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三年的冬天很冷,雪覆了满地。及至掩埋了大半房屋,人们才发现一切用于清扫的设备都失去了效用。这场雪来的过于迅速,快到人们大都刚刚脱离了睡梦。而根据以往的经验,这场雪终究会化的,在一阵骚动过后,人们便开始翻腾自家的储备,预计着下次出门前每日的食粮。
而在小镇某个略显破旧的屋层里,夏日成正在卖力的掏动他家炉膛里的木灰,并计算着如何能用最少的炭石燃起最旺的炉火。
夏日成是夏日出生的,却生长在只有冬天的地方,一个存在于极北之地的小镇,这里的人们过着简单的生活,重复着单一而有效的劳作,只是与大多田镇的经济作物不同,雪镇的产品是动物,各种各样头脑精明,身姿优雅的动物,它们来的很早,也远比人类繁荣。于是在一系列的迁徙至磨合中,居民们渐渐建立出了一套邦交礼则,与这些原住民们一直相安无事。而鉴于小镇人口的稀少,当夏日成被大胡子男人从雪地里拽出,并定为准预备劳力时,他便成了小镇的一员。
事实证明,判断一个人不能凭其外表,更不能凭其感觉。而当这两项都完好具备时,你就会理所当然的得出一个错误的结论,比如,夏日成的,劳动力。小镇的孩子从来都是凶猛的,对,就是凶猛。
墙外的世界并不都是安然而又纯净,雪白的积层下也许就是血色的残骸,自然的世界总是美丽而又危险,就像你在海族馆里总会发现那些标榜危险的鱼类大都很漂亮。孩子们判定劳力的时候会被放逐到墙外,身边自然跟随着一位身强力大的猎士,但意外总会发生的。而我们的夏日成最声名显著的一次意外就是被一只常见的雪鼠累到抽搐,在多次确定他不具有任何器质缺陷后,医生也只能无力了。而经过胡子大叔一番无奈的咆哮后,夏日成自此结束了他的户外生涯。
夏日成是不具有野性的,他温顺得像只绵羊。他也是不具有朋友的,除了一个长久以来一直存在的邻居。当夏日成拖着他仅有的一点财产登门造访时,这位神经有点粗大的姑娘也不禁愣了愣神。而夏日成给出的唯一理由就是他不喜欢大胡子,仅此而已,仅此而已吧。
其实雪木与胡子本来就是邻居,而夏日成不过是暂住者,如今不过是从一个门走进另一个门而已。但毕竟曾隔了一堵墙的缘故,夏日成依然称其为邻居,虽然是长久以往,一直存在的,邻居。而我们的姑娘是颇具经济头脑的,她看中了夏日成的那双手。夏日成是个手巧的孩子,并乐于摆弄一些特别的活计。他总是会找到一些无用的东西,比如废弃的锈铁块,石缝里的老木根,脱落的果壳皮…创造出一个又一个不堪实用却造型独特的小玩意。而当胡子在偶然的一次早市中用其换得数倍于往日的收入时,镇子里开始第一次引入了工艺品这个名词。
而夏日成与胡子男人之间的矛盾自此产生。
大胡子热切希望从夏日成的双手上获得最大价值,以弥补他这些年无作为的诸多过错。而夏日成强烈抗议他为数不多的个人乐趣被轻易剥夺,更因被当做工具的屈辱而对胡子产生了强烈的仇视。按照雪木姑娘后来的描述,她第一次见到那么帅气的夏日成,他就像一只发怒的小狮子,迅猛而准确的攻击了猎物。虽然张牙舞爪的夏日成很快被大胡子甩开在地,气喘吁吁,但就雪木看来,这是第一次胜利,只属于夏日成的胜利。
(二)
雪木是个皮肤白皙的姑娘,她的父母是镇上有名的猎户,无数狩猎的传奇在一时间上演。不过似乎精于事业的人最终都习惯于献身事业,他们终归了尘土。丢失了依靠的雪木在不久后离开了小镇,也是在不久后,当她再度归来时,身边多出了两头动物,毛发雪白,一尘不染。直至后来很长的时间里,人们都在表达着如何的不可思议。
在赞叹了夏日成一个接一个独特精巧的手工制作后,雪木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情,她要驱逐大胡子,这个自认为夏日成养父的男人。事实上生活中并没有那么多戏剧性的情节,也没有那么多大公无私的人物。大胡子很正常的想要讨回一些合理的抚养费用,每天定时去拜访一下雪木的家门,增进下邻里友谊。而作为一位精明的姑娘,雪木对胡子的各种诉求置若惘闻,并在一次愉快的出行后,理所应当的占用了胡子家较为结实的两层石屋和一层地窖。自此,夏日成与大胡子之间的故事结束了。
大雪封镇的晚上,夏日成和雪木正围着桌子娱快的吃烤肉。当然,这不是九三年的那场大雪,胡子家的炉膛已经很久没有人掏过了。
镇里人一向这样,大雪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他们总会在头一年的时间里,置办各种生活必需品,以及生活的不必需品。每到下雪的时候,镇里都透出一股节日的欢乐。各家人在自己的小屋里围着温暖的炉火,不时盛上香浓的肉汤,老人们讲述着过往的故事,小孩们嬉笑玩闹。蒸腾的水汽漫布整个房间,充满了温馨的味道。对于整日劳作的小镇居民们,这确实是个无比舒适的节日。
当夏日成吃掉最后一块烤肉,满足的抚摸着肚皮时,雪木正对着一堆盘子发呆。虽然在很久以前已经见识过了夏日成的食量,还是会在每次饭后都流露出惊讶的表情。雪木姑娘总是会有种错觉,她一直养着一只小猪,一只瘦弱却能吃的猪。她看见那些食物化作金币飘散在空气里。在将夏日成接入住所后,雪木的入帐便再也算不清楚,至于起初看到厨室里各式食材的欣喜,也逐渐为夏日成日增的食量所消磨。
夏日成在这年的冬天刚好满足十三岁,两年的积累并没有让他像小镇其他孩子一样突飞猛进,依然是瘦瘦弱弱的样子,依然是除了雪木不太跟人说话的孩子。如果非要找出些变化,也许是那些不太属于他的故事。
在放弃了以往的体力劳动渐渐从事于手工后,夏日成的生活安然幸福,简单却也单调,每日留出了大把的时间供他想象,想象那些雪木口中无比传奇的故事,那些灵样的生物,谜样的森林,神样的雪原,无一不冲击着构造着他透样的心灵,藉以萌生出一个强烈的愿望。愿望里总是少不了那些英雄式的人物,以及各自世界里神一样的事迹。梦想着一段只属于自己的旅行,以及旅行中多少流传下的关于自己的故事,主动的被动的成为传奇的故事。
对于自由无比的向往之情像炙热的火焰一瞬间漫延开来,在了雪木炫烂故事的催化下,已膨湃如夏意般旺盛。而当夏日成缓慢拉动一个硕大的包裹来到雪木门前时,我们可爱的姑娘已经在考虑以后以遵从客观事实为宗旨,避免对青少年儿童的不良教化了。而当第二天清晨呆立在夏日成的屋里,我们的主人公遍寻不见时,雪木只剩下了杀人的冲动。
消息的传播总是迅速的,尤其是这种并不算好的消息,当雪木刚刚走出家门,准备再度寻找时,小镇上的居民已经堵塞了道路,大家异口同声的讨论着怪异孩子的出行,以及是否派出劳力收敛尸骨的必要性。在大多数人看来,夏日成已经失去了生还的可能,毕竟是如此恶劣的环境。而在一片噪杂中,雪木的心情低落到了谷底,作为曾独自从壁外归来的少年人,雪木十分清楚镇外的那片荒原里隐藏着多少嗜血凶残,暴虐成性的野兽,比起毫无体力的夏日成,简直就像是送上一份无比美味的点心。而在有幸遇到这些野兽前,单是小镇外恶劣复杂的雪原迷路也不是一个身单体薄的孩子能够轻易通过的。在一声又一声的叹息中,雪木已经做出了决定,一个并不太情愿的决定。
在镇上守夜人的描述中,在他清晨回家的路上,发现了木林里一个矮矮胖胖的黑影,而当他追到近前寻到一连串人类的脚印时,夏日成已经不见了踪影。于是在知道了夏日成并未走出很远时,雪木便在众人的惊叹中,奔入了雪原。随行的还有已经差不多被人们遗忘的,凶猛野兽。
正如动物们天生拥有的地域自主性,大多数人也在时刻标榜着他们与所谓动物的不同,处处显露着他们高等生物般的牌匾,而在如此环境中所谓动物与人类朋友般的友谊,大多如神迹故事般的加以传颂,而人们总是会以主人公的姿态复述出无数驯服了猛兽的勇士的故事。是的,在小镇的大多数人看来,我们的雪木姑娘就是这么一位身手不凡,心思聪敏,勇敢果断的勇士大人,是未来有可能同历史上无数英勇先烈一般,飘扬在图腾旗上的人物。
在夹带着风雪一片白茫的天气中,即使雪木并未携带过于笨重的装备,依然缓慢谨慎前行着,不肯放松一刻,而望着前方依然不肯停歇的风雪地,雪木心里一直在纠结着,她实在是担心着夏日成的安危,也一直想不明白究竟什么样的理由会让这样的孩子进行如此冒险的冲动。
雪木不禁想到其实一直以来,她对夏日成并不很了解,甚至对他来到小镇之前的过往一无所知。可是他还只是个孩子啊,谁又没有些自己的秘密呢,有时候事情的真相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
拾起一块雪团冷了冷额头,雪木拍动着风牙又继续了前行,在这种风雪不停的天气中,半日之间的增雪度足以制造出无数个完美的陷井,吞噬掉无数生灵。雪木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在危险来临之前将夏日成找到,至于追问缘由兴师问罪大发雷霆之类的小事情并不在考虑之中。
而将夏日成从雪洞里费力拽出时,雪木惊讶的发现他居然依旧保持着清醒,过于沉重的行装拖累了他行进的步伐,却恰好在陷入困境时给予了必要的温度与食物,在听过他短暂的解释后,我们的雪木姑娘也不知道到底该说他是不幸还是幸运了。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在躲进风牙寻找的一处洞穴后,雪木对于及时的回归已不抱希望了,更加担心的是他们是否躲得过这一夜的严寒,在大致检查了一下剩余的物资后,雪木稍稍安心了一点,必要的火种与食物以及御寒的皮衣都没有缺少,只要没有一些突然造访的客人引发一些不必要的意外,雪木对于安全的回归还是具备信心的。
在吩咐好风牙执行守夜的任务后,雪木也在一日的奔波后渐渐安静了下来。而我们的主人公夏日成正蜷缩在树洞深处的一角,目光复杂的注视着雪木,一直以来都是雪木在照顾他的生活,与其说是以姐姐的身份,倒不如说更像是母亲,而就因为自己一次没来由的冲动,就使其陷入进出险地的危险之中,夏日成觉得很愧疚。
但真的是没来由的吗,自己就真的只能呆在这个除了风雪永远见不到花朵的地方吗,外面的世界真的如父亲所说的美好,拥有那么多只在书本上才能看到的事物吗,生活在那里的人们,该是多么的幸福。在不甘的呼喊中,夏日成终究困乏的睡去。在这个冰雪的夜里,两个不同境遇的人携带着不同的梦在温暖的火焰中安静沉睡着。
(三)
正如作者苦恼于无处落脚的开端,我们的主人公也正静静坐在彼此的对面,寻找着对话开场的契机。远处暗红的夕阳落下,转映象淡黄的月光。一阵并不清脆,也并不响亮,曲曲折折般的腹鸣音,打破了沉静。接而是两阵欢欣的笑声,只不过略微不同的是,夏日成夹带着些许的脸红。
晚餐在夏日成手脚并用的狼吞虎咽中匆匆结束了,而雪木早早的端起一杯热茶,悠哉的等候在一旁。夏日成越吃越慢,静静收拾了餐具,也坐了回来。抬起头望了望雪木平静的表情,夏日成轻轻叹了口气,准备着必须讲还的故事,属于夏日成过去的故事。
其实也不过就是那样,夏日成不禁想起另一片冰雪地,一张苍老坚毅男性的面孔,和他相比,雪木的线条是多麽柔和啊。夏日成的家乡亦是充满冰雪的小镇,镇上的居民比之雪镇更加稀少,过于贫乏的劳力渐渐促使着生存方式的改变,不知从何时起,镇上的家户掌握了各种冰工的雕琢,进而发展到各式木艺的创作,不同于普遍雕作的精细,小镇人手下的物件个个充满了原始野兽般的苍莽气息,在见惯了无生气死物件的众人看来,这个小镇无处不透露着神奇。
时世日久,来往易货的商人之间,大都知道了这么一个小镇,以及镇上的手艺人。而夏日成的父亲便是众多手艺人里的头一个,经手的活计都似那天仙造就,非同一般。而对于幼年的夏日成来说,每一年最幸福的事便是父亲从集市换回,珍而贵重的书,书中奇异非凡的故事,构成了一个又一个漂亮如蝶般的美梦飞驻进夏日成小小的心灵。父亲时常告诉他,不是所有的世界都是一样的,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夹杂着风雪,每个人都不应只活在自己小小的世界,作为如此神奇的生命,你应该拥有前行的梦想。夏日成一直被父亲鼓舞着,直到,他失踪的那一天。
所有的人都不明白那样一个有手艺有见识,待人热情,品性敦厚的好人会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只留下了一张轻飘飘的所谓拜嘱的纸条,纸上无非是些家子年幼,众多照料,铭记恩情一类的俗话,没有任何实际的作为。看着周围深深浅浅的目光,夏日成即使年幼,也大致预见到未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于是,在同一天夜里,夏日成出逃了,躲藏在过往商人运送货物的马车里,一起驶向了远方。
夏日成略显羞涩的停顿了下,看了看雪木说,其实我第一个遇到的人是你。却最终在大胡子那里呆了两年。雪木看着夏日成愈来愈亮的眼神,明亮的火焰在大胡子三个字脱口而出时瞬间熄灭了。父亲一直说,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不自由,太多的不可抗力,能够拥有自己喜爱的事物并忠于所爱,是件多么幸运的事情。我决不允许任何人加以破坏。夏日成神情激动,拳头紧握,咬牙切齿的,说。
于是你就和胡子大打出手了。雪木脸上渐渐浮现出了笑容,是呐,听到了让人如此开心的事情。夏日成,还真是个好样的,孩子。呐,让我想象一下,你的父亲一定时刻的鞭策着你,我们要勇敢的前行,向着那未知的远方。雪木表情夸张的舞动着手臂,卖力的模仿着挥鞭的动作。不过下一刻,她的身体连同怪异的姿势僵硬在了那里。夏日成的眼眶里不断涌出大滴的眼泪,像不会凋零的银色花朵,愈开愈盛。涌入了槃墙,越过了瓦当,向着雪木,汹涌而来。
雪木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凶残,她开始手足无措了,心慌气短了,急于用一些事情来替代内心的慌乱。然后一头扎进了昏暗无光,灰尘密布的地下室去。而夏日成从地板上慢慢爬起,他哭得好累。静静的走出门外,抬头望着天空,那里布满了墨痕,屋子周围灰蒙蒙的一片,夏日成突然寻不见了自己。就这样丢失了吗,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夏日成这样想着,似乎突然跌入了梦里。梦里又跌入了梦里,似剧情的画面无论怎样的倒退,最后都会定格在轻飘飘上面,是一页纸,是一弧刃,是一尾羽,是一片雾,雾里也许有父亲的脸庞,温柔的弧度,都似轻飘飘,役风而去了。
雪木抱怨着地下室的阴暗,手中掂着本看不清封面的破旧书籍努力上爬着,当她重新恢复了视线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尾古怪的背影,渐渐变成了一只光明透亮的鱼,穿行在暗色的海,倏忽消失不见。雪木使劲晃了晃脑袋,她看到了夏日成孤立的背影,像一棵树,独自矗立,隐秘在夜里,分不出哪里是他,哪里是自己。突然的那么一刻,雪木觉得他像极了自己,一样的孤立,一样的隐秘,一样的层层封闭,但若有人敲破了外壳,才会发现,到处都是鲜红的颜色。呵,还真是可笑啊,雪木不禁想到,我居然成了死人陶俑一样的活计,那还是埋葬了吧。
(四)
清晨的枪响如此刺耳,以至于小镇的居民都似惊鸟般朝一个方向涌去,不同的是鸟儿们疲惫的逃命,人们却为了愉悦,飞蛾般涌向光亮,却无扑火样的噬烧。短暂的时间里,不大的小镇版面便绘出了美丽的地图,黑压压的人头如石墙般封堵了一切外来的视线,比如我们个头不高身材瘦小的夏日成便是无数可怜人中的一位。而身后依然不断涌动着更多的可怜人,被封堵在热闹之外的可怜人。而处于焦点中心几乎引发风暴的人物,此刻正蜷缩着身体,扯紧了破衣,束严了腰带,安安然睡于了这冰天雪地。
人们注视着这奇特的老人,面容上既充满了惊疑,又平添了许多敬畏,大都低声议论着老人的装扮如何如何奇特,神态如何如何庄严,更有一人仔细观摩过老人树皮样的脸庞后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这简直就是大雪川上的山神大人嘛,周围人听了这新奇的言论,愈发的冲动起来,把一个人墙挤动的风雨飘飘,都想亲眼看一看这新奇藏在了哪里。
闻风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夏日成夹挤在这闷热的人潮中,几乎透不过过气来。正巧此时一人拉起他的手臂,奋力向人潮后移去。原来是雪木正做着美梦,突然间听见一声雷响,急冲冲奔向屋台抢收粮物时,突然就发现了黑压压的人群,而夏日成瘦小的身板陷在其中,像一只小鼠般被人踢来撵去,不禁气火中烧,一阵风般跑至了楼下,如凶恶母虎般冲入了人群,左砍右突,一阵厮杀中救出了夏日成。看着雪木脸上恨恨的表情,夏日成放弃了继续探究的想法,乖乖向家门走去,正当他转身离开的时候,人群里突然发出了一声喊叫,一句并不复杂,也无歧义的话语攀着那声潮一蹦一跳如孩童般,向着人们跑来,静静落入人群的中心,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巨大微笑。
而这微笑过后,庞杂的人群中似被投下了一个无声的惊雷,短暂的寂静后被轰砸的粉碎。他是个乞丐,他居然是个乞丐,真没想到,我就知道,看他的破烂样子嘛。看样子饿了好多天了吧,也挺可怜的啊。这么大年纪,也不知道有没有子女,不然真是狠心呐。说不定年轻时是个恶人,这样子也是报应。不过那一枪还真是惊险,真打上了他也是个事情。各种各样的声音在人们头顶飘荡纠缠,聚集,最终化作一个巨大的婴孩,步履蹒跚的向着老人缓缓而去,脸庞上依然带着孩子天真的表情,巨大的笑脸带着白亮亮的牙齿,汹涌而去。
夏日成看不到老人的样子,但他想他此刻一定是十分无助,充满恐惧的。他是那么孤零零的一个人,就如当初的自己。他看着周围的那些人,眼前又浮动出那些深深浅浅的目光。咬了咬牙,一低头重新冲进了人群之中。而人群中,老人却似不知大家口中谈论的正是自己这个破落老头,笑眯眯的看着周围的人,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哎呀呀,老头子饿得很吶,各位善心人哪个管几顿饭吃啊。看着老头依然笑眯眯的样子,大家心里都犯起了嘀咕,他居然要饭吃。废话,他是乞丐嘛。可是你看他那个样子嘛,好不气人吶。人们议论纷纷,大都说这老头太过痞气,果然不是好人。
正当人们失去了对老头的热度,准备各家凑点剩饭打发他走时,一个细弱的声音不和谐的响起。您来我们家吧,我请您吃饭。人们看着这个在镇中也有些名气的外来孩子,都不禁停住了话头。一阵寂静过后,大片的笑声布散开来,像一丛灿烂的烟花,个个都是穿肠毒箭,将夏日成砸的狼狈不堪。正当人们准备好好教育一下这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时,老人却立时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雪屑,哈哈大笑起来,盯着夏日成像看个宝贝。正巧雪木从人群中寻来,看了看情景,批脸来了一句你们一群人真不如个孩子。撂下轻飘飘的一句话,拉着老人和夏日成扬长而去。
老人的样子如想象中苍老,经不得细看。但一双眸子却异常的明亮,似深冬暗夜里的星,安静,沉和。令人新奇的并未沾染半分俗气。却不是个人间的老者。但仔细看上两眼,就又变回了破旧模样,让人疑心花了眼睛。此时老人正坐在雪木家的火炉旁大口吞食着浓香的烤肉,活脱一个上了年纪夏日成的模样。雪木看着一旁也开始狼吞的夏家小崽。颇有欲哭无泪的感觉。对老人的关怀之情也在钱囊的亏损中悄然不见。终于在一番酒足饭饱后,问起了老人的来历。老人枯瘦脸庞的皱纹便愈发的深了,眼角挂起泪珠,马上就要身世悲苦起来。只把雪木吓得不敢在问,暗暗咬起牙来。好一个不要脸的老东西,真会做戏。
雪木愤愤然的离开了,留下夏日成还在收拾残余。老人盯着夏日成无所顾忌的吃相,不禁又挂起了笑容。自言自语道,真是和老头子年轻时一模一样,这人世间的缘分还真是说不得的奇妙。老头停下言语哈哈大笑起来。只把小子唬得一愣一愣。
深冬积雪的夜比平时明亮几分,老人单弱的背影却也并不高大一些。此时他正就着光亮的月色,摸索着窖库下的酒酿。多年的酒鬼终于找到了宝贝。他在一边独嗅美人,只把夏日成急的抓耳挠腮,跺脚连连。想着雪木爆发时母老虎的模样,一身冷汗都热起了白雾。老头是个标准的酒鬼,一肚子的酒虫早已经称王建制了,此时全然不顾,目无其他。拍开一罐罐琼浆,只图喝个痛快。酒只是普通果粮酿造的土酒,色沉味涩,称不上美味,却恰时解了鬼徒的瘾。鬼之贪婪,鬼之痴怨,不无道理。当夏日成听到雪木气急败坏的怒吼时,棍棒已然落了下来。看着手中破碎的瓦片,流失的酒液,老人立时瞪大了眼睛,喷射出熊熊的怒火,直要把眼前这丫头片子给烧干烧净。两人就那么对立着,寸步不让,势同水火。直到老头一句无爷爷出口,一切才像不存在似的,烟消云散了。
老人脸上又恢复了笑容,静静注视着对面不能平静的雪木以及依然呆滞的夏日成。您真的是无爷爷,沉默许久,雪木终于开口说话了。可我遇见您的时候。。您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就算一个人再老出了样子,也不会变成另外一个。好你个老东西,雪木理清了弯绕,又气又恼,眼看又要冲撞上来,举棍要打,老人跳绕躲闪,直把雪木激的火冒三丈。一根柴火棍舞得虎虎生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里学过了身手,老人眼看是没法收场了,终于摆正了脸色。爆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雪木的无爷爷,已经过世了。
雪木的棍棒,终于落不下了。夏日成很快惊恐的发现雪木明亮漂亮的双眼之中翻起了无数水汽,像极了风牙银亮的皮毛,却更轻,但更汹涌,像极了蝴蝶,却燃烧着火焰。夏日成觉得,他第一次看到了灵魂。
(五)
那么一个牲口样的货色,说没有竟是眨眼的功夫。妄我们多年的朋友,多个一时半会都等待不得,年轻时就说他有流氓相,果真不是个好东西。老头哭哭笑笑,自言自语,募地脸色僵沉似生长多年的老木,沟横交错,看不得一丝喜气。而雪木的眼睛一直透着红,自听得了消息边墩坐在一旁,一动不动,毫无言语。夏日成看着这一老一小,疯的疯,傻的傻。不敢有一丝动静,悄悄退出了屋去。
无爷爷是雪木的恩人,准确的说是雪木的救命恩人。一直以来人们所以为的传奇,也是雪木最大的秘密,皆尽于此。幼年的小兽失去了父母的保护是很难成长起来的,年幼的雪木亦是如此,凭将的一股热血在漫天的白雪中很快消散不见,来时的路也已被掩埋。看不到天没有了地,幼小的孩童很快迷失在茫茫苍野中,寻不到方向。冰雪很快要将这小小的身躯掩埋,远方显出了人影,依稀带着犬兽的吠声,由远及近落下一个矮壮的灰影。
寒冷中的雪木已分不清现实和幻境,她只记得像火炉一样温暖的怀抱,暖的像冬日里珍贵的日光,就在这短短一刻雪木的心里充满了无比的幸福感,从此以后,她都不再孤单。
年轻的生命鲜艳却也脆弱,雪木在猎人的土炕上躺过了许多天,才慢慢复将过来,每日的清晨木屋里的汤炉都会准时的散发出香气,看不出形状,辩不出种类,但确实称得上美味,每次当猎人端出浓汤时,雪木都会抢着喝光,她喜欢那种暖暖的感觉,带着药材特有的气味又夹带着肉类的香醇,十分像母亲煮粥的味道。想起了逝去的父母,雪木的心又沉寂了下来,既而是对未知的恐惧,渐渐对着窗外的飞雪发呆。
无老头偶时停留在门前凝视着这个身世悲惨的孩子,看着她过早平静的表情,总是忍不住的叹息。有时看着看着竟生出了许久不见的慈悲心,总会以为着这单薄的孩子一离开他便会被夺去生命似的,于是开始训练她。
猎人的训练是艰苦的,但雪木却从来忍受不吭。任凭身上多出新的伤痕替代旧的疤结。自此,每当无老头出外打猎时,身边都会跟随着一个皮肤粗黑,身形不高的小男孩。瘦瘦弱弱的样子,身手确不是一般的灵活,寻捕猎物从来都是一击得手,渐渐在镇里传出了名声,都夸赞说无老头修福拾得了个好孙子,而雪木这等的天分连猎人自己也是预料不到的,看向雪木的眼神愈发明亮了。便不藏私的将自己看家的活计都尽数交给了雪木。希望她成就自己的后人,老头一生无子,也算了结了一份心愿。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情,也许我会和爷爷一直待在一起。雪木叹了口气,望向对面已经呆滞了的夏日成。可是那样,又怎么再遇到你这个傻小子呢。夏日成,我们是那么相似的人,注定要碰到一起,这就是命运。
第一次见到风牙时雪木着实吓了一跳。此时她已不是最初体质孱弱的小姑娘,原本遮掩的灰泥早已不用,身型挺拔透露出英气,身手也日渐成熟,老猎人的一套活计早已娴熟于心,更有青出于蓝之势。但当她看到风和牙非同一般的身高,一银一白雪一样的毛发,冰天雪地之中精灵一样的身姿,淡黄的眼眸中不乏高贵野性的释放还是被深深震撼了,继而是强烈的迷恋。是的,雪木着迷了,为这大自然神奇的造物。
风牙亦是老猎手钟爱的宝贝,无论何时艰难的时刻我都没想过送它们离开,记得刚拾到它们时也是娃娃呢,连眼睛都没的开,你们是一样的娃娃呢,老人慈祥的目光温暖着雪木,像看着一件珍爱的宝贝。而雪木从老人的目光中,也读懂了他的寄托,雪一样的沉寂,火一样的热烈。
雪木停住了话语,擦去了眼角泛起的水分。一旁的老者端着手里的碗杯慢慢抬了抬终究放下了,莫言的叹息一声又一声,听不到,却回荡在心里。而我们的夏日成此时依然是呆滞的。
傍晚时分,夏日成端紧饭碗紧盯着房门。他一动不动,瘦小的身子蜷缩下更显不堪。他并不愚笨,相反十分聪颖。此时已知晓了雪木伤心的缘由。知道此刻是打扰不得的。可他又担心雪木的身体,虽然从来都以他生病居多。饿着肚子总是不好的,他在积攒着冲进去的勇气,但又害怕看到雪木的眼睛,她丢了东西,再也找不回了。
正当夏日成百般焦灼时,房门静静开启了,雪木盯了他半晌,终究还是拉进了屋。一旁的老头看着这个一样悲苦的孩子,似有话说又似想起了什么,不禁叹起气起来。
老人的离去很突然,不带丝毫的预兆。当雪木端着煮好的肉汤呆立在屋里时,只有门框上的一张字条随风飘动着。后来的事你应该猜到了,爷爷走了,我在镇上没有了亲人,便带着风牙回到了父母的地方。而当我把强占房子的男人打得满脸开花后,雪镇便没人再来找麻烦了。我也终于回家了。看着雪木脸上自嘲的表情,夏日成心中一痛,不由得更沉默了。接下来,接下来,为什么。雪木将目光移开,紧盯着老人。
老人受不住雪木目光里的灼热,开始了另一个故事的讲述,关于熊与人的故事。如果我说无老头是去见老朋友了,其实他只是回家了,你又信是不信呢。老头看着雪木,似感叹却又带着坚毅。其实这只是个人与熊的故事。
无老头这辈子流型流象,但其实心坚似铁,少有朋友,单单我一个,也是打出来的交情。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就像路边一块石头,你注意到他,他就在那里。
他在村子里住了三十年,一直安安稳稳,每次出猎猎货最多的都是他,每次分出最多的也是他,年轻时从来不多说话,取了自己的那份便走。村民们都受了他的恩惠,渐渐也都接纳了他。也许是人气多了,他变得越来越像个人了,虽然依旧冷淡,却总有了我这朋友。每次也能多喝了酒,冲我奇迹般的笑一笑。后来也是能耍下流氓的绝色。 这可都是我老人家的功劳。老头想起了年轻时的好时光,正待温暖时,忽又瞥见了雪木无神的目光,不由一叹,收敛了形容。继续讲述了起来。
后来话头多了,便问起了家乡,但他好像就是不爱告诉,这事也勉强不得。终于,在一次打猎中,是要挂了吧,但肯定没挂。我们遇到了熊,就是那种怎么打我们都会被打死的大家伙,可我们没死。现在想起来那景象,真是记忆深刻啊。
老头停了停,又瞥了下雪木,发现她一付了然的表情,便点了点头,恩,那只熊他认识的,老头不冷不淡的一句却把夏日成吓了一跳,原来爷爷是妖怪吗,这可怎么好,雪木不会也变了吧。正待继续听下去,老头却不再讲了。只盯着雪木道,他没有告别,即使你要去了那个地方,真的想去找他,也并不一定会是好的结果,那老头真的不是一个会道别的人呐。老头似交待完毕了,拉着正自呆傻的夏日成便离开了小屋。
外面已然天光暗淡,老头的故事结束了。而一旁的夏日成正目不转睛的观察着屋里雪木的表情,一边欣喜着,一边忐忑着。
果然,已僵坐许久的雪木似复燃般的目光愈来愈亮,腾的一转便奔出了屋去。等到夏日成反应要追时,忽的一阵风又来到了身前。感受着雪木火山一样的气场,夏日成不禁突然湿了衣衫,然后便是再也忘不掉的冬日春颜,那怕很久很久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