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昏迷两天的陈雪睁开眼睛,缓缓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黄土泥夹杂着秸秆涂抹的墙面,陈旧的木制家具,衣柜的镜子碎成了三片,镜子里是白布包裹着的渗着血的她的头,那白布不是医用的却很干净。她努力回想自己经历了什么,不过她只记得车子在山路上行驶,下坡的时候前车轮突然压到了一块石头,她一惊,猛打方向盘,车子就失去了控制,朝着山沟俯冲了下去……

她试图坐起来,可后脑传来的一阵抽痛,抽走了她的魂似的,额头上的毛孔如千百个泉眼,涌出无数的汗珠。她控制不住胃深处翻腾的惊涛骇浪,无力地趴在炕沿边,一阵阵干呕。

“你醒了?!”一个八九岁样子的女孩慌忙冲进屋子。她轻轻地抚着陈雪的后背。女孩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犹豫了一下,又好似做出了某些决定似的,将手帕递给了陈雪。陈雪用那块手帕擦了擦嘴角的污秽。

“谢谢你……”陈雪躺了回去,轻声说。

“这是哪?”

“是我家,你掉到山沟里了,你的车,你坐在车里,出了很多血,你的头。我们在房顶上玩,看到你的车的灯光好亮,我们都看着你的车灯,从两个点,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然后突然就改变了方向,我们猜那车可能是掉到山沟里了,之前也有车掉在那山沟里,还是货车,拉着苹果,那苹果可好吃了,我们村里人都去了……”女孩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

“所以你们救了我?”

“是我爹救了你,别人看你浑身都是血,说你不是死了也残了,没人上前救你。我爹把你从车里拉出来,背回来的。”女孩说着说着,低下了头。

“谢谢,谢谢你们救了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雪莲。”

“雪莲?我叫陈雪,我们的名字都有一个雪字,还挺有缘呢。你爸爸呢?”

“啊?”

“你爹呢?”

“啊,我爹,我爹他去砍柴了。快要下雪了,他说要多备一些柴火。大雪封山后,就不能上山了。”雪莲说。

雪莲把火炕烧得暖暖的,陈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着了。再次醒来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额头能感受到透过窗子的寒冷气息,玻璃窗下面堆积了薄薄一层白雪。屋子里没开灯,穿过门缝的忽明忽暗的火光带给陈雪一点安全感。她再次望向窗外,想着远方的丈夫,他一定很着急。

这时候有人拉开了那扇隔绝了风雪的木门,门嘎吱一声,随后又嘎吱一声。一开一关,一阵冷风掠过整个屋子,随后又被屋子里的热气吞噬了。听脚步进来的是个男人,陈雪不禁有些紧张,双手下意识地握成拳。男人刚要推开卧房的门,又轻轻地关紧了,陈雪长吁一口气。这时雪莲从外面回来了。

“爹,你回来了!”雪莲一边帮着男人拍打着身上的雪,一边说,“她白天醒了,之后又睡着了。”

“是嘛,太好了。得趁着大雪封山之前把她送出去。”男人说。

回家,当然也是陈雪的愿望。不过她知道没有他们的帮助,她是回不去的,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左腿可能是骨折了,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

“咳咳……”陈雪一阵咳嗽,父女二人从屋外进来,雪莲端着半碗水递到她面前。

“谢谢你们救了我。”陈雪试图坐起来,但是腿痛和头晕让她又躺了回去。

男人刚想伸手去扶她,又下意识地缩了回去,尴尬地攥了攥土色的衣角。男人胡子拉碴的,头发里夹杂着几根枯草,人很壮实,衣服打着补丁,可能是干活时穿的衣服,针脚大大咧咧,不像是女人的手工。看得出来这个男人不像坏人,陈雪的心沉了下来,不再上蹿下跳。

“大哥,我的车子里有个包,我的‘大哥大’在上面。里面还有现金,现金就当做你们救我的感谢费吧,我想用‘大哥大’给我的家人报个平安……”

“包?没看到什么包,我背你回来的时候,我们村子的人很多都在,当时也没注意其他的东西。等明天天亮我再去找找吧。大哥大是啥东西?”

“就是电话,可以移动的打电话的电话……”

“哦哦,没见过。我帮你找找吧。”

陈雪沉下的心再一次扑腾了起来,她听过许多关于偏远地区抢劫偷盗的事,这一次怕是自己遇上了,眼前的男人可能扣着她的手机,到底有什么打算呢?她现在也没办法离开,只好委曲求全,养好伤再做打算。眼前的男人虽然看起来挺善良,当然,也有可能是善于伪装的坏人。夜深了,男人将自己的棉被抱到外屋,在炉子旁边的简易木板床上随意一铺,刚躺下就鼾声如雷。雪莲挨着陈雪铺了被子,挤在她的身边。

“我爹呼噜声大,嘿嘿。”

“哈哈,没关系。雪莲……”

“啊?”

“你妈妈呢?”

“我……我没见过,听我爸说,生我的时候,就死了。”

微弱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她们身上,陈雪看到了雪莲眼角的泪水,晶莹剔透,宛如明亮的星星,她心疼这个女孩,她慢慢地靠近雪莲,紧紧挨着她,雪莲不知是不是做了梦,伸出小手,抱紧了陈雪的胳膊,沉沉地睡着了。

雪后初晴的阳光总是很耀眼,它叫醒了沉睡的人们。头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了,陈雪扯掉了那块白布。她斜靠在被垛上,左腿被木板固定着,看得出雪莲父亲很有经验,在缺医少药的偏远地区,这种自救的经验显得尤为重要。

“啊!”

陈雪听到厨房里传来了雪莲的惊叫。

“怎么了,雪莲?!”

“呜呜呜呜呜……”雪莲一边哭一边进了屋,她的右手握着左手的腕部,左手的手心有一条血色的印迹。雪莲说是烧饭时不小心烫到了。

陈雪心疼地捧着雪莲的小手,陈雪有些担心,因为那个伤口看起来挺严重,估计会留下疤痕。她把之前雪莲给她的那条手帕拿了出来,想给她包扎一下,没想到雪莲却把手缩了回去,她说那是她妈妈留给她的,她不想弄脏。陈雪愣了一下,旋即把雪莲搂在怀里,眼泪打湿了雪莲的马尾辫。

雪莲父亲回来以后,雪莲又哭了一通。父亲用獾子油给她涂抹了伤口,不过伤口太深了,直到陈雪离开的时候还没痊愈。

雪莲带来了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她的邻居刘香。她们年龄相仿,身高也差不多,梳着一样的马尾辫,同样的水土将两个女孩养育得像亲姐妹一样相像。不同的是雪莲的头绳是布条搓的。刘香的头绳很明显是城市里才有的款式,而且她这样的孩子用那样的款式显得格格不入。见陈雪盯着刘香的头绳,雪莲抢着说,“那是她之前捡的,之前也有轿车从那个坡路掉下来,她跟她哥哥正好在那附近……”

“行了,别说了……”刘香打断了雪莲,一脸不悦的样子。

“我们这山路不好走。”刘香解释说。

这个女孩看着比雪莲成熟得多,眼睛里是与她这个年龄不相符的复杂。陈雪跟她们聊了很多城里的事,她们听得眼睛都亮了,城市是如何高楼林立,街道是如何车水马龙,那种对城市的期待已经深深印在了她们的心坎里。

“雪莲,你和你爸爸救了我,就是我的恩人,等我回去康复好,一定把你接过去住一段日子,给你买最好看的衣服和书包……”陈雪只顾着跟雪莲兴奋地说着话,全然没顾及旁边的刘香,此刻刘香的心里五味杂陈,她恨哥哥,恨父亲,恨他们没去救陈雪,如果当时他们先把陈雪从车里拉出来,那现在能去城市里的就是她了。

在聊天的过程中,陈雪再次提到了‘大哥大’,雪莲还是说没有看到那样的东西。不过刘香知道它的下落,但她只字未提。

一连几天没再下雪,之前下的雪也融化得差不多了。雪莲的父亲开始上心陈雪回家的事,村里与外界联系基本靠邮寄信件,本来村里安了一台座机电话,不知道谁把电话线弄断了,维修的人也迟迟没来。于是雪莲的父亲让陈雪先写了一封信报平安,他不忙的时候,就会在山路上拦车,希望有好心人能带着陈雪回城里。不过奇怪的是自从陈雪的车出事以后,从这里路过的车越来越少,即便是有路过的车辆,看到雪莲的父亲拦车,更是加速甩开他,就像见了鬼似的。联想起之前那几场事故,确实也可以理解,司机们是怕了他们村这段山路。

‘大哥大’还是没能找到,不过也不算毫无收获,雪莲的父亲找到了一个黑色的带着一根电线插头的东西,他一看那东西就不属于村里,于是交给了陈雪,陈雪一看原来是‘大哥大’的充电器,惊喜万分。至少可以知道装‘大哥大’的背包应该是被人拾取了,充电器和钱包之类的物品都在一起。村长用大喇叭喊了两天,希望捡到的人物归原主,村里却静得出奇。反倒是村长有些烦了,问雪莲的父亲为何这么傻还帮这个女人离开,留下做个媳妇不挺好的。村里那么多买媳妇的,都花了大价钱,这送上门的媳妇不要白不要,救了她的命,以身相许不是应该的,电视剧都这么演不是吗?雪莲父亲脸红红的,骂村长多管闲事,村长反骂不知道哪个傻子多管闲事!

刘香知道‘大哥大’对陈雪很重要,她从哥哥的‘秘密基地里’偷了出来。她想用‘大哥大’跟陈雪交换,换来一个离开这里的机会。但是她又很担心,担心她爹和她哥知道了,会往死里打她,这种担心当然很有必要,她伤痕累累的身体就是证明。父亲重男轻女,当然这在他们村子里是普遍存在的。然而更悲惨的是她的母亲跟雪莲的母亲一样难产死了,又恰巧都是在生她们的时候,所以她们在村里人眼里都是害死母亲的罪人,当然如果是男孩也还好,会让别人觉得值得。刘香的父亲嗜酒如命,没酒喝打孩子,喝多了喝醉了也打孩子。刘香和哥哥为了不挨揍,干农活之外还要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村里人都知道他们的操行,都离他们远远的,唯独雪莲把刘香当成最亲近的朋友,一个原因是她们都失去了母亲这样的共同遭遇,还有就是,雪莲家也确实没什么可偷的。

刘香想离开这里,比任何人都想。她已经看到了自己的以后,未来就是被父亲卖给别人做媳妇,换些钱给哥哥当彩礼。父亲才不会管她是否开心,他只关心那家人能不能拿出足够多的钱。同时她也很嫉妒雪莲,同样是“害死母亲的倒霉鬼”,雪莲的父亲却对雪莲视如珍宝。而现在,天上又掉下来这样好的机会在雪莲身上,可这一切太不公平了,明明是她和哥哥创造的机会,怎么能成全别人呢?刘香越想越气。

“雪莲,如果你出去了,离开村子了,你会带我走吗?”刘香试探着问。

“我不想出去,我要陪着我爹,我不想留他一个人在这。”雪莲天真地说。

“我是说如果,陈雪阿姨不是说将来会带你出去吗?那你能不能让她也带我走呢?呜呜呜……”刘香越想越委屈,哭了起来。

“你别哭啊,你爸又打你了?”

刘香拉起袖口,展示着血淋淋的三条口子,说是她父亲用藤条抽的。

“我答应你,如果有一天陈雪阿姨同意,就让她带你离开这里,你别哭了……”雪莲心疼小伙伴也流下了眼泪。刘香跟她依偎在一起,说不出的开心。

刘香还是没敢把‘大哥大’交给陈雪,因为她偷听到父亲说如果雪莲的父亲不要陈雪当媳妇,他就要了她。虽说是酒醉以后的话,她却不确定父亲能干出什么样的事。她甚至还有些期待,如果陈雪真成了自己的后妈,她去城里的机会应该会更大。

没想到刘香的父亲真的对陈雪下手了。那天雪莲的父亲照例出去砍柴,刘香约了雪莲上山捉鸟。家里只剩下养伤的陈雪。刘香的父亲突然闯入,让陈雪大惊失色。一面要对付刘香父亲这个禽兽的撕扯,一面还要忍受左腿剧烈的疼痛。有那么一会,她都想放弃了。就在刘香父亲快要得逞的时候,几个男的突然闯了进来,将刘香的父亲从陈雪身上拽了下来,一顿拳打脚踢,打得刘香父亲跪地求饶,哭爹喊娘。

陈雪委屈地直哭,见到来人是自己的丈夫,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他们夫妻二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来的路上,雪莲的父亲已经将这些天的事悉数跟陈雪的老公刘洋交代清楚了。而跟刘洋一起来的人,是警察,刘洋去报案的时候,他们正好要来这边办案,而办理的案子,刚好是山路坠车案。原来在陈雪出车祸之前,这段路已经出过好几宗类似案件,并且推测人为的可能性很大。走访调查时,警察在刘香家的窗台上发现了陈雪的‘大哥大’,再结合其他线索,他们很快锁定了犯罪嫌疑人刘香的哥哥,而她的父亲也因为强奸未遂被带走了。

陈雪依依不舍地告别了雪莲父女,刘洋给他们留下了两千元钱作为感谢,并且留下了通信地址,他们希望两家人以后多联系,也希望将来雪莲能去城里找他们。雪莲的父亲执意不要钱,他认为帮助落难的陈雪是应该的,却拗不过刘洋的诚心诚意,只好收下了。

从此以后,两家人经常通信,后来村里有了电话,陈雪也时常打来电话,了解雪莲父女情况。当得知雪莲父亲平日里还要照顾刘香以后,陈雪更是被雪莲父亲的善良所感动。她三番五次地邀请雪莲父女去城里,却总是被他们以农活太多,怕耽误课等等各种理由婉拒。雪莲的父亲何尝不想让女儿出去见见世面,但他不想麻烦人家,不想影响别人的生活。而雪莲也不想离开父亲半步。陈雪的信件则成了他们了解外面世界的主要途径,没事的时候,雪莲和刘香就拿出来读一读,有时候信里面还会夹着陈雪拍的照片。雪莲也想寄自己的照片给陈雪,可她那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父亲怎么会舍得呢。

日子过得很快,一晃十年过去了。十年里刘香一次也没去见过哥哥和父亲,她永远记得警察带走哥哥那天,哥哥回头看她的眼神,那眼神像无数把刀子扎进她的身体,她也只是怕,却没有一丝悔意。刘香父亲望着他的宝贝儿子被押上警车,老泪纵横。他的双手被铐在背后,双臂被警察抓着,他为了从人群中找到他的女儿,他的身体努力向后伸展,像一条被握紧的泥鳅一样滑稽。他看到了她,他大骂道,我真该打死你这个婊子!刘香笑了,无声的,没有露出一颗牙齿,她像是赢得了某场胜利。村里人此刻似乎忘记了眼前这个女孩过去是有多么讨人厌,他们开始心疼她,关心她,他们的善良开始在她身上开花结果。失去了哥哥和父亲,她却过得比过去舒服得多,她有了跟雪莲一样的父亲,还有就是她不用再挨揍,也不用再被村里人骂娘。雪莲也出落成大姑娘了,媒婆上门来提亲好多次了,雪莲父亲都有些心动了,雪莲却坚持不嫁。在这件事上,陈雪给了她很大影响。陈雪告诉她外面的世界很广阔,女人也不是就嫁人生孩子,直到在村里老去,埋在山沟里这一种活法。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想法也有了改变,她也想出去看看。父亲理解女儿的心,换个角度想想,如果出去看看觉得外面也不适应,心也就踏实了。于是,他主动给陈雪打了一通电话。这十年里,这是第一次主动给陈雪打电话。

雪莲父亲不想给陈雪夫妇添麻烦,不过陈雪倒是很开心,她坦诚地说,她们一直没有孩子,家里如果有个孩子在,会热闹很多。她在电话里表达了认雪莲做干女儿的意愿,雪莲父亲欣然应允,只是一再为给陈雪添麻烦而道歉。刘香知道了这件事,那天晚饭的时候,她提出想跟雪莲一起去投奔陈雪,却被雪莲父亲严词拒绝了。刘香解释说,她的父亲和哥哥做了错事,跟她没关系,她不应该被连累,对她不公平。喝了点酒的雪莲父亲听了这话怒火中烧,骂了刘香几句。刘香哭着回自己的家了,雪莲一面劝父亲,一面担心刘香。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刘香自己回来了,还准备了早餐。她为她昨天耍脾气跟雪莲父亲道了歉,希望得到他们原谅。雪莲的父亲也是酒后失言,再说他已经把刘香当成自己女儿了,父女哪有隔夜仇啊。只是,雪莲父亲万万没想到以后会发生那样的事。

陈雪最近一次的电话里,留下了她们家的地址。由于雪莲是第一次去城里,并且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倒车就要八九次,因此她的路线工作做得非常详尽,她担心自己忙于工作忽略雪莲,还贴心地邮寄了一把钥匙给他们,那样她才放心。

到了分别这天,雪莲的父亲执意要送雪莲到客车上,但是要步行五公里的路程,而且路也不好走,雪莲父亲的腿积劳成疾,走多一点都会疼痛不已。雪莲心疼父亲,刘香说她也要去,去监狱看她哥哥和父亲,也想去外面闯一闯。雪莲父亲觉得也挺好,姐妹俩搭个伴互相照应,又嘱咐了她们几句,就让她们出发了。他站在山坡上,望着姐妹两个,她们越来越小,可他焦虑却在急速膨胀,一开始他觉得那就是老话说的“儿行千里母担忧”,可之后的几天,这种忧虑并未减轻,甚至压得他有些透不过气。

等了几天,终于等来了陈雪的电话。说是雪莲已经到了,他们正领着雪莲逛街呢。雪莲父亲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想跟女儿讲几句,陈雪却说雪莲走远了,改天再说。他有些失落,他安慰自己女儿长大了。

城里的一切都让雪莲惊讶,车来车往的街道,琳琅满目的百货商场,好像城里的空气都是令人陶醉的。她当然没去过饭店,这是她第一次在饭店吃饭,各种菜式的香气扑鼻而来,一浪接着一浪袭击她的味蕾。她甚至来不及消化她的口水,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局促不安。可她越控制,越显得笨拙。在陈雪眼里却是可爱单纯。陈雪递给她一瓶可口可乐,跟她碰了一下瓶子,她看到别的桌也是那样碰一下瓶子。她没控制好力度,差点碰碎了。给陈雪也吓了一跳,旋即陈雪笑了起来,而她则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又红又热。

她忘记了那些菜叫什么名字,她已经有些克制了,但就是停不下筷子。但仅此一次。此后她告诫自己,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可能因为自己的过错转瞬即逝。她开始观察别人,学习城里人的生活方式。在那样的家庭里,她早学会了聪明。当她看到陈雪送给她的那条连衣裙价签时,她惊呆了,那些钱,够他们一家生活几个月了。陈雪和刘洋住的地方离市中心很近,是一栋二层小楼。从进门的一刻开始,雪莲的心就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她不敢相信自己有一天会住进这样的房子,那里面的家具,电器,甚至厕所马桶都让她惊叹不已。

陈雪给她准备了一个属于她的公主房,一切的装饰都以粉色为主。而这个房间,甚至比她老家的房子还大。她转而有些不安,一种无形的恐慌在翻腾,她有点想吐。陈雪以为她吃多了,给她倒了一杯水。她象征性地喝一口,说自己可能是累了。陈雪说她来的第一晚,想陪她一起睡。这又让她开始担忧,因为她听说自己会说梦话。她解释说她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陈雪觉得可以理解,不过走出房间的陈雪似乎想起了什么。

雪莲来的几天,陈雪一直陪她逛街玩乐。公司积压的工作越来越多,她该去上班了。出门之前,她将雪莲领进了自己的卧室,打开衣柜,在它的最底层有一个小抽屉,陈雪拉开抽屉,里面有两沓现金。雪莲惊讶得下巴都要掉地上了,她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陈雪说想吃什么玩什么就从这里取钱,她要去上班,没时间再陪雪莲了。

雪莲父亲几次来电话,雪莲都没接,她知道这样无法解决问题。于是她主动打电话给父亲。只是打电话之前她在嘴里塞了几块冰糖。接到雪莲的电话,父亲高兴极了,当问起她的声音有变化时,她说在吃糖块。父亲问她手帕怎么落在家里了?她随口说了句,城里啥样的都有,买条新的就行了。父亲还想多说几句,却被雪莲以正在找工作为由提前挂断了。

雪莲父亲握着电话的手在空中停了下来,村长看着他发愣,一把夺过电话小心翼翼地放回座机上。雪莲父亲疯了似的夺门而去……

雪莲这几天也是度日如年,夜里总是被噩梦袭扰,他们都来向她讨债。几次三番被噩梦惊醒,让她越来越不敢入睡。陈雪将衣柜里抽屉的钥匙交给了她,也为她打开了一扇门。她决定带着那些钱,离开这儿,她担心夜长梦多。与父亲通话之后,她总觉得忐忑不安,更坚定了她离开的决心。谁成想,就在她收拾好东西要离开的那天,一个人敲响了陈雪家的大门。从猫眼里,雪莲认出了那个白发丛生的皮肤黝黑的男人。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中的行李滑落在了地上,恐惧充斥着她的全身。她赶紧将门上了锁。她的手臂忍不住地颤抖,来回踱着步。不能开门,得逃出去……

此时门却开了。

她惊讶地看到男人手里握着一把钥匙。那是陈雪寄给他的,陈雪说他们是一家人,随时来家里,既然是一家人,就应该有一把家里的钥匙。推开门,见到眼前的‘女儿’,男人并没有多惊讶,他只是很疲惫,好像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想,而又因为答案正确被抽离了灵魂。地上的包,有一个是他交给雪莲的,他冲上去要拿包,她更快地拿到了包,甩在身后。他没费什么劲就夺了过来,拉开拉链,他掏出里面的东西,他希望能找到有关女儿的东西,可他一无所获,随着最后一件衣服被扔出来,那些她偷的纸币也被摔得满地都是。他盯着地上的钱,再看看她,回手就给她一个耳光。

“雪莲呢?你把我的雪莲怎么了?”男人问。

“我……我不知道……”她颤抖着说。

“你到底把我女儿弄哪里去了?!”男人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粗壮的双手紧紧锁住她的双臂,不停摇晃。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歇斯底里地喊着。

“报警,我要报警!”男人似乎冷静了下来,他扫视着整个屋子,最后在电视柜上面看到了电话座机。

他走向那部电话,每一步都像踩进了泥潭里。刘香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抱着他的小腿,恳求他不要报警。他拖着她的身体,艰难前行。他反问她怕什么,她只是哭。

他拿起电话,按1,再按1,接着是0。刚要举起听筒放到耳旁,后脑勺一阵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知觉,倒在了地上。她扔掉手上的玻璃烟灰缸,手上的血让她有些眩晕。她跑向卫生间,用力地搓洗着自己的手。她不敢抬头,她怕见到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让她恐惧,上一次见到她,是那天她和雪莲去赶客车。

在崎岖的山路上,刘香夺过雪莲的行李,哄着雪莲,想跟她一起去陈雪那里。雪莲委婉拒绝了。刘香恼羞成怒,提起之前的约定,称那时雪莲已经答应她会带她一起去投奔陈雪。雪莲却说,刘香的父亲当年对陈雪阿姨做出的事太过分了,没办法带她去。失望与愤恨唤醒了镜子里的刘香。

“糟了,我的东西掉下去了。”刘香指着山崖的方向。

“什么啊?”雪莲顺着刘香指的方向,向山崖边挪动了一点。

刘香突然一把将雪莲推了下去。

雪莲绝望的喊声响彻山谷,刘香吓得瘫坐在地上。她嫉妒雪莲,她想成为雪莲,而眼前的机会,她想抓住它,她想赌一把……

将家里小金库的钥匙交给雪莲,一度让陈雪也有些不安。她打电话给正出差的刘洋说,自己是不是有些冲动。刘洋说是有些冲动,不过对于救命恩人来说,这不算什么。只不过,刘洋他有些担心面对那些钱,会不会让这孩子迷失了。刘洋在电话里说,本来可以提前回来的,但是同事的手烫伤了,在医院处理一下,要耽搁一两天。正说着,电话这头的陈雪仿佛被闪电击中了一般,手,烫伤,钥匙,她想起她把钥匙交给雪莲的时候,那手依然是少女白嫩的纤细的手,丝毫没有被烫过的痕迹。这些天她也有些疑惑,这个雪莲始终让她觉得跟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了,一开始她觉得可能孩子大了,再说这多么年过去了,那孩子又是第一次离家,她始终这样宽慰自己。此刻,她终于明白,那个女孩也许就不是雪莲,再回想起她的每一个眼神,她又想起了那个她。

回到家的她一开门就见到地上散落的几张纸币和衣物,随即她发现了倒在血泊中的雪莲父亲,他还有微弱的呼吸。那个女孩已不知所踪,她马上报了警叫了救护车。

好在救得及时,雪莲父亲保住了性命。他的状态却很不好,不吃不喝,也不爱说话。他预感到女儿雪莲可能已经遭遇了不幸,刘香还没抓到,他的希望还有一丁点没有破灭,也就是这一丁点支撑着他走到现在。陈雪不停地道歉,她说如果不是她邀请雪莲,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雪莲父亲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她,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

几天后,刘香就被警察抓到了。

这几天,她不敢睡觉,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失魂落魄地在城市里游荡。城市里的霓虹,刺痛着她的双眼。来来往往的人群,每个人都好像心怀鬼胎,都盯着她的怀里的包,随时可能夺走。她终于累了,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在公园的躺椅上,沉沉地睡去,她已经好久没睡得那么香甜了。警笛声叫醒了她,她不想再逃了,她就坐在那,等着警车停在她的身旁,她笑了。

警方在刘香指认的现场并未找到雪莲的尸体,一个原因是刘香当时很慌张,对推下刘香的位置记得不是很清楚。再就是该地林木茂盛,地形复杂,搜索难度很大。几天后,搜索队无功而返。


尾声:

几个月后,养好伤的雪莲父亲谢绝了陈雪夫妇的好意,离开了城里,回到他的老家。孤苦伶仃的他身体更差了,唯一支撑他还活着的就是找到雪莲,带她回家。他在妻子的坟旁边,挖了两个坑,一个留给自己,另一个留给女儿。安排好一切,他背起行囊,向着那片山谷出发了……

陈雪夫妇始终放不下雪莲父亲,两年后,她们辞掉了工作,准备去雪莲家的村子盖一个小学,免费供孩子们读书,同时照顾雪莲父亲。还没等学校盖起来,陈雪就怀孕了,两口子喜出望外,村民们也替他们高兴。

陈雪的预产期快到了,刘洋不放心想带她提前回城里等着生产,结果半路遇上了山体滑坡,两个人只好弃车就近找一个村子想办法。陈雪受了惊吓,再加上长途跋涉疲劳过度,状况不是很好,当地村民们很热心,将他们送到了村医家。村医五十多岁,慈眉善目,只是见到他,刘洋的心已放下一半,诊脉开药信手拈来。村民说别看村医已年过半百,很多中药都是他自己上山采的。村民都称他为神医,他摆摆手笑而不语。他向后屋的方向喊道,灵儿,拿这方子抓药!不多时,后屋走出一女子,拄着双拐,从村民中走了出来。她的脸虽然有着几道疤痕,并且似乎不认识陈雪了。但是陈雪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陈雪又惊又喜,使劲浑身的力气,走向那个女孩,把她的左手掌捧在自己手心,那里有一道骇人的疤痕,此刻却让她欣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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