一定的勇气。那他们是怎么说的?”

“不可以!”

“噢?他们为什么这么说?”

“我也不知道。”

“他们说‘不行’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没什么。”鲁克回答。

会谈截至此刻,我从鲁克那里获知的信息已经足够了。我想,若要让鲁克对我毫无防备、畅所欲言,恐怕还得花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告诉鲁克,现在我要与他的父母沟通一会儿,之后我会再和他简单地谈一谈。

鲁克的父母40出头,郎才女貌,看上去很般配。他们能言善道,衣着打扮也很讲究,显然出身高贵。

“医生,您真是妙手仁心,愿意和我们见面,”鲁太太边说边优雅地脱下白手套,“您名声在外,肯定很忙。”

我直接问他们,对于鲁克的问题有什么看法。

鲁先生则彬彬有礼地笑着说:“医生,这也是我们来找您的目的。正是因为我们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找不出原因,所以才要趁早采取行动,来咨询您呀!”

他们迅速地用轻松的语调,滔滔不绝地向我陈述了整个事件的始末。开学之前,鲁克曾在网球俱乐部中,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夏季。一直以来,他们的家庭都没发生过什么改变。从怀孕到生产、婴儿期、少年期,鲁克一直正常成长,与同伴们也相处得很融洽。他们的家庭中,很少会出现关系紧张的情况,夫妇俩的婚姻很幸福,虽然偶尔也有些小磕小碰,但他们从来不会在孩子们的面前表现出来。鲁克还有一个10岁的妹妹,品学兼优。兄妹俩偶尔会斗嘴,但也不会太离谱。鲁克肯定会认为哥哥不容易当,但这绝对不是他出现问题的根源。从鲁克父母的叙述中,我根本找不出一丝问题的迹象,鲁克成绩下滑的原因简直就成了一个谜。

能和这么有智慧、有教养的夫妻交谈,真的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他们甚至会在我提出问题之前,就告诉我答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感到有些不安。因为他们太正常、太完美了,我不得不怀疑他们的正常和完美是伪装出来的。

“虽然你们不知道鲁克为哪些事所困扰,但我相信,你们肯定思考过一些可能存在的原因,对吗?”我问。

“这是当然!我们曾怀疑,可能是目前就读的这所学校不适合他。但是目前为止,他在学校的表现一直都不错,所以我们否定了这种可能。不过,孩子都是会变的。说不定,这所学校现在已经不能满足他的需要了!”鲁太太答道。

鲁先生附和道:“我们也想过,让他转学到附近的天主教附属教会学校。那所学校正好就在街上,可就是学费非常贵。”

“你们是天主教徒吗?”我问。

“不是。但我们认为,鲁克也许可以从天主教会学校的校训中获得教益。”鲁先生答。

“那所学校的校训很有名。”鲁太太补充说。

我问:“我想知道,你们有没有想过把鲁克送去寄宿学校?”

鲁先生回答:“没想过。但如果这是您的建议的话,我们会照办的。可是,这得花不少钱,不是吗?现在这些学校的收费都贵得离谱。”

我们相视无语,沉默了片刻之后,我说:“鲁克告诉我,去年秋天,他曾经问过你们,可不可以让他转到寄宿学校。”

“有吗?”鲁先生一阵茫然。

鲁太太接话说:“亲爱的,有这样的事,当时我们还很认真地考虑过。”

鲁先生表示同意:“噢,是的!医生,我们谨慎地考虑过。”

“我猜,你们肯定是不赞成的吧?”

“也许我们在这件事情上确实存有偏见,但那是因为我们不想让孩子在年幼的时候就离开家庭。我想,那些上寄宿学校的孩子,大多数是因为父母不想管他们了。医生,您难道不认为,只有在稳定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孩子,才能成为人才吗?”鲁太太说。

这时,鲁先生插嘴道:“亲爱的,可能医生认为,读寄宿学校才是明智之举。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现在就应该重新考虑了。但是,医生,这是不是意味着,只要我们把鲁克送去寄宿学校,他的问题就可以解决了?”

我有点心绪不宁,因为我感觉到鲁克的父母处理某些事时,错得很离谱,但错在哪里,我难以分辨。他们怎么可能忘记,儿子曾经要求转学到寄宿学校的事呢?但为什么之后又记起来了?我怀疑他们在说谎,而且分明想要掩饰什么。可是我无从得知,也无法确认,但就算我都知道了,那又能怎么样呢?难道我就能仅凭这么一点小事就推断出整件案例的幕后真相吗?

我猜,这个家庭一定在某些地方出了大问题,否则鲁克不会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些问题也就可以用来解释他为什么想上寄宿学校。但这只是我的主观猜测,从鲁克的口中,我并没有得知他们家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的父母看上去,有智慧、有爱心、有责任,他们经济宽裕,可为什么却如此精打细算、在乎金钱呢?虽然我有一种预感,寄宿学校才是鲁克最安全的栖身之处,但由于我无法加以证明,所以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服他们。很显然,我无法保证,鲁克离家求学后,就会变得比较开心,成绩就会得到进步。但如果我迟迟不予以回复,支支吾吾不说明白,是不是会对鲁克造成更大的伤害呢?唉!我真希望自己能够躲开这些问题。

一直在等待着回复的鲁先生,终于开口问道:“您是怎么想的?”

我说:“首先,我认为鲁克的情绪低落。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并不清楚。通常,15岁的孩子不会轻易向他人诉说自己的忧郁,这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和精力,才能探得真相。成绩滑落是他焦虑、忧郁的表征;而忧郁也是因为他在某些地方出现了问题。因此,他需要改变。这种改变不只局限于转学离家,他需要的是彻底的改变,以便能够获得心灵的成长。我想,只有找出问题的症结,对症下药,才能阻止问题恶化。所以,到目前为止,鲁克出现过什么问题吗?”

“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我继续说道:“那么,接下来,我认为你们或许可以送鲁克去寄宿学校。虽然现阶段我还不能保证这是不是正确之举,但这完全是鲁克自己的意愿,我们只要尊重他,就应该错不了!经验告诉我,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是不会轻易提出这种要求的。就算说不出个所以然,但这却是他心中的一种直觉。时隔六个月,他又一次提到转学到寄宿学校的意愿,所以我想,你们确实应该重新考虑这件事,决定是否要尊重他的意愿。你们现在有什么疑问或者不了解的地方吗?”

“都了解。”他们说。

于是,我总结道:“如果你们现在必须马上做决定,那么我想,送他去寄宿学校会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但事实上,我现在并不能保证鲁克去寄宿学校之后,情况一定会好转。所以,我认为,你们并不一定非要立马做决定,可以再用足够的时间深入地观察一阵子。第一次打电话的时候,我曾说过,我只进行短期的咨询辅导,因此,之后我恐怕不能再为你们提供帮助了!而事实上,我并不是最好的人选。我想把文森特博士介绍给你们,并让他来接手鲁克的案例。碰到内心情感封闭的青少年患者,最好的开导途径之一就是采用心理测验。而文森特是心理学家,他不仅从事测验工作,而且经常评估青春期的孩子,是青少年精神治疗方面的专家。”

“文森特?听上去像是犹太人的名字,对吗?”鲁先生问。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吧!这个行业中,约有半数人是犹太人。你为什么这么问?”我非常惊讶地望着他。

“哦,不为什么,我没有什么偏见,也不是为了特别的原因。只是有些好奇罢了!”鲁先生答道。

鲁太太接过话茬儿,问道:“这个人是心理学家吗?他的学历背景怎样?如果他不是心理医生,我该不该放心地把鲁克交给他?”

我说:“文森特博士的资历不容置疑,他与任何一位心理医生一样,完全可以信赖。但如果你们希望接手的是别的心理科医生,我也很乐意为你们引荐。但说实话,我没有发现比文森特博士更适合接手你们这个案例的人了!不管怎样,我们最终要为鲁克做一个专门的心理测验,而且文森特博士的收费并不高。”

鲁先生回答:“只要能让我们的孩子病情有所好转,钱不是问题。”

鲁太太也一边戴上手套,一边说道:“噢!我相信文森特博士应该挺合适的。”

于是,我在诊断书的空白处,写下了文森特博士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并把它交给了鲁先生。“如果你们没什么问题,我现在还想和鲁克见一面。”我说。

鲁先生一脸惊讶,问道:“鲁克?您为什么还要见他?”

我解释道:“因为刚才我跟他说,和你们见面后,我会再和他见一面。这是我对待青春期病患的惯例。这样就可以让他知道,我提出了什么建议。”

鲁太太站起身,说:“我们恐怕得走了!原本,我们并没有打算花这么长的时间。医生您真善良,用了这么多的时间来给我们提供帮助。”说着,她便脱去手套,要与我握手。

我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注视着她的眼睛说:“我必须见鲁克,只要几分钟就好。”

但鲁先生似乎一点也不急,他仍然坐着不动,说道:“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还要见鲁克?就算您提出了建议,但告诉鲁克有什么意义?毕竟,他只是个孩子,做不了决定。因为,决定权在我们手中,不是吗?”

我表示同意,说:“当然,最后的决定权在于你们,因为你们是他的父母,而且也是你们在为每一个决定付钱。可是生命是鲁克的,他才是我们之所以会坐在这里的原因。所以,我会告诉他,我提出了让他转学到寄宿学校的建议;也会告诉他,我只是建议文森特博士为他治疗,但做决定的还是你们二位。事实上,我会跟他说,父母比我更有条件来了解他。因为,你们已经和他相处了15年,而我却不到一个小时。但是,鲁克有权利知道与自己有关的所有事情。如果你们真的决定带他去看文森特医生,那么就一定要告诉他你们对他的期望,这样对他才算公平。你们觉得呢?”

鲁太太看着鲁先生,说:“亲爱的,我们就按照医生说的最适当的方式去做吧!如果我们现在仍耗在这儿,不断地讨论哲学话题,那接下来的约会,我们就得迟到很久了!”

于是,我又见到了鲁克。我告诉了他我所建议的重点事项,也告诉了他,去看文森特博士时,可能会做一些心理测验,但不用感到害怕,因为几乎每一个做过测验的人都觉得很有趣。鲁克回答说:“没问题。”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再提出任何问题。最后,我递给了他一张我的名片,并告诉他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打电话给我。鲁克接过名片,小心地将它放进了皮夹里。

当晚,我与文森特博士通了电话。我告诉他,我已经建议鲁克及其父母转而寻求他的帮忙,但不确定他们会不会采纳我的意见。

一个月后,在一场会议中,我遇见了文森特医生。我好奇地询问了他这个案例的进展情况,但他却表示,鲁克的父母从未联络过他。当时,我非常惊讶。为什么鲁克的父母当着我说一套,背着我又有一套呢?我陷入了沉思,突然一个问题让我猛然一惊,我回想起咨询结束前,当我提出要再见一下鲁克时,鲁克父母的神情和反应:先是鲁克的父母谎称还有约会,言外之意,是告诉我没有时间,宛然拒绝我的要求;接着,是鲁克父亲与我直接展开的辩论。他们是带鲁克来进行心理咨询的,心理医生在咨询结束前要见病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为什么他们的反应会如此强烈呢?唯一的解释是,他们害怕我将讨论的结果告诉鲁克,因为鲁克知道结果之后,他们再想通过欺骗的方式随意压制鲁克就有一定的难度了。换言之,在父母的眼中,鲁克就是一个玩偶,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更不能有自己的意志,他的命运只能由父母来决定。于是,我断定鲁克的父母与比利的父母一样也是伪善的恶人。他们伪善,遭殃的便会是孩子。只不过,与比利的父母相比,鲁克的父母显得更有文化、更有教养、更彬彬有礼,而这也正是最令人害怕的地方。邪恶很可怕,但更可怕的是邪恶的人有文化,因为他们把“恶”隐藏得更深,常常害人于无形。虽然我为鲁克的命运感到担心,但却认为,从那以后,我将永远都得不到鲁克的消息了。但事实证明,我错了!

3.2孩子偷窃常常不是为了财物,而是因为压抑

七个月后,也就是次年一月末,鲁先生又一次打来电话,他希望我能够安排第二次辅导。他说:“这一次鲁克可闯了大祸了!”他告诉我,鲁克的校长给我寄了一封关于“意外事件”的信,这几天应该能收到。于是,我们约定下周再进行会谈。

然而,隔天下午我就收到了来信。寄信人是圣汤玛斯·艾奎奈斯高中的校长罗斯修女。这所学校就在鲁克家附近的郊区。信中写道:

派克医生:

您好!

当我建议鲁先生夫妇为鲁克寻求心理治疗时,他们告诉我,您曾经为鲁克治疗过,而且让我把这封信寄给您。

去年秋天,鲁克从一所公立学校转来本校就读。据悉,他在上一所学校时,学业成绩就已经开始下滑。转来本校后,他的成绩也不见起色,一个学期下来,平均成绩只是C。但是,他在学校的人缘却非常好,深受同学们和老师们的喜爱。他积极参加学校的社团活动,表现得非常不错。课余时间,他都热心地为智障儿童服务,他倾注了很多精力在这些孩子身上。对于这些,我们都看在眼里,年级主任也特别表扬过他。我们大家甚至还为他筹钱,鼓励他去参加圣诞节在纽约举行的以智障为专题的研讨会。

然而,我之所以会写这封信,是因为1月18日发生了一件事。那天下午,鲁克和另一名同学潜入已退休的老牧师房间,偷走了一块手表以及其他的私人财物。按理说,这样的行为应该受到退学的处分。事实上,另一名同学确实已经被学校开除了,而鲁克并没有!因为我们认为,这次的行为似乎与鲁克平时的品行操守不符,所以虽然鲁克的学业成绩并不理想,但我们还是决定将鲁克留校察看。可是,这必须有一个前提,就是您要帮我们确认,这个决定对鲁克而言是不是最有利的。我们显然都非常喜欢这个孩子,也相信留在学校,对他的成长是很有帮助的。

还有一个信息,或许会对您有用。圣诞节后,甚至在本次事件之前,许多老师都反映,鲁克的情绪似乎很低落。

我将静候您的建议。如果您想获知更详细的情况,请尽管告诉我们。

顺颂时祺!

玛丽·罗斯校长

接下来的一周,在约定的时间里,我见到了鲁克。这次,他和之前一样忧郁焦虑,但不同的是,他的神情中,多了些许冷酷无情,以及强装出来的逞强之气。我问他为什么会闯进老牧师的房间,他说自己也不明白。

“可以告诉我有关老牧师的事吗?”我问。

鲁克略显惊讶地说:“没什么好讲的!”

我接着问:“他这个人好不好?你喜不喜欢他?”

“还可以。以前,他偶尔会请我们去他家吃饼干或喝茶。我想,我应该喜欢他。”鲁克答道。看上去,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喜欢别人的东西?”

“我说过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件事!”

“也许你当时只是想找一些饼干?”我暗示说。

“啊?”鲁克一副害羞的样子。

“也许你需要为智障孩子提供帮助,所以你才会想得到它。”

“不是!”鲁克大叫,“我们只是想偷东西!”

于是,我转变了话题,问道:“鲁克,上次我曾建议你去看文森特博士,后来你去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去?”

“我也不知道。”

“你爸妈没有向你提过这件事吗?”

“没有。”

“这真的很奇怪,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们竟然都没再提起过我的建议?”

“是的,我不知道。”

“上次我们曾提议让你转到寄宿学校就读,你后来和父母沟通过这件事吗?”我问道。

“没有。他们只是跟我说,我就快转到圣汤玛斯中学了!”

“那你有什么想法吗?”

“没什么。”

“如果可以,你是不是还想去寄宿学校?”

“不想,我想留在圣汤玛斯中学。派克医生,请你帮我!”

鲁克突如其来的反应,令我既讶异又感动。很显然,这所学校对他来说很重要,于是我问:“为什么你想留在圣汤玛斯中学?”

鲁克先是一脸茫然,然后陷入沉思。“我不知道,”停顿之后,他又说,“因为我感觉到,他们都很喜欢我。”

我说:“确实是这样的。罗斯修女写了一封信给我,在信中,她很明确地表示,他们很喜欢你,也想让你继续留在学校。既然这也是你的意愿,那么我将给你的父母和罗斯修女提出这样的建议。顺便问一下,因为罗斯修女在信中也提到,你正在积极地帮助那些智障儿童,而且还去纽约参加了研讨会,那么,你能告诉我你的纽约之旅进行得怎么样吗?”

鲁克目瞪口呆地问道:“什么旅行啊?”

“嗯!有关智障儿童专题会议的旅行,罗斯修女告诉我,有人出资让你成行。对于未满16岁的人来说,这是一项殊荣,会议进行得如何?”

“我根本就没有去!”

“你没去?”我一愣,接着便开始担心起来。因为直觉告诉我,这其中必有蹊跷。于是,我追问道:“你为什么没去呢?”

“爸妈不让我去。”

“他们不让你去?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把自己的房间打扫干净。”

“对于这个理由,你是怎么想的?”

鲁克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满不在乎地说:“没什么想法。”

我有些生气地说:“没什么想法?!你有幸参加的纽约之旅,那么有趣,那么令人兴奋,而这都是凭借你自己的卓越表现而争取来的。结果你父母不让你去,你竟然觉得这没关系?”

“因为我的房间乱七八糟啊!”鲁克看起来很不高兴。

“可是,这样的处罚恰当吗?就因为你没有整理房间,你就不能去参加这次令人兴奋、对你很有教育意义的旅行?你认为,这样的理由充分吗?”

“我不知道。”鲁克默默地坐着不动。

“对于这样的决定,你失望或者生气吗?”

“我不知道。”

“会不会是因为你太失望、太生气了,所以才会潜入老牧师的房间?”

“我不晓得。”

是啊,他怎么会知道是什么原因呢?他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举动,完全是出于潜意识。于是,我轻声地问道:“那么,你是否曾经生过父母的气?”

他继续盯着天花板,说:“他们还不错。”

和以往一样,鲁克神情沮丧、忧郁,而他的父母彬彬有礼、沉着冷静。

见完鲁克后,鲁先生夫妇来到了我的办公室。鲁太太先说道:“很抱歉,医生,又一次麻烦您。”她坐下来,一边脱着手套,一边笑着说:“真希望以后可以不用再为鲁克的麻烦事来找您了!那么,您是不是已经收到校长寄的信了?”

“是的,收到了。”

鲁先生说:“我和我太太都很害怕,可能这个孩子已经误入歧途,成了罪犯。我们很后悔当初没有听取您的建议,送他去您推荐的医生那里接受治疗。那位医生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个犹太人?”

“文森特博士。”

“是的,也许我们早就应该带鲁克去见文森特博士的。”

“那你们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

我想,在找我之前,他们就应该知道我们肯定会谈到这个话题。我猜他们肯定预先将答案设想得很周全。而实际上,他们也确实没有浪费时间,一开始就主动地提出了这个话题。但我很好奇,他们会如何作答。

鲁先生轻松以对:“您曾说过,这是鲁克的人生。所以我们以为,您的意思是说,这件事应该由鲁克来决定。但他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兴趣,所以我们就认为他不愿意去接受文森特博士的辅导,而我们也不想给他施加任何压力。”

鲁太太接着补充道:“另外,我们也顾虑到了鲁克的自尊。他这个年龄,很看重自尊,医生您觉得呢?他在学校的成绩并不优秀,所以我们担心,看心理医生会影响他的自信……但事实证明,可能是我们错了!”她露出一丝迷人的微笑。

不得不说,他们真的很聪明!短短几句话,他们就把整件事情的所有责任推卸到了我和鲁克的身上。而我竟然也提不出什么论点来与他们争辩。于是,我问:“你们知不知道鲁克为什么会卷入这次的偷窃事件?”

鲁先生回答:“医生,我们完全不知道。当然,我们曾经试图和他沟通,可是他什么也不愿意对我们说。”

在这里,我们需要来分析一下很多孩子偷窃行为的本质。在比利的案例中,我们可以看到,比利去偷车是因为内心的恐惧和愤怒,他的父母把哥哥自杀用的枪送给了他,比利在潜意识中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惧和愤怒,这种强烈的情绪驱赶着他,就像可怕的恶念驱赶着乔治一样,让比利身不由己去偷车,以便释放心中的恐惧和愤怒。同样,在鲁克的案例中,鲁克的偷窃也不是为了那些私人财物,而是因为生气和压抑。

于是,我对鲁克的父母说:“偷窃通常是一种愤怒的行为。你们知不知道鲁克最近可能因为什么而生气?他是在生这个世界的气,还是在生学校的气?或者是在生你们的气?”

“医生,据我们所知,他没理由生气呀!”鲁太太回答。

“那么在偷东西之前的几个月,你们能不能想到有什么事情让他很生气,甚至怀恨在心?”

“不能。”鲁太太再度回答,“我们说过,我们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知道,是你们不让鲁克在圣诞节去纽约,参加以‘智障’为主题的研讨会的。”我说。

“啊?鲁克是因为那件事不高兴的吗?”鲁太太惊叫道,“可是,我们不让他去的时候,他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啊!”

我说道:“鲁克很难表达他自己的愤怒,这其中绝大部分是因为他个人的问题。我想知道的是,你们在决定不让他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可能会因此而难过?”

鲁太太有点不高兴地说:“我们又不是心理学家,怎么会预先想到这些事情呢?我们只做我们认为对的事。”

此时此刻,我眼前突然浮现鲁先生参加各种“权力研讨会”的景象:一群政客无休止地针对某一决策进行预测与讨论。但不同的是,我们之间没有必要再争论什么。

我又问:“你们为什么会认为,不让鲁克去纽约就是正确的决定呢?”

“因为他没有整理房间。我们一再地叮嘱他,一定要把房间整理得井然有序,这样才配去纽约。可是,他就是不听。”

我开始愤怒了:“我实在不明白,整理房间与去纽约之间有什么冲突!我不认为你们期望他把房间整理干净是合乎实际的。对于15岁的男孩来说,把房间整理得有条不紊,并不是一件很常见的事。如果他能够做到,我反倒要担心起来!我认为,单凭这一点,你们就不让孩子去参加对他而言既有趣、又很有教育意义的旅行,是很没有说服力的。”

面对我的质问,鲁太太却语调平和,缓缓道来:“实际上,这是因为我们对这件事还心存疑虑,我们不确定让鲁克参加这种智障儿童的活动是不是正确。毕竟,智障儿童难免会有心理不健康的问题。”

我感到很无语。

鲁先生又说道:“很高兴,我们能这样闲聊。但是现在我们必须进入正题,否则这孩子就要变成罪犯了!夏天的时候,我们曾经提到过送他去寄宿学校的建议。医生,您现在还认为应该这样吗?”

“不是。六月份时,我确实提出了这个建议,当时我便感到不安,所以希望你们在做最后的决定之前,能够先请教文森特博士。但是现在,对于这个决定,我感到越来越不安!鲁克告诉我,他很喜欢现在就读的这所学校,他觉得自己在那里得到了关爱。如果现在再突然让他转学,他一定会更加痛苦。所以,目前为止,我想再次建议你们带鲁克去见文森特博士。除此之外,你们不需要采取任何行动。”

鲁先生生气地嚷道:“那您的意思是说,我们必须再次回到原点?医生,您确定没有更好的方法吗?”

“事实上,我的确还有一个办法。”

“是什么?”

“我非常希望你们两位也能接受心理治疗,事实上,你们也很有这个必要。”

突然,气氛陷入了一片死寂。然而,很快鲁先生便露出了微笑,他从容地说道:“医生,这真是有趣极了!我很想知道您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我原本以为你们会不高兴,但你们似乎很感兴趣。在我看来,你们好像对鲁克缺乏足够的理解,所以我才会这么建议。因为只有亲自接受了心理治疗,你们才能更好地了解鲁克。”

鲁先生继续沉住气,有礼貌地说:“医生,我真的没有一丁点的夸张,但我确实非常好奇,您竟然会提出这么有趣的建议。我们和别的孩子相处起来,没有任何问题,而且我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表现得非常杰出,我太太也是如此。她是社区活动的领导人,是区域委员会的成员,同时她还积极地处理教会活动的诸多事务。可您却认为我们心理不正常,我觉得真是太有趣了!”

我说:“那你的意思是说,你们很正常,心理很健康,是鲁克有病喽?当然,鲁克表现在外的问题确实很明显,但是你们必须知道,鲁克的问题就是你们的问题。我认为,过去十多年,你们在处理鲁克的问题上,选择的方式都是不正确的。”

“当初,鲁克很希望转学到寄宿学校,可是你们不假思索就拒绝了他,甚至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如今,他在学校备受肯定,在社团的表现也尤为突出,而你们却不屑一顾。我并不是故意想说,你们就是想伤害鲁克。但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你们的所作所为确实预示着,你们对鲁克心怀恨意——凡是他感兴趣的事情,你们都要反对。”

“医生,很高兴您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但这只是您的个人观点。当然,我承认,对于快要变成罪犯的鲁克,我已经开始有点恨意了。我知道,也许心理学家认为,我们既然身为父母,就必须为鲁克犯下的每个错误负责。但说得容易,做起来难。你们并不需要像我们一样,每天卖力地工作,只是口头建议我们给他提供最好的条件、最好的教育以及最稳定的家。一旦出了问题,你们只需把矛头指向我们,其他的什么也不必做。”鲁先生流畅地说道。

鲁太太附和道:“医生,我先生想说的是,或许这背后还有其他的原因。例如,我的叔叔是个酒鬼,而鲁克是不是因为遗传了不良的基因,才会出现这样的毛病?是不是无论我们怎么治疗,最后都是无济于事?”

我感到略微的惊恐,注视着他们,说:“你们的意思是不是想说,鲁克可能无药可救了?”

鲁太太平静地说道:“我们实在不愿意这么想。我真的希望能有什么药物可以救助他。但是很显然,我们不应该凡事都寄希望于医生,不是吗?”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但我一直提醒自己,必须保持绝对理性的态度。于是,我说:“精神病确实可能会遗传。但在鲁克的案例中,我并不能找出任何证据证明,他的忧郁症属于这类情况。而且到目前为止,他的情况也不至于糟糕到无药可救的地步。相反,如果现在你们能够帮助鲁克了解他自己的情感,同时改变你们对鲁克的态度,那我相信,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虽然对于现在的诊断,我不敢做百分之百的肯定,但以我多年的临床经验来看,诊断的正确率应该有百分之九十八。如果你们仍然不相信我的诊断,你们可以去咨询其他的心理科医生。我可以向你们推荐人选,当然你们也可以自行寻找。但是,我唯一要强调的是,现在的时间很紧迫,鲁克必须得到尽早的治疗以及适当的辅导,否则问题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到那时我便不敢肯定,鲁克是否还有救。”

然而,鲁先生却摆出一副诉讼律师的样子,不耐烦地说:“所以,这只是医生您的看法,对吗?”

我表示同意地说道:“对,这确实只是我个人的观点。”

“您只是在猜想,并没有科学实证,对吗?事实上,您并不知道鲁克的问题出在哪里,不是吗?”

“是的,我并不知道。”

“所以,实际上,鲁克的问题既有可能是遗传,也有可能真的无药可救。而您目前也并不能得出结论。”

“是的,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但微乎其微。”我停顿了一会儿,点燃一根烟,双手直发抖。我望着他们说:“你们知道吗?我现在唯一能感受到的是,你们宁愿相信鲁克无药可医,放任他走向毁灭,也不愿相信你们自己才是需要治疗的人。”

突然,我从他们的眼神中,读到了完全兽性般的恐惧。但很快,他们又恢复了高雅的姿态。

鲁先生辩解道:“医生,我只是想把事情弄清楚。可您不能因为这个就批评我们。”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对牛弹琴。于是,我继续发表自己的观点:“很多人都害怕接受心理治疗,这是一种很自然的表现。在没有正视自己的内心之前,每个人都害怕自己的思想及情感遭到窥视。所以,虽然违反了我一贯只进行咨询的原则,但我还是愿意尽我所能地与你们一起去面对,希望你们能够感觉到轻松自在,也希望你们和鲁克都能得到所需的帮助。”

当然,我并没有奢望他们会接受这个建议,老实说,我甚至希望他们不要采纳。但是基于自己的良知,我觉得应该这么做,因为我已经发现,与他们共同面对问题并不是什么乐事,所以我更不能毫不迟疑地将他们转给其他的医生。七年多来,在经历了比利的个案后,我对于处理棘手的病例已经颇有心得了!

鲁太太亲切地说:“噢!医生,我相信您是对的。跟人谈话,感觉到有人可以依靠,确实很不错。但同时,这既花时间又浪费钱。真希望我们是高收入者,能够负担得起这些费用。只可惜,我们还得抚养两个孩子成长。如果每年还得花几千元接受心理治疗,那我们真是吃不消。”她看上去就像是在茶会上聊天那么自然,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高收入人群,但我知道,你们肯定加入了医保。在每个地方的心理门诊处,你们都可以享受到最优厚的福利。如果你们仍然担心费用的问题,那你们可以考虑请心理医生对你们进行家庭式治疗,二位可以和鲁克一起参加。”

鲁先生站起身,说:“医生,这次的会谈很有趣,也很有启发意义。但是很抱歉,我们似乎占用了您太多的时间,而现在,我也必须回办公室去了!”

“可是,鲁克怎么办?”我问道。

鲁先生冷漠地看着我,说:“鲁克?”

“对呀!他学业成绩不好,情绪低落,私闯民宅行窃,惹上了一些麻烦。我很好奇,他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们肯定会在鲁克的身上多花心力的。医生,您也给了我们很多建议,您对我们的帮助最多。”

很明显,不论我满不满意,这次的会谈已经结束了。我边起身边说:“我真的希望你们能够仔细考虑考虑我提出的建议。”

“当然会的!医生。”鲁太太从牙缝里很不情愿地挤出了这几个字,声音很轻。

像上次一样,他们夫妇仍想阻止我再度与鲁克谈话,但我坚称:“他不是一件物品,而是一个生命,他有权知道与自己有关的任何事!”

于是,我得以再度与鲁克对谈。我发现,他的皮夹里还放着我的名片。我对他说,我会告诉罗斯修女,建议让他继续留在圣汤玛斯中学。而且我也表示,希望他能够去寻求文森特医生的诊治,同时建议他与他的父母一起接受心理治疗。我告诉他:“发生这样的事件,并不全是你自己的问题,至少你父母的问题会比你多。我想,他们并没有用适当的方式来了解你。但愿心理治疗能帮助你走出困境。”

如我所料,告别的时候,鲁克仍没有给我任何表示。

三个星期后,我收到了鲁太太寄来的一封信,信里附着一张支票,以及用她的私人信纸写的简短文字:

亲爱的派克医生:

您真是善良,上个月又再度与我们会面。我先生和我都非常诚心地感激您对鲁克的帮助和关心。我想告诉您,我们已经遵照您的建议,把鲁克送去寄宿学校就读了!那是一所军校,位于北卡罗来纳州。这所学校在处理孩子行为问题方面颇有声誉。我们相信,鲁克的未来会越来越顺利。真的很感激一直以来,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读完这封信,我真的无言以对,很是抓狂。在那次咨询中,我明明说得十分清楚,建议鲁克继续留在圣汤玛斯中学,因为他在那所学校能感受到别人的尊重和关爱。但是,鲁克的母亲却故意歪曲我的意思,说我建议将鲁克送去寄宿学校。不过,在那一刻,我也深刻理解了鲁克的处境:面对如此撒谎成性的人,我都快被他们逼疯了,不知说什么才好,更何况鲁克。有了这种亲身的感受,我更加坚信:父母的伪善和压制是鲁克抑郁的真正原因。

3.3邪恶总是隐藏在谎言中

很显然,相比之下,从比利和他父母的个案中,我们很容易就能察觉到伪善和邪恶。因为,把用来自杀的凶器当作礼物送给孩子,是人们普遍都能认识到的严重的伤害行为,这绝对是一种邪恶。所以,我把这个案例放在了前一章。而这一章中的鲁克父母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暴行,我们只能从他们不准许鲁克参加旅行和选择学校这两件事情上,去分析他们的伪善和邪恶。但是,我并不能因为鲁克的父母在这些决策上的观点与我不一致,而认定他们是伪善和邪恶的。然而,事实上,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那我就是在压制别人,胡乱地将恶套在每个反对我意见的人身上。而这样一来,我自己就成了“恶性自恋”的邪恶之人了。

从前面我们给邪恶的定义可以看出,邪恶的本质就是用谎言来维护病态的自我。换一句话说,邪恶总是隐藏在谎言中。毋庸置疑,鲁克的父母就是撒谎成性的人,而鲁克则成为他们用谎言维护病态自我的牺牲者。对此,我有责任进一步深入地论述。鲁克与比利相比,前者更是典型的替罪羔羊。在比利的个案中,邪恶显而易见。然而,大多数邪恶的人却很少这么赤裸,他们通常看起来普通,表面上正常,甚至让人觉得理所当然。就像我先前说的,邪恶的人都擅长伪装,他们会故意地对别人,甚至是对自己,隐藏最真实的面貌。因此,我们几乎不能只凭某人的一次行为,就断定他是邪恶之人。我们应该从整体出发,去看他的行为模式、举止和态度,以此为基础来加以评断。例如,我们不能因为鲁克的父母为鲁克选了他不愿意去的学校,或者因为他们不听取我的建议,而断定问题就在鲁克父母的身上。而是因为在一年的时间里,类似的情况接连发生了三次。鲁克的父母并非只是偶尔地忽略了鲁克的情绪感受,而是自始至终都对鲁克缺乏关心。

那么,难道这就是邪恶吗?为什么不能说鲁克的父母麻木不仁呢?因为,实际上,他们的感觉一点也不迟钝。他们的智商高,有能力巧妙地跟紧社会的步调。他们不是生活在贫困山区的没有见过世面的农民,而是在社交和职场呼风唤雨、举止高雅、手腕独到的高级知识分子。如果直觉迟钝,那他们就不会有今天的这番作为了。鲁先生不会拟定思虑欠周的法律决策,鲁太太也不会忘记什么时候要给什么人送鲜花,而他们却偏偏不会替鲁克着想。事实上,他们从潜意识中已经把鲁克当成了一个玩偶,或者是一具行尸走肉,他们不允许鲁克有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不允许鲁克有自己的选择和人生。但是,鲁克不是一件物品,他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感的人。这就引出了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为什么鲁克的父母要压制鲁克,并试图把鲁克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呢?原因在于,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病态的自我。这种病态的自我,就是广义上的“恋尸癖”,喜欢把“活”的东西,变成“死”的东西,以便于自己牢牢掌控。也就是说,鲁克父母的病态是对控制别人上瘾,不仅要在官场上去控制别人,更要控制自己的儿子。与此同时,为了掩盖自己的病态,他们不断说谎,声称自己的行为都是为了爱孩子。

读者从我与鲁克父母的谈话中,肯定能找到10至20个谎言。在此,我们又一次见到了邪恶之人最显著的特点——撒谎成性。鲁克的父母就是这样的人,他们活在谎言里,习惯性地一直对我撒谎。虽然这些谎言都不痛不痒,不至于严重到必须诉诸法庭,但对于整个谈话的过程而言,它们很具说服力。然而,事实上,就连他们来找我咨询,都是一种谎言和欺骗。

既然鲁克的父母并不是真正地关心鲁克,甚至对于我提出的建议一点儿也不在乎,那他们为什么要来找我做咨询呢?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只是故意摆出想要帮助鲁克的样子,以做给别人看。因为学校已经建议他们要为鲁克寻找心理医生,如果他们不采取行动,就会显得很不称职。所以,他们便找到了我。这样的话,若是有人问起:“你们带孩子去看医生了吗?”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说:“当然!我们去了好几次,只是好像没有任何效果。”

我曾经一度陷入不解:既然第一次会面的时候,鲁克的父母已经感觉到不愉快,而且他们明知再见面的时候,我一定会问他们为什么不采纳我的建议,可他们还是带着鲁克来了。这简直是件奇怪的事情。但是后来,我想明白了。我记得自己曾经告诉过他们,我只进行简短的咨询。这就意味着,他们找过我后,完全不需要面对接受我的建议的巨大压力。事实上,他们早早地为自己留下了广阔无边的退路。

邪恶之人最擅长伪装,他们总是刻意地隐藏自己的另一面,表现出来的多是虚情假意的爱。鲁克的父母即是如此,他们一直试图伪装成尽职尽责、富有爱心、关心孩子的父母。之前我曾说过,恶人总是刻意地欺骗别人,甚至也会刻意地欺骗自己。所以,我深信,鲁克的父母一定自认为对鲁克倾尽全力。我想,当他们说出“已经带鲁克看过好几次心理医生,可依然不见丝毫效果”时,他们早已将事实抛在脑后了。

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见识过很多狠心的父母,而这些父母大多数都会伪装出充满爱的样子。当然,我们并不能将他们全都归为恶人。

但我认为,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多多少少与布伯对恶人的两种划分不谋而合。布伯认为,恶人可分成“逐渐堕落的恶人”与“已经堕落的恶人”。虽然,我并不清楚这两者之间的主要区别是什么,但我确定鲁克的父母已经是“逐渐堕落的恶人”!理由如下:

第一,他们宁愿牺牲鲁克,也要保全完美的自我形象。当我建议他们接受心理治疗时,他们一味地推诿,宁可认为鲁克是“基因遗传的罪犯”,不惜把鲁克当作替罪羔羊,认定他无药可救,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有心理问题。因为承认自己有心理问题,他们的形象就会受到损伤。这再一次证明,逃避罪恶感,人就会走向邪恶。

第二,他们撒了一连串的谎,严重地扭曲了事实。比如鲁太太在信中写道:“我想告诉您,我们已经遵照您的建议,把鲁克送去寄宿学校就读了!”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事实上,我的建议明明是,不让鲁克离开圣汤玛斯中学。他们义正词严地说已经采纳了我的建议,可他们的作为却与我的建议背道而驰。我首要的建议是希望他们也接受心理治疗,可实际上,他们根本就对我的建议置若罔闻。在那封短短的信中,他们并不是单纯地只说了一个谎,而是几个谎言串联在一起,严重歪曲了事实。他们这种是非倒置的行为,真是令人惊叹!我相信,鲁太太在写着“我们已经遵照您的建议……”的同时,她的确自认为已经遵照了我的建议。布伯在《善与恶》一书中说得好:“在灵魂的晦暗深处,孤单的灵魂在不可思议的捉迷藏游戏中,自觉地闪避、躲藏。”

比利和鲁克的个案中,还存在着另一个典型的、很有意思的现象:他们的父母都同属一个步调,都是从一个鼻孔出气,不能只说其中的一个伪善和邪恶,而忽略了另一个。以此推论,鲁先生与鲁太太一样虚伪,他们都参与制定了具有毁灭性意义的决策。一旦他们难以承受鲁克所面临的问题时,即当问题指向他们自己时,宁可相信鲁克无药可救,也不愿承认自己有问题!

3.4压制别人,就是邪恶

谎言的背后隐藏着邪恶,而邪恶攻击的目标常常是孩子。因为孩子既是社会中最弱势、最容易受伤的群体,又是完全没有自主权的生命体——父母对于他们享有绝对的专制与权威,近似于主人支配奴隶。虽然因为很多孩子并不成熟,甚至对父母非常依赖,所以父母不得不具备更高的权力。但事实上,父母所握有的权力与其他的权力,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因此父母们也可能会出现恶意地滥用权力的情况。另外,父母与孩子之间还存在着天生的强制性的亲子关系。主仆关系不和睦时,主人大可将奴隶卖掉。但不同的是,就像孩子不会离开父母一样,父母也很难离开孩子,或是摆脱孩子带来的压力。

杀戮是恶,因为它把鲜活的生命变成了尸体。同样,压制别人的生命力和创造力,限制别人思想自由,阻碍别人心灵成长,一味地控制别人、操纵别人,试图把别人变成行尸走肉,更是一种普遍存在的恶。从广义的角度来看,这些心理和行为都具有“恋尸癖”的倾向,都喜欢把“活”的东西变成“死”的东西,把充满生机的东西变成死气沉沉的东西。从鲁克的案例中,我们可以看出,鲁克的父母一方面用谎言逃避罪恶感,一方面又不择手段压制鲁克,不让鲁克上寄宿学校,不让他去纽约参加智障儿童研讨会。总之,凡是鲁克高兴的事情,他们都极力反对,不允许鲁克有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实际上,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试图用手中的权力把鲁克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对于正在成长中的孩子来说,父母最应该给予的是爱。爱的目的,是要帮助孩子确立独立的人格,而不是让他的人格依附于父母;是要让孩子勇敢地去追逐自己的梦想,而不是让孩子替父母圆梦;是要让孩子自己去体验生活,而不是要父母替孩子生活。真正爱孩子的父母都明白,爱孩子,就要尊重孩子,尊重他们的意愿和感受,尊重他们有做决定的权力;爱的最终目标,不是要成为孩子生活的中心,而是要从孩子生命的重心中逐渐抽离出来,让孩子去走自己的路。这样的爱不仅能促进孩子的心灵成长,同样也能促进父母的心灵成长。但遗憾的是,需要真爱的孩子,往往得到的却是恶。很多“恶性自恋”的父母,他们不尊重孩子的感受和想法,一味压制孩子,使孩子无法形成完整的自我界限和独立的人格。对于这些父母,诗人纪伯伦这样批评道——

你的孩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

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

他们借助你来到这世界,却非因你而来,

他们在你身旁,却并不属于你。

你可以给予他们的是你的爱,却不是你的想法,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你可以庇护的是他们的身体,却不是他们的灵魂,

因为他们的灵魂属于明天,属于你做梦也无法到达的明天,

你可以拼尽全力,变得像他们一样,

却不要让他们变得和你一样,

因为生命不会后退,也不在过去停留。

你是弓,儿女是从你那里射出的箭。

弓箭手望着未来之路上的箭靶,

他用尽力气将你拉开,使他的箭射得又快又远。

怀着快乐的心情,在弓箭手的手中弯曲吧,

因为他爱一路飞翔的箭,也爱无比稳定的弓。

不管父母口口声声说自己多么爱孩子,只要他们不接受孩子的独立性,压制孩子的思想和情感,这都不是爱,而是恶。受到压制的孩子会像比利和鲁克一样,把愤怒压抑在心中,其结果不是偷窃,就是抑郁。所以,压制别人,就是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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