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缘巧合,友人引荐,行至圆通寺翠微深处,赴一场糜研三代印人原石赏析雅集。
西泠印人周建国老师把印详解,不时与圆通寺方丈淳法大和尚谈书法论篆刻,好一次精妙的文化大赏。
且观且摹间茶过三巡。集毕得周公钤印、淳法左手书法一幅。
甚是欢喜。
席间,无论是篆刻大师还是书法名家,谈起原石、墨宝皆是侃侃,举手投足不着痕迹却尽显风流,惹人钦羡。
回头一想,这风雅间都是几十年的勤学苦练,几十年的清净寂寥,钦佩大于羡慕。
听完大师论刻,觉得自己尚未初窥门径,只能以门外汉的心情记录一点篆刻心得,感悟一些人生况味。
篆刻心得其实寥寥几点。
一是篆刻本脱胎于书法,先看气象,再论刀法。
初时自学篆刻,经过一些时日的照猫画虎,往往也能哗众取宠一番。亲眼目睹大师原石,才知霄壤之别。刻好印的精髓其实在于书法修为的深浅和赏析眼界的高低,绝不是三年五载的皮毛功夫能够相比的。修炼书法,当务之急。
二是好的篆刻要为看的人着想,得看着轻松舒适。
周老师以此印为例讲疏密排布。利字收刀,就是为了留出空间,让排布不至于呆板,不至于密不透风,给观印之人太大压力。
“不负如来”印考虑到对角的疏密,排布得妥帖大方,气度恢弘。
此次赏析的每方印台边款都可媲美印面。楷书太工整则俗,行书太狂放则飘,隶书太厚重则呆。这些印的边款由一刀刀切出,章法井然却能笔笔灵动,可见深厚功力。
三是大印每行均需透气。
周老师以“若问生涯原是梦”一印为例,只是提了两句,第一句 “梦为主题,加长突出”,第二句“大印每行均需透气”。第一句不难理解,第二句透气,我粗浅地理解为空间的流畅度。
这透气,是笔画与笔画间空间的排布,阴阳相济,动静结合。好的大印,饶是它笔多划稠,这空间总是流通的,如一幅迷宫地图,总是能四通八达,内外互动。也像围棋对弈,气若断了,终成一盘死局。
其实此次雅集最大的最大的触动是在篆刻技艺之外的人生况味:古今凡成事业者,背后总是寂寥。
雅集中有两枚对章,是淳法方丈的感悟。第一枚:情重则生死疲劳。
大师境界,我等凡人不作妄论。
我更喜欢另一枚:寂寥夏深独清欢。
无论是书法、篆刻还是钻研学问,浅尝辄止者有之,半九十者有之,若真想登堂入室,非苦心孤诣不可。
夏夜蝉鸣,一盏孤灯,窗棂松姿摇曳,香炉袅袅青烟。执笔挥墨,独享清幽。
寂寥吗?确是寂寥。
清苦吗?也是清欢。
三十五年夜夜寂寥,夜夜清欢,才让淳法书法以双手书法而闻名,现场观摩,左手仿佛更胜一筹。
最近总是不经意间想起王国维的人生三重境界,第一境界是“立”、第二境界是“守”、第三境界是“得”。可能是年近而立,不自觉开始审视可否算“立”。
如果人生只是一条笔直的通道,开始只有一个明确的目标,那么离心中的第一境界相去尚远。所幸的是,人生却是一条小径分叉的花园。我有几条关于写作、关于篆刻的小径,正打算独上高楼,望一望天涯路。
天涯虽远,终归还是要去的。这一去,靠的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靠的是一夜一夜的“寂寥夏深独清欢”,靠的是内心深处的山一程,水一程,夜深千帐灯。
周老师还讲了一位篆刻界的奇人,西泠印社的创始人王福庵老先生,一位均无仅有躺着篆刻的奇人。因为经年篆刻,颈椎不舒服,试着躺在藤榻上刻印,逐步以卧代坐,便养成了习惯。王老躺着刻章时,身上围一“饭兜”,嘴上时噙一烟斗,茶几边半杯白酒,还有一口印泥缸,里头不是印泥而是花生酱,用来下酒,好不惬意。
这看似惬意的姿态里,篆刻人的苦心孤诣也可见一斑。
再回想父亲几十年绘画生涯,风餐露宿有之,起早贪黑有之,更多的是我半夜醒来,窑洞里台灯下,父亲伏案运笔的背影。
到了一定年纪,还真需要认真回望一下,是否已经能够望尽天涯路,是否准备好了消得人憔悴。
当世事总是芜杂、心绪难免烦躁时,或许需要一杯清茶,三分自省。告诉自己,凡成事业者,练成一点功夫,均需几度春秋。
一帘清梦,几杵疏钟,许多年华。
就以此句作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