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景定元年。临安府的上空,半边是西沉的太阳,云蒸霞蔚,半边天仍着青蓝色,留着丝丝白云眷念的痕迹。街市上却越来越热闹,好像这一天不是要结束,而只是刚刚开始。各式各样的花灯铺展开来,二十四场傀儡戏也挨个摆场,南北方言的叫卖声,温软缠绵的歌舞,连平时大门不出的深闺花质一年中也只有这天被允许出门戏耍。
街道一边是条河渠,当年吴越王钱镠为西湖水更好惠益百姓特修此渠,名长留渠,河沿芳草萋萋,柳树郁郁,最粗的那棵已逾百年,万条丝绦似绿色瀑布,微风过处,绿波涛涛,柳条轻抚处有个白色的身影,是位青年公子,身材修长,剑眉朗目,面若冠玉,棱角分明的脸透着几分冷峻。身外的热闹好似不能感染他半分,他身处这人间最繁华的所在,可周围清冷的气场却分明将他隔至尘外。
突然想伸手去触摸着老柳树的枝干,指尖还未碰到,“啪”却突然被打了回来,速度之快好像柳树长了手似得,可这一打,白衣公子脸上的冷峻之色像是被春风暖化了,勾起了一侧嘴角,眼神无限温柔的瞧着眼前从柳树后钻出的人儿,一身浅绿春衫,肤如凝脂,眉目似画,顾盼生华,脸颊微红,像偷藏了天边的云霞,此时正半靠在柳树上,半嗔半笑道:“一年没见,苏公子可越发不规矩了。”“柳妹,我哪里知道你躲在树后呢,我一直在这里站着,你难道是遁地过来的?”“哼,不理你,如果不是看你站一天,我也不这么早来”“呀,原来姑娘看了我一天啊,小可受宠若惊”说罢,折扇轻拍手掌,嘴角笑意更浓,柳儿一听,立直身子,跺了下脚,脸上的红霞变成了灼灼桃花。“好啦,咱每年元宵才能见一次,牛郎织女尚能够隔河相望,我平时却连见你面也不能,哪还有这许多功夫斗嘴呢,我带你走走去吧!”绿衣少女脸上露出几分转瞬即逝凄然,随即又对苏文诩灿然一笑,那一笑足以让百花盛开。
天色将阴,阴又聚为黑,但今晚数以万计的各色花灯,却将这黑打的支离破碎,“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苏文诩轻叹道,神色中带着几分黯然,“诩哥,你在说什么呢,柳儿怎么没听懂,歌舞不休,太平和乐不是好事,怎么叹气,看你今晚好像很有心事?”“呵呵,咳,你看都是我不好,刚刚还说要珍惜与你在一起的时光,这下却走神了,该罚该罚,喏,那边有卖小吃的,我给你买碗赔罪吧!”
不远处小贩看见眼前这宛如天仙的一对璧人款款而来,吆喝的更卖力了“乳糖圆子、澄沙团子、滴酥鲍螺、诸色龙缠、水晶脍、糖瓜蒌、蝌蚪粉……大家过来尝一尝嘿!小姐公子要哪个,保证好吃,八代单传手艺,不好吃不要钱!”“要吃哪个?唔,要不各来一份吧”“啊!不要不要,我……”犹豫间,只感到两双眼睛又巴巴盯着自己,苏公子含笑看着,无限爱怜,一直看下去也不觉得厌,小贩的眼睛失望中充满了悲伤……“就要乳糖圆子吧,那么多我也吃不了”“得嘞,姑娘觉得好吃下次再来,其实像姑娘这样的天仙姐姐,即便不收钱……”话音未落,两人已飘然远去,直向那灯火阑珊处,只因二人年年元宵相会,于这世间的热闹也不觉新鲜,更愿意去个安静的去处,以诉衷肠。
柳儿胃里面还是刚刚的乳糖圆子,好不难受,实在吃不惯这的食物,但仍然表现出十分喜爱的样子。不知不觉又走到那棵老柳树下,月影在水中轻晃,洁白的水仙承接着月光散发着缕缕清香。“柳妹,记得三年前你便是在这里救了我,那一年元夕,知府的轿子要过桥,我被游人挤下了水,如果……”“诩哥”柳儿柔夷般的手指抚上他的唇,“我们之间从没有谁欠谁,当年你不也一样赶走了要剥柳树皮的顽童,我……我便知道你是良善之人”他握住她的手,那么软,好似稍一用力便会捏化,再一次放在唇边轻吻。抬头,定定的看着她,一望千年,多少次只在梦中可以见到的面容,这次终于在眼前,那么近,却那么远。温润的脸上露出几分肃然,道:“柳妹,告诉我你家住何方,我要向你家提亲”,柳儿立刻抽回了手“提亲?”一脸惊慌,“柳妹莫慌,你我情义至此,我只想日日能见到你,你不愿吗,我们苏家虽不是皇亲贵胄,但在这临安,也算名门,最重要的一点,柳妹,实不相瞒,我看着太平的局面维持不了多久,北方蒙古鞑子一直对我南宋虎视眈眈,而朝廷偏安一隅,岳将军已死,还有谁能撑得起我大宋?你我早日结为夫妇,世道再乱,我拼了命,也会护你周全”说罢,只见少女欲言又止,转过脸来,泪水岑岑。
这时,桥上一人正朝这边看来,挥舞手臂,大声叫道:“文诩!文诩!”作势跑过来,文诩皱皱眉,“怎么自己躲在这里也能被他找到,他难道有火眼金睛不成?”文诩暗忖,再一回顾,却已不见柳儿身影,想柳妹定是怕被人撞见自己和人私会,污了自己名声,可这人群攘攘,一个姑娘家万一出了意外怎的好,心中恼意向火舌一样窜出,只想尽快摆脱这个钱治容,再去寻柳妹。
一转眼功夫,眼前那人已跑至跟前,一张圆脸,眉眼细长,高挺鼻梁,朱唇皓齿,眼风过处,竟比画上的女人还妩媚三分。身穿象牙白烫金边长衫,好一个器宇轩昂的贵族公子。看到文诩,甚是欢欣,一边气喘吁吁说道:“每年到闹元宵都见不到人影,今年被我逮着了吧,哈哈,本以为你是在和姑娘相会呢,原来自己寻了个僻静的所在,我去打些杜康酒来,咱两趁着这清风朗月,在柳树下探讨诗词兵法,实在是妙!”说罢,看着对面的一张脸肃然的要拎出墨来,又改口道“咳咳,想来你平时在书房,书册也看烦了,那咱坐一坐吧,我也嫌人堆里太吵,我不说话就是”看着治容一脸讨好的笑,实在对他也发不来脾气。
十年前治容父亲带兵打仗,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文诩的父亲念在同僚的情谊,对他们钱家多有扶持。治容和文诩也一起上书塾,学兵法,治容性子欢闹,又爱腻着他,常常烦不过。
忽想,如果去街上走走,说不定能寻到柳妹。道“好容易得到的清净,又被你毁了,索性去街市逛逛吧!”御街上,花市灯如昼,落梅点点,行者歌处,游人如织,宝马香车不绝。未见柳儿身影,心下焦急,却见一自家小厮,那小厮看到同行的二人,急忙行至近出,道:“少爷,好生找到您了,家里有客至,老爷让您速回。”文诩在外时从未有过家翁派人急急找回的,见那小厮在这寒气未退的天,大汗淋淋,心头一紧,拉治容到一旁悄声道:“你去刚刚寻我的地方,等个着绿衫的女子,若等着了,便送她回府”说完便和小厮一道走了,很快消失在人海。治容转身,只觉得热闹如斯,春风依然刺骨。
花谢了又开,燕子去了又来,两岸依旧杨柳青青。红梅如血,今年却不见赏花人。一个绿衫女子独坐岸边,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她好不容易化作人形,却不见文诩,是他去年以为自己不愿嫁他,而另娶他人了么,还是像这临安府的百姓一样,四散走了……
她不知,去年元宵夜文诩得到父亲被任命赴前线领兵,便决意随父出征,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出征前,他想寻着柳儿,告诉她这一消息,可偌大的临安,有五千户柳姓,他和治容挨个去打听,甚至翻墙进过人家别院。但,独独没有她……
她不知,他曾在那棵柳树下徘徊多少次,无奈下,折了柳枝,将自己随身的玉箫藏于那柳条深处,以托相思……
她不知,那一日临行前,西风猎猎,文诩和治容各骑高马分侍他父亲两边。那最后一眼看向临安府,又是多么的凄然而决绝!
又四年,大寒,黑云压城,狂风卷着沙土草木簌簌作响。城门外,一人手拄一柄重剑,拖着步子在前移动,一身玄衣,脸庞瘦削,眼神坚毅。在这遍地饥民难民的临安城口,唯独他不叫苦,面无哀色,只是繁华落尽的一身清冷。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当年折下的一弯柳枝,如今仍在怀。只是当年出行的一队人马,唯他回来。
当年丁家洲一战,父亲带着众将领誓死抵抗元军,粮草将尽,只闻得各方战事,宋军兵败如山倒。苏老将军万念俱灰,带着众将视死如归,那一日他们杀红了眼,却终是敌不过元军的新式大炮。
苏文诩第一次醒来是倒在血泊里,眼前乌压压的尸体,残骸、断肢,以及那红成一片直烧到天边去的曼珠沙华,他意识模糊,自己也死了吗?这样也好……
第二次醒来,是感觉有清凉之物敷到自己脸上,同时感到下肢剧痛。“文诩,文诩,你醒啦?”映入眼亮是治容布满血丝的眼睛,“先喝点水,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你醒了,最好!”文诩嘴角扯出一丝苦笑,看的出他受伤也不请,治容继续道:“我们现在在鞑子的后方,嘿嘿,他们万想不到。”又指指一边的水塘,“傍晚时分他们会在这饮马,先偷一匹马,你先走,我去跟他们玩一玩”眼神温煦,好似真的只是去做一场游戏似的。文诩一把抓住治容衣袖,一字一顿道“你觉得我会怕死吗!”治容握住抓住他衣袖的手,道:“我当年随你们一起上战场,不仅是想和你们同生死,还是要完成先父的遗愿,我生无所恋,你还有个等你的人,好好活着。”
雪花一片片落下,溶在脸上,文诩思绪断了。是的,他回来了,回来了这个昔日繁华荣耀的临安府。今日哀鸿遍野。战争、饥荒、瘟疫,上天要灭了这个民族,真是一点余地也不留。
许久,他来到自己曾经的宅邸,犹豫半晌,终是没有进去。现在他只有一个地方要去了。
御街最南端的那棵大柳树下,他怎么可能在这里等到人呢,自己曾说要在乱世里护她周全,现在看来真是笑话。他忽然想到什么,费力的在枝杈里找到自己当年的玉箫。拂去散落的叶,放至唇边,一曲清商,随风而发,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顺着长留渠,徘徊在临安城。
“哒哒哒”身后传来一阵马蹄,那队伍最前处的人行到前处又打了个弯回来,仔细打量文诩,咕噜咕噜和旁边一汉人打扮的书生说了什么,只听那书生对文诩大声叱道:“大胆狗奴才,见到王爷还不跪下!”“狗奴才叫谁?”“狗奴才叫……”那书生话音未落,旁边一个鞑子士兵,挥鞭冲文诩打来,文诩也不瞧他,神色不改,也不躲。
突然间,老柳树本来枯索的纸条发出新叶,抽出新枝,上万条柳枝化作狂舞的铁鞭,朝这一路蒙军抽来,夹着无数的风沙走石,鞭声到处,风被打的山响,只听得哀嚎不止,人仰马翻。更有人滚落到河道里。
文诩只感到一双手牵了自己,飞快的移步换影。等能看清时,自己已处在一方小庙内。而眼前,佳人如昔,她眸子里几经闪灭,一汪清泪终是落下。手抚上他的额,他的眉,他的唇角……他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只是,他已经哭不出来了。他沙哑着声音,念到:“柳妹……”女子靠在他怀里,道:“诩哥,我日日向上天祈盼,盼着你平安归来。”文诩只觉得心中一个睡着的意识在觉醒,他记起五年前的元宵,他让治容在去原来的地方等柳儿,可治容回来后一脸惶惑,问他有没等到,他也只是含糊其辞。联想到刚刚的一幕,柳儿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缓缓道:“诩哥,实不相瞒,我本不是寻常人家女孩,而那百年的柳树化作的精魅。”顿了顿,只觉得文诩仍紧紧抱着她,轻叹一声,继续道:“但我法力有限,每年只有数日可以化为人形,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奈何情之所至,越陷越深,诩哥,都是我害了你……”“遇见你,已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事,战乱毁了一切,可我还能再见到你,此生已不枉。”“你走后,我一个人伫立在桥头,只见到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却不见有人回来,等啊等,却等来了这些骑着马的蒙古人”“今日之事,怕不会轻易了结,柳妹,你怕吗?”“不怕”四目久久相对,周围的一切,已是虚幻。
不日,在长留河边,数十个蒙古兵抱来摞摞干草,把每一棵柳树围成个圈,那最粗的一棵围的更是有一人高。又有士兵上来一桶桶倒火油,唯恐烧的不够痛快。
火折子一扔,火势蹿的飞快,河道两岸像两条飞舞的火龙,笼罩在那里面的黑色树影,越来越小,却仍旧屹立不倒。火势正旺,人群中走来一个玄衣男子,淡定从容的走向被焚烧的柳树,一个骑在马上的蒙古兵,认出了他,喝了一句听不懂的话,却见那男子只是直直的向前走,目不斜视。旁边百姓纷纷议论:
“这不是苏家大公子苏文诩吗,当年他们父子出征,老朽还出门送行了”
“当年为寻个柳姑娘,把整个临安城都掀过来的可是他?”
“是啊,如果我们国家未亡,倒也能成了一对好姻缘”
“哎,哎,苏公子,别再走了!”
围观的百姓想拉住他,无奈火势太大,浓烟滚滚呛得人不敢上前。
一场大雪后,长留河畔,绿草青青,那棵老柳树被烧成了古铜色。
翌年,河面上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当年的那棵痛鞭蒙古兵的老柳树竟然发了新枝,葱茏苍郁,亭亭如盖。柳树下几个儿童嬉笑玩闹,捉柳花玩。细看树桩,确是双木合包,盘根错节。路过的人们,总会停下来,和身边的人道一道,这棵树,这座城曾经的故事。
mn�M�4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