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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凌扬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他的父母。自打大学来到这座城市,他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气闷过。往常,走出校园,独自穿行于城市的大街小巷,一直是件惬意的事。带上父母,或者被父母带着,则完全成了另外一回事。
走到拐角,他不想向后转头,只是放开声量喊了一句:“跟上,要转弯了。”母亲嗯了一声,父亲全无反应。他不用回头,就知道身后的阵形,母亲跟在他身后,父亲跟在母亲身后。人行道足够宽,他们却一定会排成一路纵队。母亲大约在身后三步的地方,他听到母亲滞重的行动。他不愿意停下来,挽住她的胳膊,和她并排走。
第一天的游览,他厌倦透了。中午饭吃完,他就自问,为什么要心血来潮,让这二位来城市看看。姐姐本来提醒过他,说他们不会听他的安排,一定会吵个不停,令他叫苦不迭。
当务之急是找个宾馆给他们住下,然后他回学校,明天早上再来找他们。他预定了两天的行程。一天看完一个城市是不可能的,有个模糊的印象也至少需要两天。凌扬在一块牌子前停下:住宿双人房100元一晚。考虑它的地理位置,这个价既不过分便宜,也不过分贵,看看店面,似乎也说得过去。
“不找了,也别再跟我说贵了,100块钱,很划算了。”凌扬说。
父母已经跟上,三人围住了牌子。母亲不表态,脑袋窝进脖子里,像一只茫然的大鹅。父亲应该是走累了,单薄的身板,站得歪歪斜斜。
他先是咳嗽了一声,然后抬腕看看表,又扭头看了看天:“呀,要七点了,城市里太亮。你看,就转了一个弯,就便宜了二十块钱,再走走,也许80块的也有。嗨,人心不足蛇吞象,算了,一百就一百,我住得起!”
凌扬如释重负,带父母走进前台大厅。才进门,父亲就扯开嗓子问:“服务员,这里是一百块一晚吧?”
“不同房型价格不一样,100块一间是特价房,已经客满了。还有128元的普惠房。”前台很忙,但态度很好,没有不耐烦或讥讽之意。
“客满了还把牌子摆在外头,不是坑人嘛?欺骗消费者!我们走,不住这家,他们不实在。”父亲转头就要走。母亲的头缓慢转动,眼神呆滞地看向凌扬。
“爸爸!城区就是这个价,别再浪费时间了,赶紧登记住下吧。明天还有一天呢。”凌扬走到前台,将父母的身份证递过去,开了一间128元的普惠房。前台动作麻利,噼里啪啦敲打键盘,同时问道:“就开一间?你是学生?暑假带父母来玩的吧?真孝顺。”
凌扬非常生气,不想闲扯,冷静回答道:“是的,我过会就回学校去。”
“不能随意留宿哦,如果是三个人,那么你的身份证也要登记。”
“放心。我安顿好他们就走。我会再来前台一趟。”
凌扬接过房卡,拉母亲去找电梯,父亲从沙发上起身,一脚急一脚慢地跟上来,手里提着灰蓝色旅行包。
没有什么可安顿的,无非叮嘱他们呆在房间别出去,除了服务员,其他人来敲门都不要开。明天早上他会在早饭前来找他们。要是夜里饿了,可以吃包里的饼干。凌扬坐在靠窗的单人床上,母亲坐在他旁边,父亲坐在另一张床上。气味不太好,凌扬打开空调,教父亲怎么使用空调遥控器。父亲很不屑:“我一看就明白了,我知道怎么用,电视上演过。”
“又吹牛,每次都这样说,但什么都不会。”母亲说。不知怎么,坐到床上,母亲就有安全感和底气了,说了一天之中最长的一句话。
“瞎说,我本来就会用。你不信,我现在就调给你看。”
“行,别吵了。你们就住这,我走了。有事打电话。”
“你也住这吧,还有空调,床也够用。我和你爸挤挤就行了。”
“不,我还要到实验室去。”
“我说,明天就不玩了吧?太浪费钱了,而且我没看到什么好看的。都一样的。还没有电视上的好看。我们明天吃完早饭,就去汽车站坐车回去。”
凌扬起身要走,听父亲这样说,只得又坐下。他气血上涌:“没什么好看的?你想看什么地方?博物院、城墙不够你看的吗?明天要去灵谷寺,那也是很有历史的,有淞沪战役的烈士墓,也有菩萨。你可以拜拜。”
“拜菩萨吗?我这一辈子不信神,不信鬼,只信命!那玩意儿,我才不去拜。”
“去拜拜吧,让菩萨给我们找个好儿媳妇。才来就要走,我还没有待够呢,我还没有跟儿子好好说话呢。”
“那就现在说,反正明天不玩了。又累人又费钱。”父亲躺倒在床上,手拍着肚子。
凌扬转头看母亲,母亲意识到自己成了焦点,突然十分紧张,头更加缩进脖颈了。
“妈,你有什么话,说吧。我不着急回去。”
母亲两手去抓那头干枯的短发:“啊,我就是这么一说,平时见不到你,放暑假了、过年了,你都不回老家。我很惦记你。你爸说你的压力太大了。哎,怨我们没本事……”
凌扬还没想好怎么反应,父亲挺直身子,坐了起来:“妇人之见!说的什么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是没本事,可我的儿子比谁差?马上就要念博士了,其他人呢?早都进了电子厂!一辈辈地穷下去。”
“你让妈说!不要总抢她的话。”凌扬说。
父亲重新躺倒,凌扬再次看着母亲,母亲仍然发窘,急得要哭了,她能说的已经说完了,说不出来什么了:“没有什么,就是想你了,过年回家吧?过年一定要回来啊。”
真令人失望,凌扬的心重新落下去。他怎么会落入这样徒劳又短暂的期待呢,以为能听到几句盼望已久的话,却什么都没有。他本来该彻底断了这种念想的。
他坚定地站起身,松开母亲的手:“那我回去了。明天早上来找你们。你们再想想,可以再玩一天,实在想走,也可以走。”
“一定是走,不用商量。”父亲说。
“那明天见。”凌扬离开房间,关门时刻意避开母亲追寻的视线。
二
街上起了凉风,燥热和喧嚷消散了。这半个钟头里,明显多了闲逛的人。谁都不着急,不买什么,不特意看什么,就是甩开胳膊,迈开步子,那样闲适地走。凌扬站在宾馆门口,心里还是乱糟糟的。他现在承认,他的父母不需要来这座城市。猛地拉来,让他们从哪里了解?也许只是回到村里,和为数不多的几个愿意与他们搭话的人吹吹牛,吹上一年半载,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他们来过南京这回事。
马路对面是自助取款机。凌扬跟着闲逛的人过马路,取了500块钱。他打定主意,明天不会再劝他们留下,他们愿意回家,就让他们回家去。到时他把这500块钱给母亲,算作一点安慰。“哎,走了也好,我又多了一天属于自己的时间,可以到紫金山转转。”
凌扬把钱塞进钱包,推开玻璃门,走到街上。他有了闲逛需要的适意。学校离宾馆有两千米,可以步行回去,不用搭公交。他喜欢南京城区的马路,人行道很宽,法桐茂盛又整齐。走在路上,他想起古文中的一些词句,比如“树影斑驳,姗姗可爱”,或者“何处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人生多惬意啊,清风明月,好词好诗,良师益友,他一定要拥有更多这样的日子。
宿舍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感到今天晚上真是奢侈过头了,可以将独乐乐进行下去。但又有孤寂之感,良师益友,似乎是没有。平日里他一个人穿过校园或城市,那股子兴奋或喜悦无人可说。痛苦、焦虑、无处可说,他习以为常,他不愿意与人说这些;但没有人可以说快乐和喜悦,却是另一种痛苦。他认为更需要分享的是快乐,而不是痛苦。
他对着窗子站了一会,外面天已经黑透了。手机响了,不用看,他就知道这是姐姐打来的。姐姐未必比他更喜欢这对父母,可结了婚的人,总是爱婆婆妈妈地叮咛嘱咐。
“玩得还好吧?没惹你烦吧?”姐姐问。
“闹着要回家,说明天吃完早饭就去坐车。”
“害怕花钱吧?你带他们去哪里了?是不是门票很贵?完全可以去不要钱的景点啊。”
“钱钱钱!你就知道说钱。我带他们去的是博物院,免费开放,城墙也不要钱。”
“我是个俗人,当然要说到钱。晚饭不要钱?坐车不要钱?在你那吃一顿,够在家吃三天的。行,回来就回来吧。车票钱还有吧?我给你转点过去?还有,明天买好票,你看大概几点能到,我让你姐夫到车站去接,再给送回家。不然,他们可能又要步行回去,太远了。”
凌扬不说话,恨恨觉着一晚上的好心境全被破坏了。姐姐急了:“哎,说句话,车票钱有吧?我给你打点过去?”
“有!不用你打。就这样吧,我要睡觉了。”
凌扬把手机扔到上铺床上,手机撞上了墙,但不会有什么事。他用的是老款诺基亚,他拒绝换智能手机。他没有社交上的需要,平日里发短信或者打电话,诺基亚足够了。
手机又响了。凌扬爬上床,把卡在床缝里的手机抓出来。是一个陌生号码,他接通,对方就急不可待地说起来,很像电视上的促销广告。他听明白了,是一家留学中介,说如果他想申请留学的话,可以联系他们,服务费从优。
“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的?怎么确定我想申请留学的?”
“这个嘛……”对方磕了一下,马上又对答如流了,“哦,是这样,我们的数据库里有您的信息,所以就联系您了。”
“正面回答,你怎么有我的号码的?”
“这我真不知道,这要问我们信息部的同事,我是销售部的,想必您也了解,公司各个部门负责的业务不一样。”
“无耻!骗子!”凌扬挂了电话。临挂前,对方还在说话,语音、语调丝毫不受影响:“现在有价格优惠,欢迎您联系我们。”真是训练有素啊。
导师希望凌扬可以继续留在课题组内读博,或者,如果他实在想换个城市,换个学校,他可以帮忙推荐。出国留学的事,他们谈起过一次,导师的立场是现在不是以前,不是什么专业都要到国外去读,那里的科研资金未必有国内充足。生物医药是国内重点产业,早进圈子,早积累人脉,比到外头兜一圈回来重头开始要好。这些话,他没怎么往心里去。
他并不着急下决定,现在是硕士二年级的暑假,还有九个月的时间去想。他已经否决了一条路,就是他不会硕士毕业后去找工作。怎么说呢?求学这条路,他走了二十年,却一直没有走到他盼望的景象。他总认为路的尽头是一个光明的景象。那种光明,是另一种生活,有完全不同的法则,完全不同的话语,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他将忘掉令人难堪的过往,也不必去操练他所厌恶的生活智慧。
每年,他给自己一个礼拜的假期,一个人到陌生的城市,住一个小房间。白天出去闲逛,晚上回来静坐,手机关掉,不跟任何人联系。走在街上,他不着意去听街上的人在讲什么。他甚至希望他们集体说上了一种他不懂的语言,他看不懂他们是在为生活的琐细争论,看不出来他们在表达愤怒。他去过云南、西藏、新疆,希望找到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可他最终发现,除了人的穿戴不同、吃食不同外,其他的没有区别。他太容易看出他们的焦虑和关切了。他不能忍受文学作品中对乡野生活的歌颂,视之为恶毒的误解和误导。
三
凌扬决定参加两个月之后的托福考试,他试做过买来的试题,并没有真正去考过,不是因为害怕失败,而是怕浪费钱。从小到大,他热爱重大考试,以宗教般的热忱期盼它们。考试是一个个关卡,过了这个关卡,下一关的他不再是他,他渴盼这种变化。
他顺着这一条由考试组成的线,走到这里。经过相同的盘问和查验,有些人被放行,有些人被拦下。他从来不去想那些被拦下的人,都去了哪里。他没被拒绝过,单用这一本领就走到了今天。看似这个本领在他,还未穷其所能。
英语的薄弱,放在以前的综合性考试中,好像被盘问时不好回答的那个问题,现在这个成为了唯一的问题,成败在此一举。对这个弱项,凌扬有些愤怒,他记不起英语的薄弱是在什么时候形成的。在到南京之前,他的各项成绩都是自己所在群体的领先,没有短板。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听说读写都成问题,跟那些有老外朋友的同学更是没法比。那时,他就知道什么叫鸡头,什么叫凤尾了。
差距在于,他们不是同一个生态系统的生物。有这个发现时,凌扬抱怨了出身,抱怨了自己往昔的老师们,有时甚至很想跟别人解释。但这是一座太忙的城市,没人要听解释,一如他也绝对不会花时间听别人的解释。他们不是心理学家,需要对别人的心路历程大加考究。
凌扬制定了突击计划,把可支配时间全用来学英语。他将计划表写出来,捧在手上看了看,告诉自己记住,然后撕掉。他看不起将计划表贴在墙上的人。他的原则一直是,下定决心,便全力以赴,不容任何商量。他也发现,从小到大,他从未和别人商量过什么事,别人也从不找他做商量。他这不容商量的风范,最终是跟自己也不商量。
学习具体在哪里展开,并不是问题。只要时间是受他掌控的。那么在宿舍、在实验室、在图书馆,还是在公交地铁上,都不是问题。毛主席不是在车水马龙中也能安然看书吗?他没有挑选环境的运气,只能培养对各种环境的耐受力。听不需要特别空间,可说就不一样,他没有外国朋友,也不想找其他人一起练习,就只能在宿舍里一个人做对话。
他一个人对着屏幕讲十分钟,看到屏幕上自己的头和脸,以及张张合合的嘴巴,感觉很滑稽。宿舍里有时很安静,有时又太吵,有几个晚上,他跑到操场看台上,对着夜空说英语,天文学院的天文台就在眼前,仿佛在跟外星人交换机密信息。
总体而言,他喜爱这样的节奏。他惊异于自身这套肉体装置,人的记忆能力、判断能力、反应能力,都使他惊奇。有一副好头脑,真是一件令人骄傲的事。他真想抱抱自己的头,感谢它二十多年来的合作和付出。
很快就开学了,三位舍友会陆续回来。凌扬不喜欢喧闹,便尽量减少在宿舍的时间。他现在更喜欢去操场看台,那里视野好,而且很安静。看台外就是家属区,说英语说累了,他倚在栏杆上看家属区里的人。那是与学校完全不同的生活状态,有些人非常闲散,面无表情,只是毫无目的地闲逛。那人还向他招手,他勉为其难地招了回去。
凌扬半个月给家里打一次电话,太密了怕自己受不了,太疏了怕家里受不了。他郑重地告诉过家里,没有要紧事不要给他打电话,他很好,没有要担心的。每到要打电话的那个星期日,他的心情从早上就很低落。往常,他任由这种低落持续到晚上,挨到最后一刻才拨通电话。
但他不想在低落的心境中学习,才吃过早饭,从食堂出来,他就拨通了母亲的手机。这个手机是他给母亲买的,也是诺基亚。接电话的是姐姐。姐姐的声音尖利而急切,很有些刺耳。不过比起母亲沉闷无力的声音,似乎还有些内容。
“你总算打电话回来了。你再不打,我肯定要给你打了。”
“我半个月打一次电话,我想你是知道的。”
电话那头起了嘈杂,有人在喝止或阻拦什么。凌扬立马想起从小看惯的景象,两个妇女就一箱吃的,一个不接,一个偏要给,争执不下;或者鸡飞狗跳的争吵里,某个家庭成员气势凌人,各种不堪入耳的话奔涌而出,另一家庭成员试图阻拦。他厌烦这些景象。凌扬不做追问,等着电话那头宣泄。
“妈不让我告诉你,但我认为这事必须告诉你。因为你是儿子。”姐姐说了这句,戛然而止,整个人的气息离开了电话,似乎应对突发情况。那头喝止或阻拦仍然在继续。他是场外听众。
“干嘛不告诉他?你不是天天在想他回来吗?他又不是国家主席,没有那么忙。如果现在就让别回来,那就别在我面前念叨,我受不了。我有很多事,没有时间天天呆在这。”
姐姐声音虽然微弱了些,但连贯而清晰,相比之下,母亲的声音粗哑断续,无法连成一句话。母亲“啊啊”地喊了几声,每当说不过别人,她就这样喊。
凌扬的耐心要耗尽了,他想把电话扔出去。为了避免冲动,他紧紧握住电话,贴在耳朵上:“到底什么事,快说吧。这样吵吵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妈妈上星期收玉米,扛口袋时跌倒了。肋骨断了两根,医生说只能静养。现在在医院,要住两个礼拜。”
“不严重,一点都不严重。你放心吧。”母亲总算喊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想让你回来,又担心你太忙。怕影响你学习。”
“谁在那照顾的?”凌扬问。
“我,还有你姐夫。你姐夫毕竟是女婿,照顾起来不方便。所以,基本都是我在这。我已经请了三天假,过了一会还得跟领导说。领导不想给我批假了。”
“爸爸呢?”
“他说他得看家,家里还有玉米。他这辈子不会照顾别人,都是别人在照顾他。他不会来的。”
姐姐不说了,凌扬必须表态:“还有钱吗?我给你打点钱过去。”
“不是钱的问题,医保报销蛮多的。”姐姐的口气低沉下去。
“那就先这样说。我先把手头的事情处理一下,然后再看怎么办。”
姐姐挂掉了电话,没有说再见。背景里的母亲也没有讲话。凌扬沉闷了一阵,本只是想完成打电话这桩差事,却找来更大的任务。这一天的心情怕是不会好了。他从不刻意追求心情愉快,他习惯沉甸甸的心情,这样才是最稳当的。
凌扬知道自己会买下午的车票回去,拖延只是无谓的挣扎。从心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抵触回去。以他的理解,中国人总拿“孝”说事,不是因为中国真正孝,而是中国人需要孝道。他们从小要接触大量有关孝顺父母的文章,那些情节重复再重复,直到产生生物上的应激反应,有刺激出现,便采取相应动作。主观上他并不想回去,客观上他必须回去,没有人计较他到底愿意不愿意回去,大家要的是结果。
这问题也有别的解决途径,如果他能说动父亲到医院去。可他不认为自己能够成功。父亲就是那样的,因为一直如此,所以他不认为自己有问题,家人也不认为他有问题。没有人指望他,他也不制造关于自己的任何指望,他总是说同样的话:我会发财的,只要我想发。然后环视徒有四壁的家宅,将视线落在凌扬身上。凌扬从不回应他的视线,父亲不以为意。
吃过午饭,凌扬回到宿舍,收拾了几件衣服,带上托福考试资料,去汽车站坐车。一上午,他说不上看进去了什么东西,脑子里乱嗡嗡的,并不安稳。如果需要他在场,那么他可以在场,但时间仍然是他自己的。在长途大巴上,他听录音材料。他没有告诉姐姐他在路上,他没有告诉导师。不需要被谁等,也不等待谁。这段时间是他自己的,可以是在路上,而完全不计较自己要往哪去。
杨树生了虫,成片枯败的灰色枝干,像被野火烧过,在夏日里分外扎眼。凌扬视若无睹,他不伤春悲秋,四季轮换,草木枯荣,都是自然现象,谈不上个体意志,没什么好哀叹的。自然拥有无尽的时间,可以将万物任意排布;人的时间有尽头,必须尽快靠近心中所望。
到了住院部大厅,他给姐姐打电话,问病房号。姐姐大喜过望,几乎是吼出来:“怎么不早说,我们才吃过晚饭,早说就给你买了啊。”
“我吃过了。”这也是实情,凌扬在肯德基吃了汉堡,喝了咖啡。
“哎呀,你要早说,我就不必跟领导请假了,又挨了一顿说。”
“你明天去上班,他不会把你赶出来的。”
凌扬走步梯上楼。到了八楼,他在楼梯间站了一会,才往病房去。早上学习了词汇,路上听了录音材料,过会儿再做几篇阅读,今天的任务完成了。口语,可以在心里默练。
病房门大开,姐姐收拾了包,准备要走。母亲向外张望,看到他,猛地掉转过头,母亲太害羞了。
“妈,现在不疼吧?”凌扬走近病床,俯下身子,拍拍母亲的肩膀。
“谁让你来的?我躺几天就好了,你姐非要告诉你。”母亲很是忸怩。
凌扬再一次确认,他对这些日常情景厌烦极了。
四
凌扬目送姐姐走出病房门,没有跟出去。他在陪护椅上坐下,旁边放着他的书包,现在就拿书出来看,肯定是不对的。母亲看向他,几乎目不转睛。他头皮发麻,叫苦不迭:“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别不好意思,要上厕所吗?”
母亲摇头:“你来之前才去过,现在不用去。只有早上挂那种药水时,才特别想上厕所,护士说那个药催尿。”
“哦,一天要挂几瓶水呢?一个上午能挂完吗?”
“原来一天四瓶,现在一天两瓶了。你真吃过饭了?要是饿,这个柜子里有面包、饼干,是你大姨买的。她说陪护的人夜里会饿。”
“我不饿。”
“哦,我说不让你知道的,你看,真不是什么大事。养几天就好了,你姐非要打电话……”
凌扬不想回答了。他怕这种场合,两人本应亲密,可说来说去无非是那几句。就这几句话,似乎也不是他们想说的,而是他们必须要说些话,所以才从不知什么地方找来应急的。总归是应急,捉襟见肘,颠三倒四。期待别的,根本没有。他不是说母亲在敷衍他,或者他在敷衍母亲。有一种东西横在他们中间,在监视,在指导,他们就该说这些话。
这样沉闷地交谈了十分钟,凌扬认为自己的责任尽到了。母亲提问,他作答。母亲似乎希望他问一些问题,可他没有任何好奇的。他没有兴趣去打听亲戚们的事情,至于谁有没有来医院看望,买了什么,给了多少钱,他更加没有兴趣知道。
他希望在他陪护的这两天里,不要有亲戚到医院来。他没有姐姐那种本领,可以陪任何亲戚唠家常。要是真有亲戚来,他可以暂时离开,到外面找点清静。这么一想,他的心里明亮了。他从小就这样,从未追求过热情好客的美誉。
“妈,几点钟睡觉呢?”凌扬站起来,活动筋骨,示意要到厕所去。
“哦,一天到晚在这躺着,也不知几点是几点了,想睡就睡,不想睡就熬呗。”
“现在困吗?”
“一点也不困。”
“哦。”凌扬故作镇定往厕所去。他突然记起来母亲是初中毕业。她为何完全没有阅读的习惯呢?他从来见她看过书。走出厕所,他语调激昂:“既然这么难熬,我出去买几本杂志给你看,怎么样?”
“我也想去厕所了。”
凌扬帮母亲完成如厕,母亲重新回到床上,沉默了五分钟,忸怩不安,又说:“哎呀,就说不该让你回来的,你到底是儿子,不该做这些事。”
“别说这个了。我出去给你买几本杂志回来看,你又不是不识字。看书可以消磨时间。”
“但我眼睛不好,我是个高度近视。不然你怎么会戴眼镜呢?”
“哦,那怎么办?你想干什么?”
母亲被问住了,但很快开了窍:“不用管我。我就在这躺着,电视上打打杀杀的,我也不爱看,你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吧。”
凌扬坐下,把阅读资料从书包里掏出来,摊在膝头上看。但他看不进去。他感觉母亲的目光压在头顶,像一块水泥板封住洞口,他无法掀掉这目光。病房不小,另一张病床空着,他可以躺到那张床上去,即便那样,这里仍然压抑。
“妈,我出去一会,有事给我打电话。”
母亲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出去,但没有发问:“行,你去吧,我没有事。外头冷,不要待太久。”
凌扬带着手机和阅读材料出了病房,在走廊尽头的铁椅上坐下。这儿偶尔有护士经过。他知道护士看他,但只要对方不说话,他就可以旁若无人。
第二天清晨起,凌扬就进入了学习状态。前一晚的失措,在于他存有不切实际的期待,认为自己能和姐姐或母亲说说自己的现状,谈谈自己的困扰。人是靠希望存活的生物。种种希望,存了又存,毁了又毁,生生灭灭。而每一种新情况出现,他的体内就长出一种对应的希望来。希望不会枯竭,希望生产自身。他熟悉这种过程,并不愤怒。
除了必要的传达自身需要的话,母亲几乎无话,睁眼躺着,对电视画面反应冷淡。凌扬执拗地打开电视机,用声音把空间填满,也在形式上安顿了母亲的注意力。他拥有在嘈杂中学习的本领。到中午,凌扬安之若素,似乎已经这样过了很久,并仍然可以这样过下去。他不存在无法适应的问题,因为他必须适应。
相安无事的一上午,凌扬有时涌上一股酸楚,似乎在纪念死于昨晚的希望。他偷偷瞄了几回母亲,看母亲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那粗实的身材,那干硬的头发,整个人多像一截玉米杆。小时候,夏天的暴风雨一过,地里的玉米倒成一片,母亲带他和姐姐去地里扶玉米。父亲拒绝参与,坚称这纯属多此一举。他们把玉米一株株扶起,再像捆麦捆那样,将四五株玉米扎在一起,形成一个圈,防止它们再倒下。家庭就是这样的防御机制?
这天下午,练完听力,手机上有两个未接来电,是导师打来的。他不惧怕导师,认为他们之间有一种君子般的情谊,很恬淡,很真诚。他到昨晚看书的地方打电话,导师开门见山:“现在有推荐去外校读博的机会,一共三个名额,我想问问你要不要这个,若你不要,我就推荐别人。我是建议你留在我们组的,客观地讲,我们这里不比外面差。而且,我们师徒很有默契。”
“我想一下。”
“哦,可以,礼拜五二十四点前截止。”
“不是那个意思,我现在就可以回复您,我不要这个资格。”
“哦,好。”导师口气欢欣,“那我再问问其他人。”
挂断电话,凌扬看向窗外,发现从这里可以看到县中的教学楼。在那里的学习岁月,是很久远的事了。可他还在求学这条路上走着。他惊异于自己的脑袋,和自己积蓄的痛苦。
五
姐姐上午一个电话,下午一个电话,都是打在凌扬的手机上。凌扬讨厌接电话,告诉姐姐,下次打到母亲的手机上,母亲需要有人和她讲话。
“可我就是问问情况,没有什么特别要讲的,而且我也没有时间。”姐姐说。
“那就不要打。有事我会给你打的。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难道不是吗?”
“你这个人,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哪个女孩愿意跟你。”
“就事论事,不说别的。”
凌扬陪护的第三天,姐姐一早就到了病房,带了包子、豆浆之类的早餐。凌扬正要去食堂买饭,见状就不行动了。姐姐热烈地服侍母亲吃饭。凌扬坐着不动,姐姐很惊讶:“你怎么不吃?趁热吃啊。”
“你这么早来,你今天不上班?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给你惊喜啊,你已经看两天了,我过意不去。而且你是大忙人,歇一歇吧。”
“你又请假了?”
“今天老板不在,我跟人事说了情况,他说不算我旷工。有些便宜不占白不占。”
“你在这,我就不在这了。我出去了。”凌扬抓起书包往外走,姐姐急了:“怎么不吃饭就要走?我的意思是你回去看看爸爸,我不能回去看他。我们一见面就吵。你没打算回去一趟吗?真打算过家门而不入?”
“哦,那我这就走。我去外面吃早饭,我不喜欢吃油条。”
凌扬到之前光顾的那家肯德基坐下,又要了一份汉堡和一杯咖啡。他觉着肯德基是他的避难所。他不明白乡愁是何内容,他没有乡愁。他向往远方。
他坐车到镇上,镇上离家还有五里路。破中巴变成了崭新的公交车,车内不像以前那样拥挤和喧闹,凌扬有些诧异,又有些气愤,要是从一开始就是这种车,可以省去多少困扰和不快。他走下车,不理会叫嚷的电动三轮车夫,一个人站到桥头上。桥下是大运河的某段支流,他的家就在这条支流与那条支流的包围中。他决定走回去,尽量享受游客的安闲。
他选了一条僻静的路,谢天谢地,只遇到几只土狗,没有碰上人。人都在忙着收玉米,脱粒机的声音此消彼长,很摧折耳朵。他们家没有脱粒机,往年是从大伯家借,今年不知要怎么办。
大门紧闭,凌扬砸了几下,原来是从里面顶住了。凌扬又砸了几下,父亲应了一声,不慌不忙来开门。父亲很客气:“怎么回来了?要回来散散心?”说着,低头看自己的白衬衫,很仔细地发现一根猩红色的玉米棒上的绒毛,把它揪下来,扔到地上。
凌扬走进院子,靠东墙头是一堆口袋,口袋里是玉米棒。地上有一只板凳,一只大铁盆,盆里是玉米棒和玉米粒,一把大伞遮住这处劳作地点。
“你就打算这样干?什么时候能干完?”凌扬问。
“着什么急啊,慢慢干,总有干完的一天。”父亲回答。
“为什么不去大伯家借脱粒机用?”
“万事不求人,这是我的原则。都是你妈和你姐去借,我从来没去过。我看不起他们,一家人都是饭桶,没有头脑。”
凌扬走进三间瓦房中的正间,看见饭桌上放着一包烧饼和一罐榨菜,再没有别的了。
“你就吃这个?怎么不做饭?”
“我不会做饭。这一辈子从来生过火。那不是我该做的事。”
凌扬在家里最周正的那张大椅子上坐下,快速看了一圈,里里外外,没有任何变化。窗沿下的那道裂缝似乎是更长了。父亲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坐下,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
“我那天碰到你的小学校长了。跟他说你要上博士了,他说特别羡慕。三十年了,你是这片第一个博士。”
“谁跟你说我要读博士了?”
“我的儿子,一定是要读到最上边的,我知道。我要让他们看看,什么叫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个儿子会打洞。”
“咱们去搓玉米吧。”凌扬不想跟父亲扯下去。
“你是什么人?怎么能干这种粗活?你不要去。今天我也不干了,我要去买菜,我们爷俩好好喝一杯。男人跟男人,爷俩之间的事,不跟她们女的一起。”
父亲到里屋去,似乎要去拿钱。凌扬知道这是故作姿态,如果有钱,他不会在家吃榨菜。他知道父亲爱借钱,尤其喜欢借高利贷,他从小到大的学费,一大半是借来的。
“你怎么不去看看妈?”凌扬问。
父亲在门槛上停住,好像才想起来老婆不在家,而是在医院里躺着:“哎呀,我得留下来看家啊。你不知道,这村里治安不好,坏人多呐。”
“我从来不知道咱们家还有可值得偷的东西。”
父亲不为所动,十分文雅地回答:“你看看,人跟人的看法就不一样。你看到的是破烂堆,可这是我的财产呢。”
“我看你根本就不关心妈,我真不懂你们这些人!”
“以后会懂的。这个是到时候才能懂。”
手机响了,又是姐姐打来的,问他到了没有,父亲情况如何。凌扬说自己到了,便将电话递给父亲,父亲不情不愿地接了,开了免提。
“你去买点菜,别让他跟你一起吃榨菜。”
“说什么呢,我从来不吃榨菜。我这就去小卖铺买肉买酒。”
“玉米的事,你要不想干就别干。明天我让他去帮你,借大伯的脱粒机,一上午就搓好了。今年玉米没有多贵,不用等了。”
“你看你,就是着急,要我说……”
“要你说,我要听你说,咱们这家就完了。就这样,你去买菜,明天他回去。你做好准备。不想干就靠边站。”
电话挂了,父亲节制而文雅地笑笑,把手机递给凌扬:“有免费劳动力明天来帮我们脱粒。咱们不干了,下午睡觉。”
六
姐夫第二天清早来砸门,凌扬和父亲还没起床。凌扬跑去开门,姐夫头上挂着露水,手里提着一包烧饼;“赶紧的吧,我只请了半天假。”
父亲站在廊檐下:“着什么急?机器还没借呢。等一会。他们一家没起来,太懒了。”
“昨天她已经打了电话,告诉我今天来帮忙,机器都没借?”
“她没说你这么早。这才几点?不到六点。”
凌扬出面缓和形势:“姐夫,吃饭了吗?先吃饭,吃完饭,我和你一起去借机器。”
“不,现在就去借。趁着凉快赶紧干完,我下午还有一堆事呢。第二个门是吧?我去。”姐夫往大门外去,凌扬瞪了父亲一眼,跟着出去。姐夫走得飞快,已经站在大伯门口喊话:“大爷,起来了吗?把脱粒机借给我们用用。”
大娘出来开门,模糊记得这位侄女婿,表现还算客气:“呀,这么早就来给他帮忙?也太孝顺了。机器在院子里,进来抬吧。”凌扬跟在姐夫身后,叫了声“大娘”,大娘应了一声。大伯在廊檐下抽烟,没头没脑地问:“听说你要念博士?”
“有这个可能。”凌扬说。
“你爹游手好闲了一辈子,居然有这个造化。老天不公啊。”
“你们赶紧走吧,别理他。成天阴阳怪气的。”大娘说。
机器“吱吱咔咔”运转起来,凌扬负责将玉米棒送进入料口,父亲负责接粒,姐夫负责码袋,也是最卖力气的活。玉米棒子上的绒毛被机器搅碎,变得又细又软,很快像在下雪。父亲这边抓一把,那边抓一把,袋子东摇西晃。有一根很长的绒毛飘到了他的头发上,他两只手一起去抓,袋子倒掉,玉米粒撒成一堆。姐夫眼疾手快,关掉了机器。
“爸,落点土不算什么,洗个澡就行了。”姐夫说。
“我儿子都没说我,你说我?我不能忍受这种烦人的东西,从小就不能。我也不喜欢这种机器,又吵又快,跟催命似的。做事情就应该悠闲一点,现在人追求快,其实快有什么好?”
“爸,你去一边吧。我和姐夫也能行。”凌扬说。
“那怎么行,应该是你别干了,我和你姐夫也能行。”
姐夫不理会他们,重新打开机器。父亲被声浪吓一跳:“倒是说一声啊。你啊,就是毛手毛脚。当时我就对这一点有意见,我跟她说,她也不往心里去。哎。不听劝。”
机器停止的那一刻,一切都安静了。三人有些发怔,慢慢回过神来。姐夫抽过绳上的毛巾,把全身扑打一边,又到井边洗了手。拿过烧饼,要给凌扬一块,凌扬没要,父亲也不要。姐夫把两块叠在一起,自己吃了。吃完起身,说道:“那我走了。这机器给人送去,人家也要用呢。别等着人家来要。”
“你现在就要走?留下吃午饭啊。我们昨天买了菜。”凌扬说。
“我没有工夫。那个什么,你的小外甥都没见过你,不知道舅舅长什么样。你有空到我们家去看看。”
“他没空。我看包里都是书。”父亲说。
姐夫不搭话,骑上电动车走了。
午饭时,父亲十分开心,不停给凌扬夹菜:“他走了正好,其实我不愿意他留下吃饭。我跟他没什么说的。坐着难受。再说我买的肉,怎么能给他吃呢。”
凌扬不搭话,盯着窗沿下那条裂缝。他认为这条裂缝随时可以塌掉。如果那样,父亲会被埋在底下,绝无生还可能。父亲的每一口呼吸都在抢夺他的空气,他要喘不上气了。
“我吃完饭就回去了。姐姐忙,不能让她老请假。”
“哼,瞎忙。一个缝纫厂里头,能挣几个钱?”
“那也比坐在家里啥也不干强。”
“你不去周围转转?现在的景色很好。看看河水,心情很平静。我们可以一起去。”
“不用了。我没有这些爱好。”
父亲很失落,凌扬佯做体会不出他的情绪。他要无视更多人的情绪,才能从这里走出去。他背上包,父亲送他到门口,说道:“告诉你妈,安心躺着,家里没事。”
“你不去看看?天黑前赶回来。”
“我要在家看门呢。给你十块钱,坐车去镇上吧。不要走着去。太远了。”
凌扬没接钱,说道:“不用。我喜欢走路。”他知道父亲还站在门口,但说了再见后,他就没有再回头。他无法忍受再看一次那张面容。
凌扬下车,到肯德基喝了一杯咖啡,坐到天黑。手机又响了,他以为是姐姐,却是导师。
“小凌扬啊,今年不知是怎么回事,事情都挤在一堆了。学校又在布置填本校的直博名单,你在外头?什么时候回来?我看你要不直接把身份证之类的发给小王,让他帮忙填上。”
凌扬很庆幸此时自己坐在这间肯德基里,可以用他心仪的姿态和腔调说话:“老师,不是这个意思。我前天可能没说清楚,我在准备考托福,我要申请去国外读博了。能申请到什么样的学校,就去念什么样的学校。总之,我必须出去。”
“为什么呢?现在全额奖学金名额不多,万一申请不到,费用怎么办?成年人了,考虑问题要从实际出发。你走了,你的父母怎么办?生病了谁来照顾?要是该尽孝的时候没尽孝,以后得多愧疚?”
“哦,我不考虑这些。费用问题会解决的,只要想解决。不瞒您说,我从小到大的学费都是我爸爸借的高利贷。我爸爸最擅长借钱,所以我也擅长借钱。”
“高利贷要还的!而且非常危险。”
“要是不出去,我的人生也很危险。请您理解。”
“你再考虑考虑,我们本校好协调,就是拖一段时间都没问题。”
凌扬喝完咖啡,步行去医院。路边的邮政报刊亭上挂着新一期的《文摘》。他取下一本,看了一遍目录,“诗歌天地”栏目登的是博尔赫斯的《假如我再活一次》。他买了下来,靠着医院栅栏一口气读完。
《假如我再活一次》
如果我能够重新活一次
在下一生——我将试着
犯更多的错误
我不再设法做得这样完美
我将让自己多一点放松
我将变得更加愚蠢——比起我现在
事实上,我将认真地做更少的事
我将不那么讲卫生
我将冒更多的风险
我将更多去旅行
我将看更多的落日
我将爬更多的高山
我将在更多的河水中游泳
我将去更多的地方——那些我没有去过的
我将吃更多的冰奶酪和更少酸橙豆
我将问更多真实的问题——少问那些假想的
……
如果我能重新活一次——我将向着光明旅行
如果我能再活一次——我将赤脚行走
……
这诗使他震动,又使他厌恶。这就是为什么他不看文学作品,总在“假如”“如果”,然后无限地申发开去,末了又说“这是一场梦”。
不,他厌恶跌足长叹的景象。他会一直走,走得越来越远,走到再也不用回到出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