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神走后，大水退去，一切恢复了平静，满目疮痍的平静。
寺中幸存的僧人都慢慢聚拢在活佛周围。他们依据各人的身份，保持特定的距离，以活佛为圆心跪倒行礼。此时的松迦盘膝而坐，姿势很像迦罗宝境里画像中的样子，除了身下没有莲花宝座。
他并未理会僧众，只是闭目思考问题。站在最内圈的金刚开始给各人分配任务。僧人们很快又散开，各自展开搜救工作。
松迦活佛正在心中复盘发生过的一切。很显然，他被人摆了一道，机关算尽却险些丢了性命。亲自出马坏他好事的必然是林羽没错，但是这背后似乎不那么简单。
松迦隐隐觉得至少还有两个天王参与了这次的事件。他猜测，一个是谭雅，另一个或许是法弗纳。松迦知道他不可能完全查清别的天王在背后如何谋划，但是他可以从结果倒推出谁是幕后的黑手。
“从结果来看，魔法城的两个人都没事，甚至提高了能力。那个兰灵简直成了一个弱化版的谭雅。这说明了精灵和魔法城有着某种深刻的联系。
“那个托图的力量非常特别，似乎不是人类，来历非常可疑。而帮助他变强的乌云显然也不是自然形成的。这种级别的魔法，背后很可能是法弗纳。”谭雅和法弗纳联合，在幕后干预他的计划。
这是松迦的猜测。
“纤袅又在扮演什么角色呢？从结果来看，她似乎是吃亏的一方。金刚得到了去边关之城的机会，丹龙的力量得到了提升，怎么看都是对柯伦的威胁。然而很显然，林羽是通过她才联系到圣神的。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
松迦百思不得其解，纤袅的行为不大合理。“一定有漏掉的地方，也许还有未知的人物参与了这个游戏。”
松迦猜的没错。参与这个牌局的不光有天王。还有西奈弗势力之外的高人。这人藏得极深，别说松迦不知道他的存在，连大部分天王都不知道。
有趣的是，这人在人类世界却是个颇有名望的大人物——罗塔密隆。此人正是和伊涅斯做交易的人。他本来非常小心低调，却被动地卷入了这个复杂的事件，还差一点连累了希莱修姆。
这都怪他一不小心”死”了。准确的说是他的傀儡分身死了。这个傀儡也是大名鼎鼎，名曰方托姆，绰号鬼王。他这一死牵扯出许多麻烦的事，搅动了无数人的命运。其中就包括倒霉的法弗纳，也包括了更倒霉的阿玛里。
极少有人知道阿玛里被关在魔法城。丹龙自爆之前有思考过一个方案。是否要用法弗纳在他体内留下的力量炸死伊涅斯。按照法弗纳的说法，丹龙如果透露半句关于黑牢的事，他体内的光球就会爆炸。不但会杀死他，还会把附近所有能听到这个事的人一起炸死。
以大法师的能力，他显然能说到做到。从他对格瑞德的惩罚看来，那秘密确实非同小可。丹龙一念之差，没有借用大法师的力量。不然的话，他只要大喊出一个人的绰号，伊涅斯就会和他一起化为灰烬。若是那样，一切的结局都有可能改变……
“你们是来避难的，还是来利用我？”松迦走到了兰灵等人的身边，身后跟着金刚。兰灵等人一直距离松迦不远，一直都在危机的中心。然而许多人来了又走，没和他们说过一句话。松迦此时终于还是走了过来，没有一句关心，眼神严厉而凶狠。
还没等任何人开口，松迦接着又说：“你们可知道，你们因为贪生之念，害死多少生灵！我寺中的僧侣，还有山下无辜的百姓，都是因你们而死。”
众人听了默然无语。松迦说的没错，若不是他们想寻求松迦的庇佑，这成千上万的人就不会死。只有兰灵心中有个疑问，却没有开口。
“你既然如此强大，为什么不早点出来和我们一起制服伊涅斯？非要等到人死光了才出手，有什么用意？”
兰灵没有问出口。一来这许多无辜的生命确实因他们而死；二来松迦显然是故意这么安排的。她若戳破，对方估计会恼羞成怒。眼下丹龙和托图虽然没死，也是重伤初愈，毫无还手之力。松迦若是为难他们，众人连逃跑都做不到。
“今天的事，决不能善罢。你们两个自有大法师惩处。而这几个邪魔今日休想下山。”松迦双眉倒竖看着托图。红豆立刻挡在托图身前，把雪狼大斧一横。她不管对方是谁，只是要护着大哥。
这一下却激怒了松迦。以他的地位，这么个毫无背景可言的少女竟然敢拿兵刃相向，若不好好惩治，迦罗派颜面何在？
松迦本就憋了一肚子火，红豆的冒犯让他刚刚动了杀心。他面前的众人尚无一人察觉。他的爱徒金刚已经感知到了。金刚大惊，站在松迦身后的他，突然绕到师父面前，躬身说道：“今日一战已是生灵涂炭。请师父慈悲为怀，饶她死罪。”
兰灵听了这句，才知道松迦刚刚竟然想杀了红豆。红豆与松迦无怨无仇，只是一个随行的家人。松迦这般地位，却要对一个小女孩下手，简直难以想象。
松迦待金刚如亲儿子一般，他此时竟然来回护外人。松迦更是怒不可遏，训斥道：“生灵涂炭正是这些邪魔作祟。你如今要帮邪魔对付师父吗？！”
松迦这话说得很重，金刚立刻跪下，说道：“邪魔乃是伊涅斯之流，于红豆托图等人何干？师父常说慈悲以渡众生，善德以立万世。还望师父三思。”金刚说罢叩首恳求。他不知道师父今天被人算计，憋了一肚子的无名业火，哪里劝得住？
松迦处心积虑，毁了寺庙，死了无数手下，自己又甘冒奇险与佩戴着血魂石的伊涅斯正面交锋，想要达成的目的之中，只有提携金刚这一个达到了。
他想吸收血魂石的力量，被圣神识破，险些丢了性命。他想拉拢林羽组建新的派系，却被林羽从背后捅刀。他要借着这个机会灭了丹龙、兰灵，结果反而让他们得到了提升。
松迦估计，丹龙回头养好了身体，金刚已经不是对手；若是再联合兰灵和托图出手，甚至可以威胁到他。
松迦不止是想杀红豆和托图，那只是个引子。他知道丹龙和兰灵不会袖手旁观。到时候他用力过猛，不小心杀了二人才是正解。松迦虽然忌惮魔法城的势力，但是显然魔法城率先与他为敌了。他也不能不还以颜色。
“你个傻小子。这些人今后都是你的敌人，你竟然为他们说话！”松迦心中这般想，越想越气愤。他调教了金刚几十年，怎么教出了这么个蠢东西？
金刚长跪不起，看着师父。他好想和师父解释，苦于没有“心念传音”的本事。金刚真正想说的是：“师父莫要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此时恐怕还有人没走。不可轻举妄动。“
“咳……”托图突然喷出一口血来。他受伤最重，恢复得尚不完全。本来抱着尤维亚的他，“噗通”一下跪倒，之后侧躺下去，失去了知觉。
众人大惊，兰灵和丹龙立刻奔过去，想用水疗术治疗。冲过去的途中，兰灵下意识摸出了怀里装凤凰丹的盒子。她忘了三颗丹药都已用尽，打开一看是空盒，立刻丢在地上，跪下来给托图疗伤。
这个被抛下的盒子被松迦的视线锁定。他认得这是“夜行木匣”，更认得它的主人。松迦突然转头，目光看向了一块空地。那里没人，只有散落的木门碎片。松迦又看了看金刚，突然读懂了他的眼神。
“没想到他也掺和进来了。罢了，罢了……”松迦心里叹了口气。
过了片刻，托图悠悠转醒。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但是他们知道松迦的威胁还在，各人脸上没有笑容，只有紧张。
“我要留下你们，是为你们好。”松迦的语气变得缓和，“生死无常。你们如此贪生还会害死更多的人。不如留在我寺中修行，本座自当护佑你们平安。”
松迦这话虽然说得客气，但在尤维亚听来却是最为可怕的邀请。她立刻说道：“活佛大人的邀请我们心领了。不必劳烦您护佑。今日能下山，我们就烧高香了。”尤维亚这句话中带刺。松迦却好像没听出来。
“聚散随缘，出家亦随缘。诸位不用急着决定，好好想想再来也可。”松迦的涵养忽然变得极好。
一直没有说话的寺南突然开口说道：“相聚随缘，生死有命。我已经不想再活了。不想再被恐惧支配，伤害朋友和无辜的人。可否请活佛帮忙渡我入轮回，忘却此生？”寺南在乘觉寺熏陶了三个月，对教义也有了粗浅的认识。
“我也是。”
“我也是。”
“……”众位巫骨纷纷表示了同样的想法。
“我愿履行诺言，入寺为僧。“红狮费奈如此说道。他的出家宣言本来只是诱敌之计。
“不行！”红豆急得留下泪来，“为什么啊。活着不好吗？我们在一起多开心啊。”
寺南说道：“我们的一生无比痛苦。这一点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才能真正了解。感谢你让我知道人生不只是有痛苦。但是……我恐怕再也无法坚持了，死是一种解脱。”
“谢谢你红豆，也谢谢你们。“博克斯说道，“我们享受了一段自由的时光。此生足矣。”
“你不一起吗？”杰森问费奈。
费奈默然不答。
入夜了，乘觉寺东南的谒佛山上火把通明。这个曾经的战场，现在堆满了树枝柴火。成百上千的尸体被整齐地码放。他们当中有无辜的僧侣，路过的游客，也有战斗的伙伴。
好多尸体已经不再完整，只有零星的碎块。托图抱着一个血迹斑斑的蓝布包，在树枝中间放下。那里是他的良师益友迦伐罗汉。
红豆心头一紧，看着独臂的苏陀和另外三个僧人抬来了因揭的尸体，放在了罗怙的尸体旁边。这些人昨天还在和他们谈天说理，转眼便阴阳两隔。
“今天死的人还不够这颗血魂石的千分之一。”这句话突然回荡在兰灵耳边。她当时在忙着救红豆，听到了却没入耳。现在，她突然理解了正义和邪恶的区别。丹龙好多年前问过她这个问题，她只当那是人类特有的文化而已。
山顶的正中央没有摆放尸体。一会儿点火之后，那里的温度最高，是留给寺南他们的地方。
“再见了，嗯……来世再见。”寺南轻松地和红豆道别。
“别哭，我们只是去换一个身体而已。”
“嗯，换个正常一点的，没有被诅咒的身体。”维托和杰森安慰道。红豆此时正拽着寺南和维托的衣角不肯撒手。
尤维亚把手放在红豆的手上，说道：“我有过类似的经历，虽然还不及他们，但是我能理解。相信我，这样对他们更好。”尤维亚轻轻拽开了红豆的手，向寺南一点头。五个巫骨一同向柴堆中央走去。
丹龙和托图目送他们走去，简单挥了挥手，好像每天回房睡觉的时候，和正在牌局中酣战的朋友们挥手一样。只是……明天不能再见了。
巫骨们向前走去，路边是无数的尸体，许多人他们甚至没有见过。许多人死前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托马斯的脚边路过了一个年幼僧人的尸体。丹龙一下认出了他，虽然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的名字。这个家中贫苦的小孩，他这样算是解脱吗？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天空，照亮了山对面的乘觉寺。给阴沉的天空注入了更多的乌云。
“我也要走了。”费奈突然说道。众人转头看着他，不知他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醒的太久了，要去睡一会儿。”费奈如此解释道，接着大踏步走入了冲天的烈火。
第二卷后记：
《燃骨长夜》的主角是一群可怜的人。正如开篇词中所说，他们的生命是一首没有旋律的悲歌。命运将他们推下深渊，被别人的欲望之火炙烤，锁在永恒的黑暗中，成为任人摆布的棋子。
这些小人物的故事或许不那么引人入胜，甚至令人不忍卒读，却构成了世界的主体。当我们仰望英雄的时候，也瞥见了他脚下的累累白骨。我不过是挑选了几个白骨的故事，为他们写下挽歌。
这部书始于威登堡的复仇之火，终于谒佛山上的露天火葬场。始于欲望，终于平静，难说是喜剧还是悲剧。
巫骨们化为了灰烬，伊涅斯大概算是死了，但故事远没有结束。时间的大河奔流不息，在巧合和阴谋的共同推动下，泛起了滚滚浪花。在下一部《云纹边界》中，世界上的强者将逐渐浮出水面。所有庞杂的线索也会逐渐聚拢，人物之间若隐若现的关系会更为清晰。
不过说实话，我更喜欢杂乱的自然中透出的朦胧之美。如果全书在此终结，我认为并无不妥。因为下一部其实也没有结局。人生的结局是最无聊的部分，小说也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