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玫离开的那一天,天气晴明,万里无云,我想连老天都无声支持了我这个决定。我站在大大的落地窗前眺望远方那清澈却又转瞬即逝的优美弧线,想着我的女孩就在上面。
临别依依,罗茜曾问我,“嘉遇,不再去看看她吗?我以为你会很舍不得。”
我说,“恐怕此生就此搁置了吧,舍不得又能怎样,除了更伤,我便什么都给不了她。”
可我还是来了,清冷的霞光一层层铺染着灰白的大地,行色匆匆的大厅里早已不见那个我用生命保护过的女孩。
那一刻,我哭了,玫玫,我忽然觉得此生我们就将永别了,而最后留恋对望的一眼,便是在郊外那栋枪声四起血腥浓重的旧房子里,呵,真是一点都不浪漫。
我人生的开端就埋进了很多悲剧因子,他们在我本就荒唐的命运里不安的撞击着,跳跃着,摩擦出了簇簇小火苗,再慢慢聚集,将我燎烧成一片荒芜,腐成一摊白骨。
很多年前,那时的我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也没有什么教条主义,却也从未想过我的后半生会在道德边缘摸爬滚打,而如今,一切早已超出底线。
阳光的色调越来越浓烈了,刺痛着我本就虚弱的身体,我的眼前开始迷离,脚下也有些踉跄,我努力地仰起脖颈,苍天一片清蓝,你走了,那么我回去了。
车子缓缓的在广阔的街道上滑行,窗外景色自然格外雅致,这我以前便是知道的,可此刻我已无心观赏。我在心里强迫的说服自己,孙嘉遇,这是最好的结局,那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值得更好的未来,你的一切终将只是个拖累。
我想笑,可就这么失去张开嘴的力气,抹着自己怀中瘦弱的骨头压抑的哭了出来。
三十几岁的男人啊,哭的像个孩子一样不能自已,车子停下。罗茜想要扶我出去的时候,我按住她的手,脱口而出,“别动,我心疼。”
这时,我的身体已经日渐凋败了,好像那些年轻的力量瞬间就离我远去,丝毫不回头。
罗茜请人来帮我收拾东西,我让他先等一下,自己走到枕边抽出一张璀璨的照片,如果那抹明媚的笑我此生再无缘遇见,那我放手留下最后的祝愿,放在那本留有我们共同回忆的书里面。
那时恩恩爱爱的男女们总是恳切而热烈的诉说着自己的爱恋,我有幸听到过一句,要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更为朴实——择一座城终老,携一人白首。
所以我又回到了北京,我想这座城应该是那个傻妞会选择终老的地方,至于白首,已绝然不会是我,留不住的,就放了吧,我在原地为你祈祷,玫玫,赐予我最美时光的奥德萨女郎。
相比于奥德萨的九月,北京的天气就像包在一团炽烈的火焰中,烧的人心口发紧,旁边的人大多数操着一口地道的京片子,我忽然间觉得鼻根发酸,我已惜别多时,异国他乡,人美景美都比不上乡土的物是人非。我坐在轮椅上忽然想朝天怒喊,但终是静默了,我,早已没有力气了。
前厅里有很多话别的情侣,我看着边侧一个女生强忍着几欲夺出的泪水,啄着面前爱人的唇,道,“我爱你,等我回来。”然后迅速化为一般丽影涌入人群。
我在想,那日那时,那个傻妞终是不愿吐露的是否就是这简单的字句。
那段旧时光,此后的我命其为我们的爱情。
短短几天我们头顶的天都各自换了颜色,你走后,我离开,愿此生再无意外。
我的生命末了,唯一不愿留给你一道永恒的伤,此后似水流年,你会成为他人的美眷嫣然,轻浅一生安乐。
我永远庆幸你带着怨恨离开了我们共同历经的那座城,只有这样,你才会将我埋在一个角落,勇敢的往前走,我知道还会有人爱你,但其实我很害怕他比我爱你。
小幺来的时候,我正在注视着前方那个大口大口咬着冰激凌的小女孩,黑亮亮的垂着两个麻花辫,一脸无邪的笑对路人。
“老二,丫舍得得瑟回来啦,多年没见,我这心里没着没落的,走吧,陪哥们唠唠。”
小幺迅速窜到我身后,当起了推车小弟,但其实我看到了他湿红了眼眶。
我叹口气道,“小幺,甭为哥难过,哥回来了,少说也还能陪你个把月的。”
“你丫说什么孬话,给我结实活着,让欠你的人都看着,你孙嘉遇他妈的不比谁差。”
小幺哭了,我,也哭了。
我一直都在按着自己的意愿活着,可命运总是出现偏差。
突然袖口一紧,我回头看见是刚才那个秀气的小姑娘,跳脱的露出一口小白牙,奶声奶气的说,“叔叔不哭,给你糖,吃了就不难受了。”
一只肉肉软软的小白手伸到了我的面前,上面静静躺着两颗粉红色包装纸的糖果,我点点头伸手接过。
前方急急跑来一对年轻男女,拉着小姑娘的手和我道歉便转身走向安检。我看着他们温馨甜蜜的背影,想着老天什么时候给我一个这样的结局,哪怕我已错过了挚爱的女孩。
小幺驱车把我送到一家酒店,我点了一桌子好菜,在心底暗暗较劲,死也要吃完它,不然我怎么回家。这段时间我刻意没有照镜子,但是不难想象,癌症晚期,又能是什么样?
最终,我还是退缩了,胃里撕心裂肺的绞痛险些让我晕厥,但我死死咬着舌头,企图用这股子血腥抵抗越来越不清白的意识。
小幺慌慌张张的扶着我像服务员大叫,在转过头来时,死死攥着我的手心颤抖的泣了声,“哥,哥,你不能这样,刘姨还在家里等你,哥,你挺住,哥……”
我虚弱的冲着他笑了笑,吐不出一个字眼。
救护车来的时候小幺打横抱起我,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不知是他太强大,还是我真的变得如此瘦弱。
眼前全是迷蒙的雾霭,那股痛楚几乎让我吸不进去一口氧气,我甚至出现了幻觉,往事一幕幕飘浮在了眼前,最后定格在一张青涩纯真的笑脸上,我找到小幺所在的方位,费劲浑身力气,才模糊的说出了它的名字,“《圣经》”。
再醒来时这本书已经出现在我的面前,小幺一手端着书,欲言又止的看了我半晌,叹了口气还是把书塞到我的怀里。
我想他已经猜到了,低下头拿出那张照片贴在我左边的胸膛,说,“我不想拖累她。”
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这个决定究竟做的对不对,但我相信只要我还在她的生命,她的痛苦就会继续延伸。
“哥,范淼来了…”
我想我足够云淡风轻,事实上,她已然成为了我的过去。此时我的手还抵在心口,我蜷起食指点了点,“不管她为何而来,这,都有人了,你懂了吗?”
小幺意会点了头出去,静静地病房里在无人来打扰。
范淼,可能我此后关于她唯一的记忆就是——那个长得有些像玫玫的女人。
天已经黑透了,第六十七次,身边丢了那份淡淡的体温。
但我想,我还是要睡的,因为这个数字会一直增长到我时光的尽头。
这一夜,我做了一个冗长而又甜蜜异常的美梦,但我不想与任何人分享,我只能说上帝给了我那个结局,虽然只是在梦里。
清晨的走廊里总是回荡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我知道,那是他们为无数生命在做的挣扎。
房间的门猛地被推开了,我看见了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她老了。
“妈…”
“嘉遇…”
仿佛空气凝滞在这份这秒,我终于又如同很多年前那样投身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那股熟悉的味道钻入我的鼻腔,一直向上凝成了大滴大滴的眼泪。
自那日后,母亲总是在我耳边话话家常,说些旧友的事儿,我也会耐心的听着,像个求知的小朋友。
天气渐凉的时候,我就被母亲接回家照养。
中国人是不过万圣节的,2003年11月1日这一天我去到一家极为简约的西餐厅,给了那个白裙子姑娘一笔可观的小费,让她为我弹了一曲《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 》。
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
it seems the natural thing to do
tonight no one's gonna find us
we'll leave the world behind us
when i make love to you
……….
………
一曲终结,白裙子姑娘满眼欢喜的看着我,我说,“你没有她弹得好。”
然后,离开了。
以后的日子我都很少出门,小幺经常过来陪我,从他的眉眼间我能看得出,他遇见爱情了,曾经何时,我也这样欢腾过。
他也总是旁敲侧击的想知道那张照片的故事,但我只是笑笑,什么都不肯说。那是我心头最亮堂的地方,我怕说出来,老天会妒忌的收回。
年关的时候,邱伟也来了,那时母亲正掐着我多出两块肉的脸,笑的乐不可支,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生命即将衰竭了。
我和邱伟坐在院里的台阶上,很久都没有人打破这份宁静。
最终,还是我先开的口,“兄弟,给我点根烟吧。”
邱伟没有反驳,给我点上后,自己也点了一根。
几个眼圈吐出后,他没看我,说,“小孙,我也和赵玫失去了联系。”
这是我回到北京的这几个月里,第一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个名字,心脏斗的一停,然后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它攥住,疼的我不能喘息。
“你知道吗,我始终不能同意你当日的决定,你关在局子里的那几天,那个傻姑娘整宿整宿的抹眼泪,第二天还装着没事儿人似的跟我说,邱哥,别担心,嘉遇会没事儿的。”
“如今我也不求别的,只希望这个傻姑娘真是做了决定,走回了原来的路。”
邱伟叹口气,拍着大腿起来,阳光照在他身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好了,嘉遇,我也不是来给你添堵的,我想你有权知道这些,而且我想,你应该也想知道这些。”
那日,我愣坐在那里很久,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做过一场盛大的美梦,当那些华丽富饶的青春不在时,梦依旧没碎的又能有几个?
如今,那个傻妞依然年轻,梦想就显得弥足珍贵,很庆幸在我苍老之时,还能辅助她走向顶端,那所高雅的音乐殿堂。如果是这样,旁观者,比于一生迷惘,值还是不值?
爸爸的死带走了很多人情,初一这一天家里显得格外冷清,更是与外面的鞭炮齐鸣格格不入。但妈妈并不觉得,从凌晨开始选材做菜,一个上午忙的不亦乐乎。
看着她有些微驼的背影,说实话,我真的不想让他失望,可架不住胃口玩命的反抗。
那一天,我做了第一次化疗,出来的时候看见母亲揪着代夫的衣角,哭这说,我是他唯一的希望。
2004年,我只穿过一次白衬衫,在情人节这一天,我想你会喜欢。
我出现了所有化疗阶段病人的一切病状,最明显的就是日渐稀疏的头发,我扔掉了所有浅色的衣服,为了掩盖,肩上的落发。
一整个冬天我都被困在家里,因为我的身体再也抵抗不了这样寒凉的天气。
第一场雪飘起来的时候,我的思绪也跟着北牵了,如果我早知道此生会是这般结局,那日会不会选择与你一同葬在诺娃瓦力斯卡的雪地上。
生活变成了规律的两点一线,我总是悉心的关注路边的风景,想着不知道那天就再也看不到了。
化疗的痛苦让我这样一个自命坚强老爷们几度想要放弃或者就此死去,几个月后,我借了护士的一面镜子,看着自己形容枯槁,想到了一个成语——行将就木。
我的胃口变得越来越差,一开始还能在母亲面前勉强装着吃下,后来干脆就是吃什么吐什么,混混沌沌的我一直抱着那本精神食粮,想着奥德萨那十个月的人间天堂。
我的一生经历了三个女人,都是我用心疼爱过的,可是闭上眼,只有一张脸是清楚的,我甚至都忘记了其他两个人的名字。
经历了那么多大起大落,面对死亡时,我反倒是沉静了许多,只有母亲,陪在我身边的时候越来越少,我知道她只是躲在某个角落里哭泣。
九月的开端,医生和母亲进行了一番长时间的谈话,我无从得知内容,只记得母亲回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说,嘉遇,我们回家。
我点头,说,好。
此后,小幺带着我游历了整个北京城,边边角角,一点都不曾落下。
我的女孩,我真的想记住你我即将终老的这个地方。
那一晚,我从爸爸的墓地上回来,翻开那本有些粗糙的《圣经》,将照片递给小幺,说,“他叫赵玫,我的傻妞,一个明媚的女孩。给了我在奥德萨最美的年华。”
我闭上眼睛回忆起了在奥德萨的那段时光,一幕一幕,清晰地可怕,原来我还欠她一个奥地利终老的美梦。
傻妞,不要怪我,你怎会知道,其实我不想离开。
我又怎会舍得离开?
我接过那张照片,看着小幺。
“小幺,如果我自私一点留下他,上路的时候,是不是不用那么害怕。”
我没有等到他的答案,但其实我也害怕听到这个答案。
天白了,可我好像怎么都看不清那冉冉升起的太阳。
我的女孩,祝你一生平安喜乐。
永别了。
——孙嘉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