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许诺我说,当我18岁,我就会拥有超能力。
那天我跟他说,我想拥有超能力,不是会飞,也不是能隐身,而是能看穿别人的心思。他和往常一样在房间里剪纸。他所住的房子非常大,每次从屋子这头到那头,就好像漫步在通幽的山谷里一样。但在我印象里,他永远只呆在最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坐在一张漆色渐渐脱落的木质疏松的书桌前,忙碌手中的剪刀和纸。迎面就是一扇大窗,黄色的阳光注入期间,他一动不动的弯着背,好像一尊雕像。我怀疑这是房子唯一有阳光的地方,所以他才喜欢呆在这里。他听了我的话,抬起头,笑得意味不明,但我感觉到他很高兴。这个房间更像是一个杂物房,房子里还堆积着许多金属器物,诸如钳子,扳手,以及用来更替的碾米机里的金属柱子,金属器物运作总是要上油,阳光晒着,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机油味道。他对我说:好,当然可以有,但是有一个条件,就是你在18岁之前不能告诉任何人。到了18岁,你就会拥有超能力了。和他在一起,他总是会提示我我只有8岁,我不明白8岁是什么样的概念,但我不觉得自己是个小孩,18岁,还有10年,10年时间不透露这个秘密,老实说,我没有概念,这到底是个难或易的诺言?但一想到未来能够拥有超能力,18岁就好像近在眼前。
他让我转过身,并嘱咐,一定不能回头。我感受到他的手轻轻的贴在我的后背,然后,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为了确保超能力在18岁付诸,我特意闭紧了眼睛。中间,只感觉我来到了无边无际的草原,满天星子之下,上空尽是飞舞的昆虫,他们在我的脑袋附近盘旋,发出嘈杂的声音,我甚至感觉到太阳穴被他们尖锐的外壳刺痛着,一些嘈杂忽近忽远。他松开了手,说了声:好了。我扭过头,发现他的嘴唇居然消失了,鼻子之下是连接着的平滑的肌肤。我吓了一跳,不知道眼前的他还是不是他,不知是要跑还是上前安慰。但转眼,或许是我眨了眨眼睛,他就恢复了正常。我问他:刚刚是什么声音?他指着桌上凌乱的剪纸——一个个模样奇异的小人——说:是它们。“纸人会飞?是他们带给我超能力吗?”他笑了笑,慈祥的如同一个老人,说:“傻,它们怎么会带给你超能力,它们是一群不会说话的人,你仔细看,它们哪里有嘴巴。”我凑近了去看,果然,每一个小人嘴巴的地方都未被剪刀开出空隙。我说,刚刚有一瞬间,我看到你的嘴巴和纸人的一样。他逗趣似的眨着眼睛,说:“那你怎么听到我说话的?”我仔细想想,似乎有道理,或许是我看错了。
父母总是不允许我去找他,他们说,有次,看到他在一个干涸的池塘里,身上缠满了五颜六色的蛇。我是怕蛇的,但还是忍不住去找他,他总是对着窗口的阳光抬起下巴来笑,眼睛眯眯的,或者专心致志的剪手中的纸片,静静的仿佛一个雕像。我担心父母有意见,每次找完他,都不安的想杜撰出一个借口,但久而久之,我发现,父母只是表面上这么说,心里却是默许的。从他的小房间回来的那顿晚饭,父母通常什么都不问,什么也不说,偶尔我自己说漏嘴了,他们也假装没听到。他许诺我超能力的那天,晚饭后,母亲莫名其妙的将我拉到了厨房,她似乎很心疼我,很多的话想说却说不出口,只一个劲的唉声叹气,抚摸我的头发,碰碰我的脸庞。我问她怎么了,她才说:“细妹啊,你长大了,真懂事!你要争气,不要走妈妈的老路。”妈妈到底经历过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但母亲的神情是那样的庄重,好像再多说几句,就会控制不住的哭出来。我默默地承受了她的抚摸和忠告,没有回答。
我跟他说起母亲的事,他剪着手里的纸片,笑着回答:“你懂什么,小孩子家家。”
有天我问他,为什么总是在剪这些纸片,有什么用吗?他扑哧笑出了声,我感觉有些惶恐,好像被他看穿了心思,他接着说:“别想着赚钱,这些没嘴巴的纸人才赚不到钱。”这证实了我的惶恐,我的确以为这是他的工作,他正是做这个保持着营生。可是,这穷乡僻壤的,谁会需要这样的纸片呢?大家都在老老实实的耕种,就像父亲母亲一样。
“过来。”他突然说。
每次找他,我都退避到光线稍稍隐淡的地方,隔着些距离看整个浸在光里的他,和他讲话。说起来,我的确从来没看清过他的桌面有些什么,我只默认了那是一叠叠的铜版纸,碎纸片,和成型的没嘴巴的纸人。
我凑近,发现他弯曲的身子里罩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包装本子的是皮革,很厚,但是脏兮兮的,积满了灰尘。我知道,皮革不易沾灰,但不耐脏,不知道这本本子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放置了多久,灰尘常年累积,表面生出了一种油性的物质,人手一摸就会染上黑乎乎的一层,但再也弄不干净了。本子竖直排列的内页也是棕黑色的,可是,上面有一条条颜色鲜艳的线条,红绿黄各式各样。他饶有趣味的别过脸,对我说:“来,给你变个魔术。”只见他拿起本子,翻转了一下,在内页上排列的线条立即变换了颜色,方才间隙很大的线条变成了密集的排布。我感到颇惊奇,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将本子翻开,上面是很浓厚的墨迹,涂抹的密密麻麻,但我一点也看不明白。
他说:“书里说,在一片草原上面,那里的人都没有嘴巴,鼻子下面就是连接的皮肤。没有嘴巴,就讲不了话,他们死后,心里有好多的想说,都说不出口,不甘心,就只好钻到别人的心里,心里被这些萦绕的人感受到这种痛苦,但也什么都说不出。这个种族,就好像中了诅咒一样,几世几代受着折磨,现在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些纸人就是他们的模样吗?”
“对,我剪这些纸人啊,就是为了他们不要乱窜,可是啊,他们早就钻到人们的心里去了,人们不说话,心里都跟针扎的一样。”
“有多少人被他们附身了?”
“几乎所有人都这样。”
“爸爸妈妈也是吗?”
“是的。”
“那你呢,我呢?”
“你还小,你才8岁,你不懂。等你长大了,我就教你看这些书,教你剪纸人,你就全明白了。”
我有种被委以重任的感觉,但一想到这个世界真如他所说的那样,每个人心里都钻进了这样一个鬼魂,就感到不自然。我想起爸爸妈妈吃饭的时候总是不讲话,就我在饭桌前手舞足蹈,他们正是被这些鬼魂扰乱了心思,说不出话来,心里却十分难受呀!我也渐渐注意到,村子里每个人都很勤劳,唯独他每天剪着纸人,似乎无所事事,换做其他人,早被赶跑了。这可以印证他有着特殊的地位,人们需要他,需要他的纸人,而以后也需要我,我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越来越期待我的18岁。
偶尔去找他,他会不在家。我们这里一个依着山腰而建的村落,他的屋子在村子的最高处,四周没有邻居,所以他拥据着一个很大的院子。他的院子里没有饲养鸡鸭,只是栽满了竹子,地里裸露出来嶙峋的石头,很是漂亮。叫他,他没有应声,我便在他的院子里随意走走,一会儿,竟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喊叫。
我闻声赶过去,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眼前的一幕让我吃了一惊,原来父母说的是真的,他在一个干涸的池塘的底部,池塘垂直的内壁开了一个很大的洞,五颜六色的蛇从中间涌出来,他正躺在地上,身上缠满了蛇。他间或喊叫,我看到一条棕黑相见的五步蛇咬向了他的脖子,一条青幽幽的蛇隔着衣服在他肚子上咬了一口。
他注意到了我,对我说:“细妹啊,你也下来壮壮胆?”
我怕蛇,自然不会下去。我冲他喊:“你都被咬了,你没事吧?”
“有什么事?我可快活了。蛇有什么可怕的?张嘴就能将它看到底。”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见一条蛇照着他的面孔咬了一口,我吓呆了,疯一样的跑回了家,母亲在院子里掰着玉米筒上机器漏掉的玉米粒。我于她说:“要出人命了,远浦全身爬满了蛇,被咬了好几口!”
母亲嫌我大惊小怪,说:“瞎说,有什么事?他快活着呢。”又低头继续掰玉米粒去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这么淡定,就好像这些大人之间有某种共识,而我一直被蒙在在了鼓里。可当初是母亲告诉我要离他远点,并煞有介事的告诉我蛇的事情,要我离他远点。现在却又引以为常。也许他们心里早就有了什么打算,他们故意这么说,现在也是故意表现出淡定给我看,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而已。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远浦的确是被蛇咬了,但母亲也的确是如此的淡定。
我回去找远浦,发现他已经什么事都没有的站在庭院里,而母亲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家里出来,居然先我一步正在和远浦说这些什么。我从来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过交集。我跑到庭院的尽头,发现那个干涸的河塘里已然什么都没有,内壁上的洞空幽幽的,我想,这个洞很深,蛇就藏在这里面。
这时候,母亲喊我回家。远浦站在原地目送我们,他如往常一样眯着眼睛笑,如同在小房间里迎着阳光时那样,和我们招手。他对着我们的背影说了一句:“细妹很懂事。”
我问母亲:“你和远浦有联系?”母亲说:“当然有,他这个人呀,精明的不行。他夸你懂事呢,你要乖乖地,不要辜负他对你的期望。”我愈发觉得,大人之间瞒着不少的的事情。我想说,却也像心里钻进了什么东西似的,堵得慌,什么也说不出口。
隔壁家的腾腾找我玩,我跟他来到他家的楼顶。他家的新房子修好没多久,顶楼还未立围栏,脚下踩的水泥也是刚刚硬化的灰白的颜色。腾腾跟我指他家后墙的一株植物,他说:“你看,它和别人都不一样,他像是一张面孔。”我仔细看,果然如此。虽然只是一些伸展的叶片,但是,三条不在一个平面的藤蔓,使得中间凸出来的叶片好像一个人的鼻子,两边又分别组成了人的眼睛和嘴巴。腾腾兴奋了起来,说要用石头砸他,把他的脸打烂。腾腾比我还小一岁,自然有些幼稚。于是我跟他一起捡起楼上装修剩下的小石子,一下接一下的向那张“人脸”砸过去。某一瞬,当我捡起一块石头,迎着三楼的镂空扔去的时候,只感觉身体一悬,那张“人脸”似乎圆睁着眼睛看着我,它似乎料定了我的坠落,没有表情,但隐隐着一腔怒气。我从三楼摔落,腾腾后来告诉我,我是脑袋着地的,血液的颜色黑黑的,一直流到他家排雨用的沟壑里去。我记不得这些,只记得摔落的过程中,那张定定看着我的“人脸”,意识模糊的最后时刻,我看到眼前有一团黑糊糊的影子。
我醒来的时候,头上绑着纱布,看到远浦直凑到我的脸上来。令我惊恐的是,他居然没有嘴巴,鼻子之下是连接着的光顺的皮肤。我感到害怕,想喊,却喊不出来。后来母亲告诉我,说我摔到了脑袋,影响到了说话,我出院后会走路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讲不出话来。远浦见我醒来,眼睛弯弯的,似乎很高兴,他指了指房间的一个角落,我看到了摔倒前出现在我眼前片刻的黑糊糊的影子。我以为那是葬礼上地狱变图纸上的鬼,他要来带我去地狱。可是我却听到了远浦的声音:“那不是鬼,我和你说过的,他们是不会说话的灵魂,你呀,惊动了他,所以从房子上摔了下来,它又想钻到你的心里,要不是我,你恐怕醒不来了。”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远浦说的这些话,我害怕,不知道爸爸妈妈在哪里,想哭,却哭不出来。远浦从口袋里掏出了他平常剪的那些纸人,纸人飞舞了起来,朝着那团黑影飘去,将它包裹住,纸人一点点收缩,黑影如同一团空气消失不见。我眨了眨眼睛,远浦的嘴巴又出现了,我的父母打开门走了进来。见我醒来,母亲一把抱住了我,她的面容很憔悴,明显哭过不止一回,眼睛都是肿的,她带着哭腔断断续续的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要感谢远浦,你要感谢他,孩子啊,你一直很乖的,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在一旁的父亲表情严肃,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远浦的则静静的站在一旁,不置可否。我不明白,可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我默默承受着母亲的拥抱和众人意味不明的责备,心里格外的堵,我拼命想要泪水往外涌,眨眨眼,眼睛却是干的。
回到家后,父母好像忘记了发生的一切,一切照旧。我还是讲不了话,拼命的说,口齿也不听使唤,讲不出完整的句子。父母安慰我说:“慢慢的,会好的。”我感到非常委屈,我很想问他们那天到底是怎么了,我想知道远浦到底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就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我想告诉他们,远浦说过世界上有过一种没人嘴巴的人;我还想告诉他们,他们进来之前,远浦每天折的纸人能吸收那些人的灵魂;我还想告诉他们,我摔倒的时候,看到了黑色的影子。远浦说,那就是不会说话的灵魂;我还想告诉他们,远浦许诺了我超能力,能不讲话就看穿别人的心思,但在到我18岁才能实现,期间的条件是不能告诉任何人;他承诺的那天,我好像去到了一个遥远的草原,天上是漫天的星子,上空飞舞着嘈杂的昆虫。我转身,远浦变成了没有嘴巴的人。
我一天天恢复了,委屈的情绪也平复了下来,我终于没将那些话讲出口,又重新去找远浦了。我再见到远浦的时候,他仍然浸在阳光里专注的剪着纸人,我和他说话,他抬起头眯着眼睛笑。我想问他关于我生病时候的事情,可是,却莫名开不了口,只得一点点试探。我跟他说,我好长好长时间说不了话,因为摔到了脑袋,于是我又连编带造的套用母亲的话说影响到了我的什么什么神经,让我控制不了肌肉,等等。远浦安静的听,不笑,过了一会儿,他站起了身,说:“来,跟我看个东西。”
他带来来到院子后面干涸的河塘,叫我和他一起向内壁上空幽幽的洞靠近。我害怕里面有蛇,他说:“没事的,看了,你就全明白了。”远浦好像总是能在别人说话前就知道别人心里想的是什么,所以我选择相信他能解决我的疑惑,我鼓起了勇气,向空幽幽的靠近。
“凑近一点,看得深一点。”远浦说。
我咬着牙将面孔探了进去,只听到传来了远浦的声音:
“你辜负了我的期望。”
我想回头,发现自己已然置身在一片虚无之中。渐渐的,事物开始浮现,我出现在一片草原之中,那里有漫天的星子,上空飞舞着嘈杂的昆虫。我发现,周围都是人,他们沉默的移动着,仔细看,居然都没有嘴巴。因为不能说话,他们好像丧失了所有的感知能力,对我的出现也恍若未见。他们漫无目的奔走,每个人都是一个孤独的个体。他们的脊背弓着,埋着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没有嘴巴后,其实也看不出一个人有什么表情了。但我感觉到他们每个人的麻木和痛苦,但是无可奈何,他们只能像个行尸走肉一样如是奔走。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远浦的话:“你辜负了我的期望。”我想找他,四下里寻,都没有他的踪影。我想喊,却发现没有声音,摸摸自己的嘴巴,发现鼻子之下是连接着的光顺的皮肤——我也成了一个不会讲话的痛苦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