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大多数事物还没有名字,人们提到它们的时候,只能指指点点……”
这是我们假定的一个人类状态。从逻辑上说,它必定存在过,否则万物的名字,怎么可能一下子从无到有、凭空冒出?
但事实上没有人能够经历这样的天真时代。人的生命太短暂,历史太漫长,一个最长寿的人,一生能够遭遇、需要指指点点新事物的数量总是非常有限的。
一个人,要么生活在语言匮乏的手语时代,要么生活在语言泛滥的词语时代,并没有机会穿越前者到后者的整个历史。
只有在神话和童话里,譬如“伊甸园”里,作为人类始祖的亚当,才有资格为万物命名。可是万物更多创生于亚当之后,源于智慧果的力量——也许为万物命名就是人类最大的智慧。
人类始终在创造事物并为事物命名。从“箭矢”到“航天飞机”,从“竹简”到“简书”,从“书信”到“微信”……我们今天比历史上的任何一个亚当更忙碌:忙着创造事物,忙着为创造物命名。哪怕是发现,借助着显微镜、天文望远镜,我们也比任何一个过去的亚当更能遭遇到尚未命名之物:不止是新的大陆,乃是新的星系;不止是新的事物,乃是新的元素。
我们仍然处于人类的天真时代,无需重返?也许就是这样,但这说的是“我们”——“我们”中的大多数个体却并没有这个机会或者兴趣,他们忙着记忆无数名字——那已经够他们忙几辈子了。
重申一下我的观点:就人类来说,始终处于自己的天真年代,万物创生,不断命名;就个体而言,名字太多,来不及记忆,更谈不上参与创生和命名。当我们踏上一片土地,遭遇许多事物,我们会习惯性地询问:它叫什么?有了Google和百度,询问事物已有的名字将更加成为制度化的习惯。
但如果没有人告诉我们万物的名字呢?或者,我们并不承认它就是那事物该有的名字呢?凭什么树只能叫树,而不能叫鱼?凭什么那盆山上来的兰花从此叫做“宋梅”,而不是“清荷”呢?
于是,对金子美玲这个安静的日本女子来说,就有了《草的名字》:
人们知道的草的名字
我一个也不知道
人们不知道的草的名字
我却全部都知道
因为这是我给它们起的名呀
给喜欢的草起喜欢的名字
人们都知道的草的名字
那一定也是谁给起的吧
因为知道它们真正名字的
也只有天上的太阳吧
所以我就这么叫它们
用我喜欢的名字叫它们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我就是喜欢用《草的名字》去向孩子诠释《道德经》第一章的哲理。
唯在此刻,重返天真。我们仍然是亚当和夏娃(我相信,草木和庄稼的名字,更多是夏娃们的杰作),需要为万物命名:如果一个名字是一种真理,如果一种命名表达了我们和万物的关系。
中国本不叫中国,它叫唐,叫宋,叫明,叫清,叫支那。是百多年前的年轻人决定把中国叫做中国,而政权不得叫中国,它可以叫中华民国,或者中华人民共和国。而当我们如是称呼她为“中国”时,仿佛这名字我们已经深情呼唤千万年,仿佛“宅兹中国”说的就是这片东临大海、西入高原的土地。
重返天真,就是给每一道河流每一座山川取一个温暖的名字。譬如教育,它可以叫“全人之美”,可以“晨诵·午读·暮省”,可以是“过一种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做一个自我实现着的自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