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有云:“帝之二女,游於江中,出入必以风雨自随,以帝女故曰孟婆。”
忘川河边一茬一茬的鬼魂走过,一身缟素的女子一遍遍问人,你最爱是不是我?听得鬼魂发怵,这女人疯了么?一度有开玩笑应声说是的,通通给请去阎罗殿喝茶,不用喝孟婆汤了,也不用轮回,什么来头!诸鬼大骇,再无应声虫,而三界尽知其人,是有后台的女子,连阎罗王都不敢得罪她。只是,她为何流连忘川,一身缟素形容枯槁?日夜守在轮回渡口,一遍遍寻找,一次次失望。一双眼倦怠失神,一层一层染上了哀愁,她好像不会笑了,不会眉眼弯弯,月牙笑笑。
“我找不到他了么。”盛夏洛神花开得极盛,女子一边熬煮汤药,一边低低问了声身边男人,临风之姿,丰神俊秀,一挥手遮住了白月光。
“你问我么,你怎么换了心肠。”浅尝了一口汤药,眉头有些发皱,仍一眼看了通透,“他为帝为皇,死后不入轮回,这里不可能有他的。”
“这世上什么是不可能的呢,我一定会找到他的。”抬头瞅了男人一眼,月光之下的一双眼,似是流光璀璨,越发蛊惑人心。她仍是247年东海岸边,偷游上岸的小人鱼。红光粼粼,朝野惊骇,以为妖女,可以魅主?养在清水里,街头闹市,宫门深苑,人间走了一遭,遇见了她的王。她一跃而起,哎怎么是你呀!同年琅邪山下,巧遇过她的少年,彼时一袭白衣,眉目清冷,全身是血。可是一张脸好看极了呀。她头一次见着生人,不是陌生人,乃是活生生的人。
“你生得这样好看,我不会让人伤了你的。”忍不住伸手触摸他,却被他眼里的寒光刺到了,无奈之下一声叹息,飞身缠住他下了水。身后是飒飒风声,刀光霍霍。
一大片莲叶底下,可以藏住拥吻的俩人,又或者说一人一人鱼。她真身乃一尾红鲤鱼,身上有龙的精血,是水族最娇贵的公主。两河三界,四海八荒,最为远古的秘辛。而神妖大战后,神妖二界元气大伤,不理人间界很久了。无奈这日的东海之滨,琅邪山下,她为了私心,终是护住了他,不让人加害。
“我不好看么?你怎么不敢抬头看我。”近身给他敷药之时,一双眼狡黠发笑,“听说你们人间,女孩子的脚看过了,可是要对人家负责的。”什么话也敢说么,当真是恃宠长大的女孩儿,而少年毕竟是少年心性,一场权力之争,见过不少大场面,可落在儿女情长上,终究是未开窍。
“不要胡说,是你拉我下水的。”偏头不去看她,嗓音有些喑哑,脸色苍白苍白的。
“唔是我拉你下水的,也是我带你躲过兵杀的,你不会不识好歹吧。”女孩儿发笑瞅着他,一双眼忽闪忽闪的,好像星夜里纷飞的蝴蝶,扑扇着飞到了他身边。一张脸浅笑发红,稚嫩无害。她才不会害了他。
“我必须要回去了,你……”返身离开她之时,终是顿了顿,低低念了声,“你也早点家去吧,他们会再来。”仍复清冷,没什么温度,女孩儿一度惆怅,他回去他的国,她回去她的家,从此不复相见了么?不若流连人间,一日看尽繁花树,她可能再见到他么?中秋丹桂芬芳,咸阳城繁华热闹,街上很多小玩意,她欢喜得上了头,一口气喝了好多酒,醉倒在池子里,露了真身。堂客哗然,慌忙报官。
“怎么给人逮住了?离家出走了么?”从大殿上走下来的少年,俯身看向女孩儿,眉眼里噙满了笑,“我不会让人伤了你的,不然你一定说我不识好歹。”
“真是胆大啊,绑了我一条路,不怕天打雷劈么。”屏退众人之后,眼看她幻化出了双腿,匍匐坐在他面前,一遍一遍揉着腿。一张脸好气又好笑,可真是无辜极了。
“是胆子大了些,原想烤了你献祭的。”吓得女孩儿噎住了,怎么怎么这样胆大?起身凑到他跟前,眼睛水汪汪的,“哎你怎么想的,你不会烤了我吧。”
“不会,”朗声回复之后,飞快看了眼窗外,“暂时陪着我好不好?都说你是魅主的妖女,只有留你在身边,仲父才能放松警惕。”
哦原来如此,女孩儿张大了嘴巴,可真是长见识了呀!一度是不谙世事,什么也不愁得到,如今要游走于人间世了么?尔虞我诈?刀光剑影?给人做了菜?私心里是高兴的,可以陪着他不是么?一屁股坐在他身边,一同望向外头的长空,这年的秋日分外漂亮呀!盛夏遇见他,一大片莲叶,她遮住了他,仲秋再相逢,偌大的咸阳宫里,他命人造了个露天池子,养她于莲花池里。明年盛夏莲花会大开的。
“每开一朵莲花,我许你一个要求。”偏头正对她之时,冷不防脱口而出,是对她的补偿么?他令她身陷险境,一同和他涉险?一度无未来可期,以为要殁在琅邪山,所幸逃过一劫,可以奋力一战了。
“好呀好呀,”一个劲儿点头,不知再说些什么,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哎我怎么叫你?一如他们叫你王上么?”眉眼里一阵闪着光,但其实他才是她的光?
“你可以叫我阿政。”温凉唇口半开,是世上最动听的阿政,直叫人高兴到尖叫,她一遍一遍叫着阿政,好像怎么也叫不够,但其实是练习啦。
“我叫你阿政,你叫我晚晚好么?我娘亲叫我孟晚,生气了叫我孟姜。父王则叫我妞妞,我是他最爱的妞妞。妞妞拆开来是女丑,我从前四海八荒浪荡,总是打着女丑的称号,好像很丑的样子,随行带了只厉害的大螃蟹,是以大荒中人尽知,女丑有只大螃蟹。今年那只大螃蟹娶亲了,它不再出门玩儿,我便独自出远门,游山玩水,遍历人间。好像做梦一样,我怎么遇见你了,好想日夜陪在你身边,不过给娘亲知道,她一定会笑话我。”絮絮念叨了起来,只差把天上的事儿,什么也抖露出来,她一向不设防的,也没想过防着他。
“喜欢我叫你晚晚么?好想也叫你孟姜。”终究是少年心性,一阵欢脱开玩笑,眉眼也不那么冷了。一夜温凉月光,她发痴看着他,他看着青竹简,好像很有趣?他不怎么眨眼,偶尔眉头一皱,遇见难事了么?偷看了他很久,什么忙也帮不上,索性偷溜出门,找吃的给他吧。嗯,桂花糕好不好?抬腿想出宫门,好吧,愣是给拦住了,不让出宫!真想吃什么,告诉人准备。第一次觉得,人间太拘束了。可是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呀。她忍住飞身的冲动,伸手接过一碟桂花糕,轻手轻脚送到他跟前,眼见他眉头皱了一下,小心脏受惊了!
“我试吃过一块,不会很甜很腻的。”触不及防的一句话,反而惹得他脸色变了,慌忙起身瞅了她好久,好像没什么异常?轻轻呼了口气,伸手捏了下她脸蛋,“我吃什么你吃什么,不可胡乱拿东西吃。”温软口气入了心,她一阵激灵,抬眼看他,人间云谲波诡,他有星夜里头,最亮的一双眼,熠熠生辉。如斯少年,什么都会如愿的。她也会一直陪着他,一直护着他。
246年盛夏莲花盛开,她挽着他下水,一双手缠住他腰间,眸底却足够澄澈清明,她可有什么想要的?一双腿化成了鱼尾,层层莲叶底下悠然戏水,偶尔也搅动池水,溅了他一身水花。
“晚晚你又顽皮了,”扔下竹简,作势要罚她,不过弹了弹她额头,“外人面前,可不准顽皮,露了尾巴。”听得女孩儿发笑,一声遵命,王上说什么是什么!飞身跃上池子,凑到他耳边,低低唤了声阿政,“你长高了好多,偏我仍是只小人鱼,怎么也不见长大。”
“嗯?怎么也不见长大么?谁告诉我的先发制人?”低低笑了起来,眼底划过一丝哀伤,“终究会长大的,而我只愿有生之年,什么都给你最好的。”眼看他身居王位,却处处受制于人,这样的日子会到头的。
莲花盛开的夜晚,女孩儿宿在莲花池里,小脑袋浮在水面上休憩。白日一双腿走动过了,夜里回复真身养一养。这是她的一贯喜好。他不用回主殿看奏疏之时,总是躺在近旁的竹榻上,一夜伴着她入睡。经常清晨醒来,发现不知何时,她趴在他身边,安然呼吸,心里觉得很踏实。好像遇见她之后,他有了想守护的对象。嗯,从前一心想得到,现在想一生守护。一切在稳步向前推进中。
238年亲政,他真正成了国之主上。她站在他身边,看他行弱冠礼,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终于是长成她的男人了。一夜痴缠到天明。她是莲花池里,他养大的小人鱼,眼看一张脸,越发地明艳动人。同年肃清,他车裂了与母亲私通篡位的长信侯,摔死了母亲的一对异父子。漫漫长夜里呆坐了一夜。她伏在他身边,轻轻抱住他的头,一遍一遍安抚,“阿政,会没事的。这一切不怪你。不怪你,真的。”
237年集权,他放逐了一度权倾朝野的仲父。她看着眼前至高无上的王,陡然发觉十年了,她陪在他身边十年了。可真是漫长呵。一路隐忍筹谋,一路披荆斩棘,终于是完成了第一步。他接下来想完成的是,定天下。一度难于登天,可他是不同的。好像他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
221年一统天下,他开皇帝先河,是为始皇帝。车同轨,书同文。废除分封制,实行郡县制。他令遇见她的地方,琅邪,为三十六郡之一。后黄老道家/阴阳家/儒家各种学说盛行,有人提出“五德终始说”,他认可了秦以水德得天下。又因水德尚黑,他一生喜好黑色。她知道了一直发笑。
“这么喜欢我么,什么都顺着我来。”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她仍是那年东海岸边,拽住他亲吻的小人鱼,只是她应该回家了,“一统天下,陛下你做到了,而我功成身退好不好。”好似开玩笑一样,一双眼狡黠发笑,可他知道她是认真的,心里一阵发慌,一刹那乱了套。
“不可以,晚晚不可以。”温凉唇口喊出了声,好似生离死别,她要永远离开他了么?神人有别,他一直都知道的,可是怎么也不想走到这一天。他才得到天下,以失去她为代价么。
“阿政,你娶别人吧。”眉眼温柔的女子,伸手轻抚他的脸,“阿政你不年轻了啊,可怜天上人间我只爱你。”
“不,我不放你走。”偏执拉住她双手,他一双眼快要泣血了,可她怎么心意决然了呢?是他冷落她了么?是他对她不够好么?不,这一生除了她,他不会有帝后的。
“你答应过我的,每开一朵莲花,你许我一个要求。”狠心推开他之时,眼泪簌簌落下来,她的心痛不欲生,“阿政你放我走吧,一切来之不易,我不可以累及你。”秦皇帝业千秋万代,他应该要有子嗣继承的,只是无关她而已。两河三界,四海八荒,最娇贵的龙鱼公主,却做不了他的帝后,可真是讽刺呀。一度是她顽皮,遇见他爱上他。
纵身回到东海,沉默不说话。娘亲怎么问,怎么也不开口。一夕飞上天,跪在九霄云殿,眉眼里含了哀愁,“天帝陛下放过他吧,他不是真要与三皇五帝一争高下的。这一世孟姜嫁不了他,也不会嫁给二殿下。”发痴一样,什么也敢说么?肝肠寸断,心灰意冷,她是嫁不了他了。落在他眼里,只觉得是她,一心负了他吧。如此也好,她负了他,他忘了她。
219年齐人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仙人居之,始皇令入海求仙人。东巡留琅邪三月,不见仙人消息,怅然而归。其后几年,又派燕人术士入海寻求,仍一无所获。天下人皆以为始皇乃求不死之药,不知他其实只为寻一个她。
213-212年焚书坑术,只因派遣寻访的术士,不但未寻到人,反而妖言惑众,称东海有鲛人,杀之炼油,长明不灭,杀之分食,长生不老,一度引发百姓捕杀。始皇大怒,下令逮捕,坑杀数百术士。
210年最后一次东巡至琅邪,齐人谎称得见大鱼,始皇令再度入海寻找,供以钱财百工。未果,盛夏七月,他殁在了沙丘离宫。死前最后一眼,莲花开得盛极了,可她却不在身边,脆生生唤他阿政,搅动一池子水花,终是含恨而终么?死后葬在了骊山帝宫,他遇见她之年,着手修建的帝宫,自知陪不了她生世,那么死后守望着她可好?帝子天神不入轮回,他始皇帝也不要入轮回!功盖三皇五帝,他自称为始皇帝,会遭到天谴又怎样?不过是今年祖龙死,她不在身边,他已然活得够久了。惟愿事死如事生,生前咸阳宫,死后秦陵帝宫,生前死后一样的布置,他死活等她归来么?似是孩子气,可他待她是真心的,他一生一世等她归来。
庞大帝宫,坐西向东,他日夜守望着她在的东方,昂首是日月星辰,俯身是江河大海,他以夜明珠为日月星辰,以水银为江河大海,堪堪勾画出了东海胜境,怎么可以说他不爱她呢?渭南上林苑中,他下令营造朝宫,引渭水为池,仿筑东海三神山,刻石为鱼,日夜盼着她归来。她只喜欢玩水,不喜欢见生人。一度是清醒的,可后来她不在了,他便什么也不顾了,身体每况愈下。而每年盛夏之际,他一次一次东巡入海,好想再见她一眼,她可能会戏谑说阿政,真的是妖言惑众么?你怎么也不肯杀了我嘛?敛裙飞到他身边,眉眼笑弯了,宛如多年前,近人撺掇,秦灭六国,以人鱼献祭,他下死令拦住了。什么是天下?什么是献祭?他为了天下要牺牲她么?真是可笑!他才不会让她死!她在他心里,不是水族公主,不是魅主妖女,只是一只鱼,一只胖头鱼,伸手箍在怀中,轻吻她的脸颊,最是绵长温热的爱抚。只是,怎么还是失了她?好像做梦一样,他其实从未遇见过她?他最爱的胖头鱼呀。
这一世的缘分尽了。
殷萧开篇于 2019/07/15,从横店秦王宫归来后的第一个白天,干燥,热烈,在上海,愚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