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父亲的一次交谈

       

电影镜头

        母亲走后,父亲时常回忆母亲。

        一次,父亲做好晚饭,招呼我过去。我坐在父亲对面,沉默着,一并拿起筷子闷声吃起来。这是我与父亲的微妙关系,其实我们内心都藏着话,然而谁都不愿意开口,都觉得开出口来倾诉自己的伤感,未免太过矫情。幸好电视是开着的,晚上七点钟《新闻联播》里的主持人字正腔圆又洪亮的言语消弭掉土坯房里淤积的尴尬。我快速吃着,想要尽早结束这一切。

        然而,今晚父亲没有动筷,而是找出一只碗,盛上热水,垫上盛酒具,从桌子底下拿出一瓶白酒,倒进去了。我把筷子放下,略带不快地说道:“又要喝酒?”他停顿了一会儿,带着一点央求的语气说:“天有点冷,我想喝一点。”我想呵斥他,但又想,他是我的父亲,我怎能不允许他有父亲的一点权力呢,何况父亲说得是事实。我没有再说什么,于是拿起搁置的筷子继续吃着饭菜。

        我心知,父亲但凡喝酒,酒到中旬,一定会滔滔不绝的讲话。我曾惊诧于酒竟有这样的魔力,可以令沉默寡言的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一般。

        果然,父亲脸庞微微泛红的时候,他拿起筷子吃了一点碗里的花生米,又缓缓将筷子搁置在酒盅旁边。他的眼神望向门外,深沉而忧郁,这股感觉似乎外化成衰老的催化剂与父亲凌乱的胡茬结合在一起,使得本就行将凝结的空气彻底停止了流动。

      父亲若有所思地轻叹一口气,说道:“我有时候喝酒,你要理解我。”

        我低着头,闷声吃着,院落里有老鼠活动的声响,这使我愈发烦躁。

        父亲继续说:“可能你现在不理解,但以后,你结婚生子,有了孩子,遇到生活里的不如意,你终会明白我现在的感受。”

        对于这种所谓的谆谆教导,我已生厌,再加上父亲夹杂着哭腔的话,我更是满心气恼。心里不耐烦地嘀咕:“又来这一套,这句话说了不下八百遍。”

      “你不要以为我和你妈平日里天天吵架,就觉得我们之间早就没了感情,其实并不是这样。我们之间的感情一直很好。”

        不知为什么,父亲忽而提及到母亲,我焦躁的心也跟着安静下来。或许,这是因为我整个灵魂受到母亲呵护和影响太多的缘故。每次心灵感知到这里,我都会忆及母亲在我自卑、难过、伤感之时,对我的教育和鼓舞。许多令我终身难忘的记忆片段都会在我的脑海里涌现。当我回归现实,看到餐桌前只有父亲和我,再没有那张和蔼可亲的脸,再没有“小梁,你看你瘦的,多吃点”的叮咛,再没有那双向我碗里夹菜的手,我的心总会灼烧起来,随后双眼也会跟着灼热,视线朦胧。

        “我还记得与你妈相亲那会儿的事。”他抿了一口酒,嘴边有浅浅的笑。

        听见这突如其来的话,我抬起了头。这是我以前从来没听过的事,我想起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家中的衣柜里有一个包裹藏在最后一层衣服的后面,里面有许多信件。当初我并不了解信件里的内容,后来逐渐大了一些,识得了一些字,便看到“亲爱的克欣(‘克欣’二字是母亲的小名)”字样。我随即念出了声,母亲听见一把夺过去,脸上分明有些红润,嘴里还念念有词:“这些东西不许随便看。”尚处于懵懂阶段的我,还不忘挠挠头问一句:“为什么?”母亲摸摸我的头,说一声:“出去玩吧。”我便咧着嘴,跑出去了,一股脑儿的把刚才这会子事忘得一干二净。后来,我偶尔想起,再去寻找这些信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也是在那个时候知道那是父亲与母亲结婚以前来往的信件。此刻,父亲主动说起与母亲交往的经历,令我无意识地放下筷子,附耳静听起来。

        “那个时候我二十二岁,和你一般大,家里见我年龄不小了,就给我张罗媳妇儿。”

        “之后,邻里为我介绍了你母亲。过了没多久,媒人捎信来,说女方那里要求和我见见面。我那个时候很慌乱,也不知道怎么个谈情说爱,就问你奶奶,你奶奶就告诉我,女人就是要缠着她,顺着她,第一印象好了, 事儿就成了。我就记在心上,但是自己一个人去又觉得不踏实,于是找了个朋友一起去。”

        听了他一番话,我差点笑出声:“自己去找媳妇儿还捎带个电灯泡儿也不怕我母亲搞混了,看上了人家,把你给甩一边儿了。”

        “媒人对我说,女方在镇上的百货店(那个时候镇子上只有那一栋楼房,其余都是平淡无奇的瓦房和泥房,特别容易辨识。)里跟我见面,到了百货店,朋友让我进去,他在外面等着。”

        我笑道:“你的朋友还算识趣。”

        “来到百货大楼里面,我一眼就看到你母亲了。她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我看见她留着大麻花辫子,身上穿着淡红色女衫,还有当时流行的女长裤,脚上穿着一双锃亮的女装皮鞋。我知道你母亲家里一定挺殷实的,再看看我,戴了个布帽子,穿着一身皱巴巴的掉颜色的蓝布衫,脚上勉强穿着一双你二大爷替换下来的黑帆布鞋,我就打怵。”

        “爸,你不会就看到我妈妈穿啥了吧?”

        桌前的父亲微微一笑:“就看到这些,那个时候她背对着我,在一楼中间的位置到处找人。我在二楼的位置看她,她自然看不到我。”

        我越听越有趣,感觉父亲和母亲的性别颠倒了。母亲一个人来的,父亲带了他一个朋友;母亲在明处四处找父亲,父亲竟然在暗处偷偷观察母亲。这是怎样的一幅场景?

        “后来呢?”我问。

        “后来,被你母亲发现了。她朝我笑了笑,我那个时候也就跟着傻乎乎的笑,大概过了没几分钟,你妈妈就走了。我也没下去跟她见个面,这反而让我舒了一口气,毕竟,下去也不知道说什么话。你奶奶交给我的话,终于还是没用上。”

        我笑出了声音:“爸,我妈那个时候八成没看上你。”

        “回到家里,大家伙儿围着我问,女方怎么样?长得好看吗?我说不知道。又问,女方长得多高?我说不知道。还问我都跟女方谈了些什么?我说没谈什么。最后问我看上女方了没有,我说说不准。”

        我哈哈大笑起来:“这不是一问三不知的问题,是一问四不知啊。”

        父亲原以为一项任务就此结束了(没错,他觉得相亲就是在完成家长给他的任务。这相亲的一趟路已经走了,任务也就完成了。)但是,过了三天左右,媒人捎信来,又让他去见面,只不过见面的地点改了,莫名其妙地改在一片庄稼地的路口。

        “虽然一家子人都没搞清楚女方为什么要求在庄稼地路口里见面,但是全家人都认为娶媳妇儿是头等大事,就一个劲儿催我马上去,快点去,巴不得我飞过去。没有办法,我就独自一人出发了。”

        此时的我已经笑得前仰后合:“这次为什么一个人去了?”

        “朋友有事儿。”他说。

        “我来到约见的庄稼地,等了一个钟头也没看见你妈妈来的影子。我就在寻思,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正在踌躇,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推着个小铁车儿,穿着白大衫从我身边路过,我就问他这是不是某某路口某某处的庄稼田。那人说是,我就放心了,继续等。中年人十分热情,与我攀谈起来,他拿出旱烟袋,卷了两根烟,递给我一支。我向他摆摆手,告诉他不抽烟。他便没有再让我,自己抽起来。他问我多大了,来这儿干什么。我便一五一十地答复他。他一直咧着嘴笑,一边点头一边说:‘好好好……’后来,半个多钟头过去,中年人也走了,我还是没有等到她。”

        “又等了半个钟头,媒人踏着小碎步急匆匆来了,她说任务完成,让我回家。我一头雾水,心想怎么连个面都没见就要回去。媒人问我:‘看到一个中年人推着车路过没有?’我告诉她:‘看见了,还向他问过路。’媒人哈哈大笑,告知我,那是女方的亲爹,上次女方见到我,对我哪里都满意,就是看见我戴个帽子,以为我是秃顶,她爹不放心,亲自来瞧一瞧,确认确认。”

        我笑道:“原来如此。姥爷果真是明白人。幸好你那次没戴帽子,否则就被误解了。”

        “之后,你跟我妈就在一起了?”父亲点了点头。

        “和你妈妈在一块以后,四处无事,就常常跟朋友一起去镇上的集市里赶集,有一次,朋友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到了集上,买了东西就要离开,恰巧,他碰到了两个初中的同班女同学,一个带着自行车,一个没有。朋友便慷慨地带走了没有自行车的女生,留下一个推自行车的跟我在一块。”

        “我在心里咒骂他的重色轻友。又在犯愁怎么回去。这时,那个女生问我:‘你会骑自行车吗?会骑的话,你就带着我回去吧。’我有些惭愧,对她说:‘我不会。’女生咬咬牙犹豫了片刻,很潇洒地指着车后座,说:‘上来吧,我带着你。’然后,我就上去了。”

        听父亲说,女生很消瘦,再加上天气炎热,不骑车的人都大汗淋漓何况骑车前行的人。我一方面在笑父亲真可以说是脸皮厚到家了,也在大笑父亲的真性情:一个敢说,一个敢坐。

        到了回村的路口,父亲下来,说了声“谢谢”。就要离开,女生问他:“你叫什么名字?”父亲对她道上姓名。女生又犹豫了片刻,问他:“那个,你有对象吗?”父亲如实回答:“有”。于是乎,女生头也不回的骑车离开。

        自此,我晓得,父亲的情商为零。

        但对于母亲而言,这或许就是父亲好的地方:坦诚,忠厚。

        父亲还记叙了那位“不靠谱”朋友的另一件事。

        朋友突发奇想,想要收废铁赚钱,于是找到父亲四下里收集。结果一斤废铁也没找到,还把父亲带沟里去了,父亲膝盖撞上了石头,磕下一道口子,血流不止。

        朋友着慌,连忙把父亲带到家里,母亲买了药物,细心照顾了父亲两个月之久,直到父亲好起来。

        或许,也正是这位“不靠谱”的朋友,让父母的感情更加深厚了。

        父亲跟母亲虽然在一起了,但只是订婚,并没有结婚。适逢村里响应国家号召,积极鼓励村里的青壮年当兵入伍,父亲也参与进去,并入选,于是开始了他三年的军旅生涯。

        在部队,父亲与母亲经常通信,属于那个年代的联系,就是信件了。父亲谈到这里,又使我想起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时常在柜子里找到的那个包裹,里面装满了父亲与母亲那三年来往的通信。每封信件足有两千字至三千字之多。只可惜当初的我还不识字,无法看懂信件里到底讲了什么。我向父亲问起那些信件现在的状况,父亲告诉我母亲大概不希望我偷看信上的内容,把所有的信件都烧掉了。听到父亲这样说,我感到十分惋惜。

        父亲说,母亲规定他每周要来两次信。父亲照做不误,然而,有一次母亲收到信,发现信件被人撕开偷看了,母亲猜想一定是邮局里的熟人拆开的,因为她们是母亲儿时的玩伴,也知道母亲的名字。母亲便写信给父亲要求他以后写信把收信人的名字改成姥爷的名字。此后,信件果然再也没有被人偷看过。

        父亲入伍第二年,在一次集训中受了伤,单位将他送到医院里疗养。不得不说,父亲年轻时长相俊秀,再加上他在当兵(那个时候当兵是非常令人羡慕和向往的)。结果,一个女护士天天缠着他,对他特别关心,甚至到了别的病人不理睬只照顾父亲的程度。父亲伤势较重,在那里修养了三个月。那名女护士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让父亲生起了二心。

        于是,他在给母亲的回信里,大致写到:“我们分开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承蒙你的叨念和关怀,只是,军旅生涯漫漫,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不想再叨扰你了。”

      母亲是一个心思缜密而又性格刚强的人,一接到信,她就明白父亲一定有了新欢。母亲一不做二不休,只身一人坐火车前往东北沈阳,亲自见面父亲。

      并写信告诉父亲:“我生是你们张家的人,死是你们张家的鬼,不日,我将到沈阳见你,请你当面给我一个解释。”

        父亲一接到来信,顿时大惊失色,没有料到母亲会亲自过来,于是跟那名女护士说明了情况,断绝了暧昧关系,并匆匆离开医院。

        母亲的这一举动可以算是令人敬畏的事情。父亲在桌前聊起这件事的时候不由地赞叹母亲这种义无反顾的勇气。

        父亲退伍回来,没过多久就和母亲结婚了。

        父亲与母亲结婚时,父亲二十六岁,母亲二十八岁,结婚前五年,并没有姐姐和我。那个时候,家中虽不富裕但是也算殷实。

        母亲的老家是当时比较富裕的村子,粮食产量大,再加上姥爷家里种韭菜日子更为富足一些。

        而父亲的村子,家家户户除了种地就没有别的出路。姥爷就引进韭菜,让母亲和父亲种植,这样日子就更有过头了。

        听父亲说,他当兵那几年,母亲还养过几十只鹅,每天早晨早早起来,准备好干粮和水,挎上小帆布包,拿着一根小树枝赶着鹅到村前的河旁放养,村里人见了,都说母亲不仅漂亮还能干。

        难道那个年代的人就不搞浪漫了吗?当然不是,母亲也会撒娇,一次父亲与母亲一道走小路赶集,过河的时候,母亲说自己的鞋是刚买的不想沾湿,要父亲背过河去。父亲便老老实实地弯下身子背着母亲过河。以前,村中的河道搭建的桥很少,过河设施简陋,大多是放几块垫脚的石头。个人过河尚不容易何况父亲背着与自己身高相差无几的母亲,但父亲到底是背过去了,两个人相视而笑。父亲对我说,那个年代,女人跟定一个男人,是富是穷都是一辈子。“离婚”二字是想都不会想的。 哎,这样质朴纯粹的爱情在现代社会已经很少见了吧。

        等回到村子里,父亲穿着军装,戴着军帽,推着自行车,母亲跟在后面,会围上来一堆小孩子,手拉手唱着歌谣,至于唱的是什么歌谣,父亲早已不记得了。估计是关于美好爱情的吧。

        和父亲沉默而又紧张的晚饭时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轻松愉快的交谈情形取代了。交谈从七点钟开始一直到十一点半才结束,这其中值得回忆留存的故事太多太多了。

        我在想,如果没有生活的柴米油盐,父母一定会很幸福,如果没有姐姐的病情以及以后母亲的多次患病,我想,我可能生活在一个小康之家里。

        我还要埋怨父亲吗?我想,我已经没有权利去诟病他了。他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了。在这段时间的回忆里,父亲对于母亲的挂念都融进了那些只言片语中。

        那晚,月挂枝头,我望着窗外的月与零星点点的星,久久难以入睡。父亲则伴着回忆和酒醉渐渐起了响亮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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