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度数又增加了,再涨就考虑下手术吧。”
她把眼镜重新架在鼻梁上,机械地用食指和拇指正了正右边的镜腿。她脑袋里思索着医生的话,心情沉重地走出了医院。
“试着带副隐形眼镜啊。”同寝的姑娘们搽油抹粉,捎带着对她的穿戴发表漫不经心的评论。她暗暗地摘下眼镜,还未等眼睛全部显露出来,又急忙把眼镜归位。突出的眼球使她感到害怕,她又想起伴随自己中学时代的绰号:青蛙妹。
她心不在焉地拾起一本书,夹在书中的一张纸片掉落,她眯眼一看,是某次考试的准考证。当然,她已经理所当然地记不清这是哪一次了。听到室友们推门而去的嬉笑声,她略带恼火地把准考证随意夹在另一本书里,又努力投入到了书中的词组和公式当中。
她不小了,今年27岁,正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上。在社会上,她是他们口中的大龄剩女,在学校里,她是他们眼里的大龄考生。20多岁的年纪却已不再年轻,她急匆匆地涌入人流,生怕落下哪一步,就猛地发觉身边已空无一人。倒也不是前面有什么东西一定要追,只是太害怕一个人被丢下。
“又错了。这道题又错了。”
她双拳紧握鬓角两边的头发,用力地揪了揪,顿了两秒又狠狠地锤了两下,发出梆梆的声音。到底是哪一步算错了,为什么总是做不对?第一名,这样还怎么考第一名?0.5分,上一次就差0.5分!
乡镇的那个岗位,她已经挣扎了四次。
她啪地一声,把书又合上。像演戏似的,她突然站起来,毫无预兆地走向阳台,望了几秒外面的世界,又垂头丧气地回到座位上,打开了一本单词书,上面刻着几个赫赫大字:“考博宝典”。
“abandon,abandon......”
她嘴里嘟囔着,微微震动的声带夹杂着一丝羸弱的求救声。四面都是围墙,没人会听到。
还有半年就要毕业了,她还没想好怎么应对。什么都要试一试,但什么都不能缓一缓。工作、升学、结婚,这些评判人生是否圆满的指标,她一个都没达到。家里急,她也跟着没缘由的急。再考不上工作,就只能继续读博,可读博又谈何容易,手头里的文章屈指可数,她拿什么跟别人比。如同等待被人挑选的商品,她毫无性价比。
微弱的声音渐渐熄灭,她揉了揉眼睛,感到钻心的刺痛。确诊高眼压,是她成年后的第一份礼物。好在那年,她不负众望考上了重点大学,激动的喜悦之情盖过生理上的疼痛,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件事,包括她自己。
她以为,路到头了。
两年之间,她换了三副眼镜,眼睛度数飙到900度。她的样貌因此发生了彻底的变化,那时她以为,考上研究生就好了。她倔强地挑选着最新款的眼镜,但每一款都不适合她。镜片太厚,太过精致的镜框支撑不了,她只能戴最老土的款式。
她想,以后再说吧。等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就去做手术。
但是工作,怎么都考不上。
好像只有她被这些事困扰。同寝的姑娘们的年纪不过就比她小个几岁,但却丝毫没有受到来自“明天”的叨扰。她们谈论好用的化妆品,品评彼此的男朋友,可偏偏就是不会对未来发问。
“年轻就是好啊。”
她看着女孩们一次次离去的背影,心想,自己竟也要三十岁了。可人生是如此单调,她始终只有学生这一种身份。笨拙的眼镜、棉麻的衬衫、下垂的马尾和沉重的书包,155cm的她看起来俨然是个书呆子。她伪装成年轻人的样子,露出勉强的微笑,在老师面前卑躬屈膝,只为能给她多一点的耐心和机会。她小心地揣摩着每个人的心思,努力参与同寝的话题,可谈笑之间,总觉自己眼界的匮乏和掩藏不住的衰老。
一头扎进书中的这些年,书读得越来越多,可眼光却越来越窄。除了能看见越走越狭隘的前途,其它都成了打了码的马赛克。就连阳光都是刺眼的,花草也都是不入流的。
她从口袋里摸索出一瓶眼药水,仰起头摆好架势,作弄一番却没有任何反应。
“怎么又用完了!”
她懊恼地自言自语,重新架上眼镜,一边僵硬地眯着眼,一边试图从眼缝里找到新眼药水的线索。她笨拙地用手在层叠的瓶瓶罐罐中来去,直至把它们都拨乱到地上,发出连续滚动又尖锐刺耳的碰撞声。
低压的乌云落到她的头顶,暴雨终于夺眶而出。
她像拔掉缰绳那样,把眼镜从她的皮肉中抽出来,重重地摔在地上,扬长而去。
迎面撞上回来的姑娘们,她们朝气蓬勃,欢声笑语地冲着她打招呼。她呆呆地没认出来,下意识地用食指和拇指往太阳穴的位置推了一下,但什么都没抓到。她自觉滑稽,便以为她们口中的是一种嘲笑。
她赶忙重配了一副眼镜,还是老款式,但却十分心满意足地戴上,全然忘记了眼睛的疼痛。
她想,这不过是周期性的阵痛,等考上就好了。
她正了正眼镜右腿,感觉比之前又费力一点,重新投入书本当中。
“abandon,abandon……”
她重复着。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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