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奇怪的人

阿妈和阿爸不知道要瞒着自己什么事情,这两天桑杰经常看到两个人躲在一起嘀嘀咕咕,但是只要自己一靠近,声音马上就停止了,有时候桑杰问道:“你们两个背着我在说什么吗?”阿爸说:“有。”阿妈说:“没有。”桑杰看到两个人互相使眼色,他在心里暗暗想:“难道他们以为我看不到吗?只是究竟是什么让他们违背神的旨意而要撒一个谎言呢?”

但不论神给予了他们什么指示,桑杰都不再去探寻,尽管随着时间的前行,阿爸阿妈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焦虑,经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也不去过多的关心,因为神也给了他暗示-他要离开家了。

指示从那头鹰开始,那头鹰最近经常出现,在天空中最高的位置,在白云的头顶上,它顺着风的指引来到香格里拉,有一天桑杰出来放羊,看着那只飞翔的鸟,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要离开家了,就像这只孤鹰一般,离开安全的峭壁,离开兄弟姐妹,在永远看不到终点的天空之中遨游,他羡慕这头鹰,因为它已经长成了翅膀,这对自己来说还很遥远,尽管它还只是一个蹩脚的猎人,但是伴着朝阳,桑杰曾被它翅膀上的金色光芒深深的吸引住,那是多么美丽的画面啊,桑杰都不知道自己的拳头已经被攥的通红,风在他脸上留下不易察觉的划痕,经年才能一窥其中的奥秘。他想着自己对学校的种种幻想,对于其中那些让自己退却的想法觉得莫名其妙,应该在太阳下面曝晒一番,才能让自己对自己稍稍满意。

他很感谢这头鹰,他给它起名叫做歪头鹰,起这个名字是因为他觉得上次的撞击一定给它的心灵和身体上造成了非常大的打击,以至于有几次它都只是远远的从自己面前斜掠而去,桑杰很感谢它,他想到自己的小羊,当自己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它还没有睁开眼睛呢,可是才过了几分钟啊,那个小家伙就站起了身子蹦蹦跳跳的了,吉吉是多么与众不同,它和自己还是最好的朋友,所以他看着天上的歪头鹰,既然现在没有大炮,那就为歪头鹰做一个弹弓吧。

他原本想从屋里找出一个弹弓,在他几年的人生道路上,他像所有孩子那样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很多事情,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手工制作,他从木床下翻出一个盒子,整个人几乎都埋了进去,因为那个盒子里藏着他的珍宝,也因此被藏在了床下最里面的地方。桑杰拿着盒子一路小跑到羊圈,老大娘仍然卧在那里,香格里拉的暴躁日光并不能在它心中升起一丝波澜,它轻声的咩咩的叫,只是对自己食物缺乏的不满,吉吉也很饿了,隔着栅栏又去舔桑杰的手,它的舌头上生着柔软的刺,总让桑杰想起阿爸的手。

他坐下来,阳光从他的后背穿过,向吉吉的脸上投射着一片阴影,那是桑杰的影子。

他小心的打开那个盒子,里面有彩色的画拍,还有彩色的玻璃球,有塑料做的绿色的短剑,上面写着字,但是他不认识,还有只剩下半截的铅笔,他曾经设想自己用它来写下自己认识的第一个字,不过现在这个愿望还没有实现。

他把吉吉伸出栅栏的头推到一边,小羊又固执的扭了回来,“吉吉,我在给你找弹弓呢。要是找不到,歪头鹰把你抓走了,我可救不了你。”说到和自己命运相关的事情,吉吉咩咩的叫着发表自己的意见,似乎在说:“如果你不给我吃的,我现在就要饿死了。”它尝试着吃桑杰的衣服,它用舌头把衣服往嘴里卷,然而并没有成功,桑杰看它不满的咩咩叫,心里觉得无限的快乐,他的笑容就像一片纯净的云朵,飘飘荡荡,每一个见到的人都不会忘记,人们见到这样的笑容只能忘了烦恼,忘了忧伤。

不过桑杰自己不高兴了,他的百宝箱里没有弹弓,他看了一会吉吉,萌生了一个自己动手的念头。这个念头就像是高原的风,来的迅疾,桑杰找来合适的木头,那是阿妈用来煮饭的材料,找来皮筋,那是阿爸准备给他的自行车当做气门芯用的,他还找来了一块车胎皮,它就藏在羊圈的角落里,就这样,一个下午,一个小男孩就坐在一块毡布上,精心的打磨着自己离别的礼物。

他把树皮剥下来扔到一边,只留下光滑的Y字形的枝干,他用手使劲掰了掰,木头很结实,他用刀子在距离顶端两公分的地方刻了个凹槽出来,他努力让两侧的深度一样,他觉得这样才能射的更高更远,更好看,吉吉粉红色的鼻子湿乎乎的,它心满意足的吃着主人丢下的树皮,桑杰把车胎皮钻了四个孔,左边两个,右边两个,他把皮筋穿进去,然后拴紧,他站起身子,把停在自己身上的阳光抖落了一地,他举起弹弓,仿佛一瞬间鸟们已经惊觉逃跑了,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弹弓被拉紧,他眯着眼睛寻找目标,远远的却瞧见一个人,穿着父亲曾描绘的城里人的衣服。桑杰看了他一会,因为这里,几乎没有人来过,这是老天与人类划定的界限,一边是原始的,一边是现代的,而且这里虽然富饶却也贫瘠,虽然美丽,却也危险。

桑杰继续寻找目标,不过除了四面的风再无其他。他有些失落,他把子弹射进了天空,幻想着这颗子弹可以让歪头鹰落荒而逃,但他高估了自己的力量,那颗子弹只飞了十几米远就落了下来,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还小,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并且他要去上学了,到时候这把弹弓会送给阿爸,而保护吉吉的使命也要交给阿爸。

他兴冲冲地去找阿爸,此时他正在劳作,大片的荒地正被开垦着,红色的土地被翻了过来,一块一块的像附在翅膀上的鹰的羽毛,阿爸和阿妈一起,在广袤的天地之间劳动着,这几乎是每天都会上演的事情,只有此刻,桑杰看呆了。

石头和沙砾,固执的草与人在这不毛之地争夺着狭小的生存空间,看似胜利的人在这里播下种子,但是草明年也依旧爬出来,这种不断重复的斗争的痕迹或者就是命运。命运一词太大了,桑杰觉得这是天神的旨意,每当他困惑的时候,总有一些指引,这其中包括月亮星星,阿爸阿妈。日月星辰指引方向,比如当太阳从山头升起来的时候,他知道山那边就是东边,比如夜晚从满天晦涩难认的星星中找到一个勺子,他就知道哪里是北方,他知道一年分为春夏秋冬,而不论是春夏还是秋冬,他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

桑杰跑回了家,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被父母发现自己来过,那个人还在附近,桑杰偎在墙角,悄悄观察着这个陌生人:他戴着一顶黑色的礼帽,穿着黑色的皮衣牛仔裤,一双亮的反光的靴子,身后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裹。“那可比我的盒子大多了,里面应该有很多宝贝吧。”那人手里拿着一个奇怪的仪器,他专心的用仪器在地上扫来扫去,那个东西发出嘀嗒嘀嗒的响声时,礼帽原本充满忍耐的脸一下子就放晴了,他用手不停的在地上摸来摸去,没过多久,他就从地上捡起了一块铁块,“那是我丢的。”桑杰继续看着,礼帽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放大镜,他对准那个铁块不停的瞧来瞧去,嘴里不住的发出啧啧赞叹之声。桑杰知道他是来找东西的人,所以他犹豫了一下就跑了过去,听到脚步声那人一惊,铁块已经被藏到了身后,当他看到来人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才轻轻的舒了一口气,他的工作没法继续下去了,因为这个孩子正用蹩脚的普通话说:“你刚刚捡到的东西是我的,不是你的。”礼帽生气了,他确信自己是第一批来到这里的人,而根据推测,这里才是最接近“天火”的地方,据说以前也有“天火”落在这里,所以当他发现那块“石头”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尽管通过刚才短暂的观察可以得出这块“石头”不是最近这次“天火”遗留下来的东西,但很有可能是以前的遗珠,没想到还没等到自己把它捂热,就有人跑出来想要分一杯羹,竟然还是个孩子,他一边心里叹息着人心不古,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百块钱,桑杰看到递到眼前的钱有一点吃惊,眼前人的行为让他觉得有些困惑,自己只是怕他拿错了东西而好心提醒他一下,桑杰摇摇手表示自己不要,那人眼里透着不耐烦,这个脏兮兮大眼睛的孩子还流着鼻涕,一脸天真的看着自己,他看了一下不远处的房子,犹豫了一下又掏出一百块钱,桑杰却跑开了。

礼帽看到他离开有点心慌了,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自己,穷山恶水出刁民,越是偏远的地区人越难对付,记得有一次自己在晚城旅游,那些七八十岁的老人家热情的向他招手,他们在古朴的门房面前人畜无害的站着,然后让他拍照,结果等到照片拍完以后,老大娘颤颤巍巍的向他伸出了手。他摇了摇脑袋,把这些想法甩在了脑后,“老子当年被人用刀比在脖子上,现在不还是活的好好的。”他给自己打了一口气,接着忙活了起来。

桑杰跑回了家,刚才还燥热的天空中突然有一丝凉爽传了过来,虽然太阳还高高的挂在天上,但是他知道要下雨了,南方的天气和北方的天气真的很不一样,北方的雨来的热闹,光是阴天就要一个上午,接着刮风,乌云压到头顶,鸟回窝,兽入洞,电光闪闪,雷鸣轰轰,然后豆大的雨噼里啪啦的砸在脸上,南国的雨有时候没有任何暗示,却也来的同样迅疾,这种太阳雨对久居香格里拉的人来说也并不稀奇。桑杰给羊圈的棚子又加了一层干草,“吉吉,要下雨了喂。”他轻轻踩着矮小的梯子爬到上面,然后把草铺开,“这样你就淋不到雨了。”他跳下来,然后拍了拍手,远远的两个人影向这边走了过来,“阿爸阿妈也回来了。”他跑到门口,扶着门框不住的向远方看,“阿爸阿妈快点,雨要来了。”两个人越走越急,就在他们清晰的出现在桑杰面前的时候,哗的一声,瓢泼大雨毫无预告的撒了下来,桑杰听着阿爸骂着笑着和阿妈奔了进来,“桑杰,你小子回来的倒是早嘛。”桑杰看着阿爸的长发湿漉漉的,不禁傻傻的笑了起来。一家三口看着外面哗哗的大雨也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桑杰不笑了,他转身进屋拿起了一块巨大的树皮,他把树皮顶在头顶上,急匆匆的跑了出去,“桑杰,你去哪?”阿妈伸手一拉没拉住,对着桑杰的背影关切的问道,她没有得到答案,转身拿起毛巾给丈夫擦起了头发。“你擦擦。”阿爸的黑色的脸似乎有一点红晕,不过桑杰可看不到,他没向羊圈跑,他跑向了那个陌生人嘞。

他跑到刚才和那个奇怪的人说话的地方,人已经不在了,不过湿润的土地上留下了一排深深的脚印,他沿着歪七扭八的脚印走了一小会,在离他家不远的一颗巨大的树下面,礼帽正抖着身上的雨水,现在雨似乎小了些,不过桑杰知道那只是老天爷骗人的把戏,礼帽咒骂着怪异的天气:“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头一次看见青天白日还下大雨的,真是的。”桑杰站在他身后,小声地问道:“喂,要不要去我家避避雨呦,这个雨还会下很大呢。”礼帽回过头又看见这个小孩,不禁有些生气,心中暗忖道:“遇见他以后就没什么好事。”他笑眯眯地低下头说:“不用了不用了,小朋友,我看这个雨也快停了。”桑杰使劲摇摇头,然后说:“不会哒,雨还要下一夜呢,你瞧,起风了。”礼帽被吹过来的风激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大树轻轻的随风摇晃,树下的雨突然大了,桑杰又说:“你阿爸阿妈没告诉过你吗?下雨天在树下很危险的。”天上突然轰隆隆打起了雷。

雨还在淅沥沥的下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暗了下来。从桑杰家的小屋透过门向外望去,满天的星斗,从遥远的天边延伸到了脚下,清冷的空气从屋外飘了进来,烤在红红的灶火旁发出噼里啪啦的木材蹦开的声音,从门口望出去,眼前仿佛一处密闭的空间,偶尔会有星星点点的火花飞出去,然后碰到一点雨丝呲的一声被浇灭了,偶然的光明便消失在夜色之中,向更远望去,仿佛星星离自己更加接近,而真实的世界却如同吞噬一切的黑洞,诱发出人类最原始的恐惧,那些经过的风把怪异得声音带了过来。

屋里还是很温暖,人被柴火烤的暖洋洋的,四个人围在火旁听着屋外的雨。阿妈煮着酥油茶,屋子里散发着奇妙的清香,阿爸拿着青稞酒,和礼帽一人一杯喝的有来有回,礼帽的双眼微微塌陷,似乎要败下阵来,阿妈劝着二人少喝一点,桑杰吃着礼帽带来的食物,“谢谢,谢谢你们的盛……款待……”礼帽嘟囔着倒了下去。

桑杰今天晚上又失眠了。这一个下雨的晚上,桑杰听到很多关于城市的故事还有很多远方的故事。就在离他们家几千里的地方,有一个叫北京的城市,那里看不到星星,但是城市一天到晚都明晃晃的,白天在高速公路上,在鳞次栉比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和车就像是河道上不息的水,早先人们把树砍了盖房子,后来房子盖好了又开始种树,到了夜晚,城市的光辉让星星黯然失色,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如同长龙一般的车灯,那是无数个人活着和死去的地方,他们都愿意扎堆往里挤,礼帽喝倒前最后说了一句:”还好我挤出来了。”

在那之前,桑杰问礼帽:“他们也用牛耕地吗?”礼帽的脸红扑扑的:“他们种什么地?他们寻求的是梦想。”桑杰不解的问道:“有梦想的人可以饿肚子吗?”礼帽笑了笑:“虽然他们不种地,但是他们能吃到全国各地的东西,能穿干净整洁的衣服,能活得最卑微也能活得最尊贵…”桑杰更糊涂了,礼帽说的很多话是什么意思他不明白,只不过他也觉得北京很好。“那你怎么挤出来了?”桑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没什么远大的梦想,况且我想换一种方法填饱自己的肚子。”礼帽笑了笑,他实在熬不住了,那些高度的粮食酒和货架上的酒就是不一样,礼帽感觉自己置身于一片汪洋之中,轻飘飘的,不知魂归何处,他最后说了一句:“还好我挤出来了。”桑杰再也叫不起他,夜色越发的沉了,“想填饱肚子还不容易,只要像阿爸阿妈那样劳作就可以了,春天种下的种子,在秋天不就能长成粮食了。可是听他那么一说,我也好想去北京看看啊,看看一群一群的人去追寻梦想,梦想是什么?难不成梦想是一条大鱼。”桑杰想起偶然捕鱼的事情,有一天他带着吉吉去水边玩,那时候也会下一些雨,离山不远的草原上长满了小草小花,去年马帮途经这里还留下不少深深浅浅的马蹄印,那些小小的坑洞就被雨水串联到一起了,吉吉先找到了鱼,它们跳出水面好像一滴雨一样又落了回去,桑杰伸手去抓,那是些透明的雪白的小鱼,你可以轻易的看见他们肿了似的眼睛,可以看见那些花纹,还可以看见他们身体里简单的肠道,这些小鱼在桑杰的手里不停的张着嘴,桑杰把它们扔回了水里,“吉吉,瀑布那边有大鱼。”他就在蒙蒙的细雨中向山那边跑去,瀑布冲击出了一块小小的平原,至于这水飘向的更远的地方在哪里,桑杰从来没有想过,桑杰记得那里有鱼,就在瀑布的最下面,一条一条的鱼整齐的排列在一起,如果你不仔细观察的话,很容易把它们当作一块一块的黑黝黝的石头,你看了它们的尾巴晃动,才知道那些被水不停冲击的是一条条的柔软的鱼,那里的水流太大了,桑杰捡起石头扔了过去,鱼儿惊慌逃跑,没多久又聚到了一起。“想追到理想太难了。”桑杰想着过去的那些鱼,“它们在瀑布下面,我很难走过去的。”他又仿佛顿悟了一般:“哎呀,那些鱼是不是也在追寻它们的梦想?”他的声音太大了,惹得父亲翻了个身,母亲也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于是桑杰不去多想了,虽然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夜晚,但是一个陌生人的到来赋予了这个夜晚不一样的含义,整个晚上,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是否也想抓住一条大鱼,一条正想着翻过瀑布的大鱼呢?它会在学校里出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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