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芳华》拍成电影以来,严歌苓那翻手为苍凉,覆手为繁华的手法更是深入我心,于是耐心寻觅,收集出一摞严歌苓的作品,细心品味她笔下的冷暖人生,上世纪那些红男绿女们遥远的青春。字字句句,都像极了父辈们抽屉里布满灰尘又泛黄的老照片似的,迎面而来非要向你哗啦啦地哭起来。
七十年代末,一个叫霜降的乡下女子一路逃着火车票辗转来到北京城谋生。她美得惊为天人,清新脱俗,一双墨墨黑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她来到程家——革命老将军的庭院,红色家庭。程老将军在国家给的大房子大庭院里享受着国家给予的优待,独断专横,控制着家庭里的每一个人,儿女们在他的重压下阳奉阴违,白天关上门睡大觉,夜里本性暴露无遗,一群红男绿女们趁着老爷子睡着把一个个房间变成一个个娱乐场所,打牌、嫖娼、酗酒,无所不尽其极的消费着老将军用鲜血和满脊背的枪伤换来的富足和安逸,以至于到了荒唐的地步。
这座院落在极乐的享受中显出它疯人院的本质。霜降一开始并不知晓,她来时,青春羞涩而坦白。
她首先认识了程四星,据他说老将军是在升四星上将时有的他,所以取名四星,是老将军荣誉的纪念。可这个儿子却并不让老将军感到一丁点荣誉感,他天生具备父亲的凶狠劲儿,果断而机敏,走私军火,贩卖毒品,被抓后判刑二十年,将军四处走访,运用自己的影响力把四星保释出狱,他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再去给他丢人现眼,败坏英名。他把四星关在房间里,每天给他优质的食物和电视、录音机、安眠药,不允许任何人与他讲话,不允许踏出房门半步,门口有持枪警卫看守。霜降误入他的房间,看见一个骨瘦嶙峋的年轻男子,秃顶的头发出可怖的亮光,枯瘦的手颤颤巍巍地玩弄一副纸牌,在和自己打牌。他用程家少爷们一贯戏谑的语调对霜降说:我喜欢你,我有很多很多的钱。尽管他只是第一次见到霜降,他只是需要一个人陪他说话聊天,他只是纯粹的觉得霜降是个漂亮的姑娘,没有任何强迫她的砝码和气力可以调用。霜降惊异于眼前这个拖着年轻的躯壳却如老朽一样凋敝的程四星,又看看这个封闭而富丽堂皇应有尽有的“牢”。她这才相信有这样一种牢:舒适、样样齐全,门不上锁;你可以逾越这牢,但你的逾越是不被承认的。所以你等于没有逾越。人们认为你在坐牢,你也认为你在坐牢,牢的意识而不是牢的本身就形成一种完善的隔离。
她又见识到了程淮海和妹妹程川南在老将军常年的泯灭性压挤之下扭曲的心理和个性,年轻时兄妹乱伦,形影不离,后来各自结婚后,总觉得“生命缺了什么”,程淮海借着父亲的权势,常常来着“本茨”轿车拐骗无知的年轻女孩沦落为他和一帮高干子弟们的性工具,可谓人性泯灭。年长些的大女儿程东旗在美国留学爱上了外国人,将军不许,取消她的护照和学业,她从此性格变得怪异,好不容易嫁了个门当户对的高干子弟,却并没有感情可言,回娘家住,说是认真治学。还有那个程大江。
好一个程大江,他和程家里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在军校读博士,领少校军衔,有着健硕的肌肉和宽阔的脊背,是让霜降看一眼就深深爱上的宽阔肩膀,每天早起跑个十几公里,坚持不懈的读书,研习军事理论。他最讨厌别人说自己是凭借“我爸是谁谁谁”做到今天这个地位的,他更讨厌别人把他与一众劣迹斑斑、罄竹难书的程家子弟混成一谈,正如他自己说的“他们偶尔可以很早起床,但每天早起就需要意志了。他们没有意志,我有。没有意志的人生活给他什么他只能要什么,要了什么,就赶快享受它,不然明天可就没了。因此他们只能要这个家,享受这个家。要是他们没有降生在将军家庭,而是最穷最苦的人家,他们也只能要那样的家,忍受那样的家。他们没力量改变被给予的那份生活,力量产生于意志。老爷子一死,他们就什么也没了,我不一样,我身上如果有胜于别人的东西,绝不是老爷子给的。”霜降深深的爱着这个与众不同的程家少爷,她相信他能成为程家的第二个将军,一个现代军事理论家。她也相信他说的,我们都能凭借双手共造新的生活,去他妈的“高干子弟”、“乡下妞。”
小说中,霜降穿插在四星和大江两个截然不同的亲兄弟的悲喜情感之中,同时在他们心目中扮演着无可替代的角儿。四星把霜降当作活着的唯一希冀,他的灵魂早已经死在了牢里,霜降就是他的魂,他只求霜降每天用一个小时陪他说说话,他便支付一笔不小的报酬。逐渐地四星找到了活着的唯一可能,那就是娶了霜降,用他留存在国外的黑钱给她以最幸福的和富足的生活,逃离程家大院儿,逃离这“一丁点都不爱他”的一切,死了也不会再回来。霜降的爱慕之情让程大江不甘现状的心躁动起来,他为什么不可以娶一个自己喜欢的乡下姑娘,家世和地位凭什么阻碍着自己的幸福,他要打破笼罩在自己身上的父亲的光环,成为一个新的将军,娶一个乡下姑娘,脱离这个“疯人院”一样的程家。行他所行,爱他所爱,无问西东。
可惜程家的男子毕竟是一个将军的种,他们骨子里习惯了把自己当成世界的中心,对待所求所爱常常不是出于真挚的追求,而是强硬的命令的语气。霜降却不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妞儿,更不是他们能够命令的了的,她拒绝与程四星一块儿私奔叛国,此时她肚子里怀了四星的孩子,自己已经配不上那个英俊的程大江对爱情和女人至为圣洁的企盼,她选择逃避程大江,再不联系。
她离开了程家大院,不多时,美丽添了忧郁。直到五年后,她听闻,老将军寿终正寝,程淮海被判死刑,程四星被定叛国罪通缉,程大江腿部受伤强制退伍复员到北京打工,程家人瓜分了老爷子的底财,车子房子一并收回国家。曾经诺大的一个红色家庭,疯人院本质的极乐世界,仿佛不曾存在过一样销声匿迹了。
读完此书,我实在想象不出一位闯天下雄关的将军的血,流到这一副副身躯已近乎死寂。一位挂帅三军的武士,竟投下如此单薄的影子。霜降路过他们的世界,眼之所见,是影子里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