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贵的人间十

           

 

    我告别了自己的小学母校,以优异的成绩步入了忠诚中学。这座面积大约七千平方米的校园就坐落在我们村西南处,始建于1958年“大跃进,浮夸风”的年代 。这所中学容纳着忠诚镇十几个乡村的学生,离我们王岭村小学校园只有八百米远。我去上学的那条路刚好经过王伯母家,这让我接送小弟方便了很多。如今,我与王伯母已经成了忘年之交。她不光在生活上细心无私地关照着我及我的弟妹,更多的是在精神上给了我无可估价而耐心的引导、帮助及支持。

    一天放晚学我去王伯母家接小弟,王伯母却告诉我,我堂伯母带着小弟去别人家喝喜酒去了,可能要晚一点才回来。我便很是不高兴。

    王伯母见状便对我说:“云啊!我知道你心里不乐意哩。可是,你伯母她也是一份好心、、、、、、这人啊!活一世总会遇到很多的困难,当时别人不是不帮你,也许是别人就没有那个能力帮到你罢了!你伯母就挨着我家,你却从来都不去她家玩,她送什么菜给你,你也不要,我看得出来哩、、、、、、、你就看我吧。当年丈夫一死,自己带着两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自己的婆婆不但不帮我,还整天找我的乱子,说我是扫帚星把她儿子克死了,要不就是生怕我不守妇道,鸡蛋里挑骨头,隔三岔五把我辱骂一通才解她的心头气、、、、、、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啊。可是、、、、、、可是后来,我婆婆老了,瘫痪在床动不了的时候,我却还是去给她洗澡,送饭、、、、、、、我想啊。这婆婆都老了,也没几天活头了。人死一切都是空,过去的事情也都过去了,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计较和仇恨又有什么用呢?自己还老是心里不舒坦,不痛快。、、、、、、其实啊!你伯母曾流着泪跟我说了几次了,她说她当年没能力帮上你家什么忙,她心里也不好过呢、、、、、、、”

    我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的,至从母亲走后,我的内心便强烈地排斥和记恨着本族所有的长辈,还有我最亲的大姑。我曾求助过他们,他们也的确假意地敷衍过我,甚至无情地拒绝过我。正是因为他们的馈赠才让我看透了世态的炎凉,人情的冷暖,也斩断了我对别人依赖的所有退路。从而在这个没有母亲的人间,敏感而高傲的自尊心不得不逼迫着年少的我走向了独立自主和坚强无畏的人生。我自以为,我所见所思从来都是对的。我变得只相信自己,对于大人们的言语我总是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我从小看见自己善良而侠肝义胆的母亲是怎样爱着这个世界的,而当母亲病重死去,这个世界又回报怎样冰冷的面孔给我们。

    我不再相信成年人的世界有多少真情实义,还有那一地鸡毛的真诚简直就是一个大大的讽刺。所以,当我的堂伯母或者我的大姑向我靠近时,我就本能地拒他们于千里之外了。我像一只刺猬,在自我保护的前提下,我却又保持着母亲所教给我的所有教养,对任何长辈都面带微笑并礼貌地大声喊他们。并且,我也是这样教育我的弟妹的。

    但是,我却拒绝他们任何的同情与施舍,还有靠近,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所以,我从来不踏进他们家的大门,我以此保护着我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我还曾对弟妹下过命令,不允许他们跟着父亲去大姑家。因为,父亲很心疼他妹妹。大姑家的田地每年都是父亲帮忙耕种的,闲暇时,父亲还要在晚上去帮大姑烧火做河粉。很多时候,父亲去外面做生意一回到家就又风尘仆仆地往大姑家里跑,饭都顾不上吃。每次,当我看见父亲不辞辛劳地帮助大姑时,我内心就会失去平衡而升起抱怨来。因为,我心疼我的爹爹的同时,我始终觉得大姑对我父亲只是一种利益上的情感利用。

    只是,这些事情,我从来不愿意跟任何人去说,包括王伯母。

    可是,这一次我却像一个透明人一样立在王伯母的面前。倔强的性格让我下不来台,所以,我只能沉默似金,以此来掩饰自己真实的想法和诉求。但是,王伯母的这一番话却说到了我的心坎上去了。因为,父亲前一阵子也向我说过类似的话。他说,大姑爷好吃懒做,大姑一个人要撑起一个家,很是不容易,怎么能帮得到我们呢?大姑见我及弟妹都不到她家去,送东西也不要,很是伤心。父亲还说,做人要有宽容之心,要懂得体谅别人的难处。而对于自家本族人的相处原则,我父亲一开口就向我灌输着“打虎不过亲兄弟,上阵不过父子兵"之类的亘古名言。所以,父亲对于那些吝啬而狡诈的堂叔堂伯借了我们家的马儿去拉车或者犁田不是不给马料,就是给些发了霉的米糠之类的事情总是表现得风轻云淡的、、、、、、

  当父亲跟我说这些话并讲着这些大道理时,我却还不服气地跟他顶嘴辩驳。我坚持自己的看法和认知,那就是我的父亲为人太过忠厚老实,甚至有些迂腐,所以总是吃亏受累。

    而王伯母的话,我却一句也无法争辩。因为,在她老人家和颜悦色而满是期待的眼里,她不是一个拥有绝对权威而至高无尚的长辈,她只是一个明察秋毫而平等的朋友。这些年来,王伯母及舅奶一家对我们真心实意的关怀和厚爱一直温暖着我的心,让我渐渐远离自己所看见的那个寒冷而昏暗的世界假相。王伯母没有说教让我如何如何去思过和改正自己不正确的观念和思想,她只是平静地诉说着她自己苦难的人生过往。而对于她这一生守寡所饱受的痛苦及别人对她不公平的无情对待,她却没有怨天尤人,听天由命,自暴自弃。她一面努力活着,一个人拉扯大两个孩子,一面用内心朴素的善良对一切人事都报以真诚的宽容与理解。她像一位割肉忍辱的佛主一样以德报怨,自渡渡他。最后,她那恶毒的家婆在临死前向她进行了虔诚的忏悔并请求她的原谅。正是这份豁达让她在那艰难困苦的生活里获得了内心的平静与安宁,并支撑着她一路向前走到了自己人生的暮年。

    尽管,如今五十多岁的王伯母已经儿孙满堂,但是日子过得却并不清闲富足。她依然操劳着每天带两个孙子,喂猪做家务,一刻不得停。而她的媳妇对她却还百般挑剔,处处为难,没有好脸色。只因为王伯母嫁女儿到江苏去没有收彩礼钱,她媳妇便痛恨王伯母偏心女儿,不顾儿子媳妇的死活,从此翻脸跟她成了冤家。小媳妇逼着自己的丈夫跟自己住到娘家去种田养鱼为生,两个三四岁大的孩子便丢给王伯母照顾,夫妻俩平时轻易不回来。

    王伯母在向我倾诉这些事情时,她也伤心地掉过眼泪。但是,她却依然从不报怨她的媳妇。她总是说,难得媳妇不嫌弃她家穷嫁过来了。现在,孙子都有了,不看“爷面看佛面”,媳妇再不好,她还得顾着儿子的感受和人生幸福。因为,她知道陪儿子过完这一生的人只有媳妇。所以,她依旧打起百倍的精神,乐观积极地继续过她辛劳而无所索求的生活、、、、、、、

    我疑惑,大字不识一个的王伯母,她为什么能做到如此善解人意而豁达洒脱的?她又是如何做得到如此的深明大义?

    我只知道,后来王伯母的言行终究是深深地感化了我。

    何为爱?何为善恶?是非曲直又当如何评判?一个人内心真正的快乐与幸福又取决于什么?

    从此,我开始回头去反观自己过去的行为和思想。我不再一味去挑剔世界和他人的毛病,我慢慢学会了包容与理解。后来,我不但走近了自家的堂伯母、婶娘、大姑,还跟好几个堂姐和堂哥都建立了亲密的关系。我卸下了心灵的盔甲,从过去那个阴沉而灰暗的世界里走到了阳光下。

  原来,这个世界就像一个潘多拉魔盒,那最后的也是最好的礼物————希望,它将永远属于那些从不质疑它,也从不放弃过它的善良的人们、、、、、、、

    相信是一种力量,也是一种诚挚的爱!对自己,对他人,乃至对这个五彩缤纷的娑婆世界、、、、、、、

    于是,我义无反顾地投奔到这个世界洪流中去了。

    初一不但是学习科目比小学多了好几门,而且,好多新同学还是来自不同的大山上的少数民族。他们男多女少,有的是苗族,有的是侗族、还有的是水族。我对这些少数民族同学都充满着好奇心与亲切感。在我的眼里,他们跟我们汉族学生一样都是平等的,没有任何的差别。而对于他们所居住的大山上云雾缭绕的美丽风景,还有他们跟我描述的在山林间跳跃穿梭而不怕人的可爱小松鼠,我又满怀着无限热烈的向往和期待。这些同学有的身着自己本民族的服装,有的则跟我们一样穿着汉服。他们个个都老实内向而少言,往往与我们汉族同学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们大多寄宿在学校里,个别有亲戚在我们村上的则住在亲戚家。但是,他们都是每半个月或者一个月才回家一次。

    初一的老师也全换了新面孔,他们全都不是我们本村的人。比如,我们的班主任潘老师来自雷山县,是一个地道的布衣族人,他在给我们上历史课的时候总是在每一句话后面拖着一个小尾巴。

    “同学们,历史告诉我们什么两?、、、、、、几百万年前就有了人类两、、、、、、女人在封建社会是男人的附属品两,是被当成男人的财产两、、、、、、”

    后来,我们私下都叫他“两两”老师。他大约二十三四岁的样子,黝黑的方脸,浓眉大眼,鹰勾鼻,再配上一头乌黑的自然平头卷发,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新疆小伙子。他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就分配到我们学校来了,这是他第一次跟我们见面时的自我介绍。他说话有些咬舌头,这让我们听起来觉得他说话很吃力似的。但是,他是一个很风趣而随和的人,对学生极大度而宽容,并且还常常跟学生打成一片,像兄弟姐妹一样不分彼此。

    我们的英语周老师和语文董老师是一对年青的夫妻,也只有二十六七的样子。他们可谓郞才女貌,志同道合。周老师小巧玲珑,面容娇美,皮肤白皙细腻,性格活泼开朗,是湖南邵阳人,她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而来自离我们村四十里路远的大山上的董老师则是一个正统的侗族人,他身材魁梧,英俊潇洒。他们有一个三岁大的胖儿子,“no!"和“yes”总是时不时地从他的小嘴里蹦出来,惹得旁人开怀大笑!至于他们是什么因缘而走到了一起的不得而知,但据说,他们夫妻恩爱有加,感情甚笃,让不少其他老师眼红不已。

    初中的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新鲜而有意思的,我不但从历史书上明白了重男轻女根深蒂固的来源,还为女人几千年来卑贱而不公平的命运感到莫大的愤怒、悲伤和屈辱。对于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品,我和一帮女同学为此跟班主任潘老师进行过几次热烈的抗议和争辩,仿佛一帮女权主义者在为女人悲惨的历史平冤雪耻似的。弄得我们的“好好先生”潘老师不得不一再向我们强调历史之所以成为历史就是因为它的不可更改性,而女人的地位在现在的新社会来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了。他让我们不要纠着历史的小辫子不放,更应该在学习历史的过程中看清历史的真相,从而在未来踏入社会后的工作和生活中不要犯历史性的错误。

  但是,女人这一历史性的悲剧真相却在我的灵魂深处烙下了一块抹不去的疤痕。

  原来,我小时候亲眼目睹的那个被自己的男人拖在地上打得血淋淋的女人,她只是千百年来女人命运的一个缩影。而我母亲在第一次家暴的婚姻里死里逃生嫁给了我的父亲,这足以说明我的母亲不但是在争取自己个体命运的幸福,更多的还是在与千百年来女人共同体的悲惨命运做抗争。

    为什么会这样?是谁制造了男尊女卑的观念?又是谁主宰了男人与女人命运的天壤之别?在这几千年不公平的男权统治世界里,女人为什么无法成为她自己而要归属于男人?

  我想, 那些封建社会的所谓儒家正统思想给女人规定的三从四德就是罪魁祸首。什么女子无德就是才,什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之类的东西就成了女人千年以来思想上的枷锁和藩篱,禁锢着女人自身命运的解放和自由。

    男女都生而为人,却没能平等地栖息在这个诗意的世界上,这实在是一件可笑而荒唐,甚至另人感到悲哀的事情。

    许多年后,事实证明,我当年的这些思想只是自己的一已之偏见和肤浅的认识罢了。

    如果说历史打开了我思想的深度,那么地理就无形中拓展了我的眼界的宽度。我无比新奇地为这个世界的辽阔而赞叹不已,我们所生活的这片土地原来连弹丸之地都算不上,只是沧海一粟罢了。地球上遍布着无数的大陆和海洋,有许多数不胜数的国家,居住着不同肤色的人种,说着不样的语言,也有着不同的生活习惯,他们也存在着与我们中国一样的种族歧视与男女地位的悬殊、、、、、、、

    而生物学又别有洞天,它像一个万花筒将五彩纷呈而千变万化的生命之门打开,让你在无与伦比的奇妙之中沉醉。你会在细胞千百万年来的分裂中惊叹万物的演变是多么精彩而不可思议的伟大奇迹。你无法想像生命是如何在百无聊赖中作永无止尽的复制和分裂才得以永生的?而那些与人类共存的种类繁多而千奇百怪的花草树木和昆虫走兽又简直另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它们遍布地球的每一个角落,从陆地到海洋,从平地到高山,从草原到沙漠,从古到今,无处不在,无始无终。它们都在弱肉强食的残酷环境里争得属于自己生存的一席之地。它们也以无比顽强的精神演奏着各自生命里最光辉而灿烂的历史乐章。这将让沾沾自喜而高高在上的人类低下高昂的头颅,对一切有情和无情的众生虚怀若谷,心升敬畏和景仰。

    正可谓是:一花一世界,万物与神灵同在!

    英语这个天外来客则让我们大伤脑洞,口齿不清,以至于哭笑不得。在我们蹩脚的口语中,大多笑料百出。因为,我们大多数人的英语书上都写满了诸多如下的批注性文字:比如,This  is  a  dog ( 累死一日儿剁哥)  ,sit  down  please  (酸汤不理死),apple(阿婆),what's  your  name?(我吃有内蒙)、、、、、、

    这一年,我像个自由而放逐的浪子,头也不回地全身心投入到这丰富多彩的校园学习生活中去了。

  我又恢复了对所有同学的热情与大方,我总是带着少有的顽皮去主动靠近那些大山里来的男女同学,向他们问东问西,有时还故意捉弄一些男同学。我还常常跟一大帮同学在课间十分钟去逗语文老师和英语老师的胖儿子,让他嘟着的小嘴吐金元宝似地不停往外倒着“NO"和"YES"。

    每次放学上学的路上我和老班长、美菊等一伙人总是结伴而行,从不落单。我们迎着晨风,送走晚霞。我们像行军开拔而过的大部队一样,一路的欢声笑语与追逐的脚步声总是响彻了街头巷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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