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子君的绝笔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最后的悲哀和痛苦。我的肉体沉重如潜水钟,我的灵魂却渴望如天鹅一般引颈长鸣、歌尽哀婉决绝。
我这旧式的家中是这样地古板和死气沉沉。时光过得真快,我爱涓生,仗着他逃出这古板和死气沉沉,已经满一年了。我再次回到这囚牢般的家中时,一切都未曾改变。一切都还是我与涓生同居的这一年以前的样子,那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如同被消灭在时光中。
在一年之前,我常常怀着期待,去拜访涓生。我踏着砖路,走过紫藤棚下,带着微笑,我走进会馆。我与涓生默默地相视片时之后,屋里便渐渐充满了他的语声。涓生是我的老师,他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我是多么喜欢听他讲述呵,我带着好奇望向他,带着微笑频频点头。
我们交际了半年,又谈起我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时,我默想了一会之后,说:“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涓生已经对我说尽了他的意见,他的身世,他的缺点,很少隐瞒,我想我是完全了解了他的。因而我认为,我也无需对他隐瞒些什么。
我还记得那时涓生怎样地将他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我。他含泪握着我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我知道,那是在电影中出现过的方法。那时我先是感到一阵眩晕,随即又感到面上发烫,大抵那时我的脸,是绯红的吧。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悲是喜,但我知道我又惊又疑。我极力避开涓生的视线,内心张黄,想要破窗而去。但我想我是已经允许了涓生的,我想他也一定已经知道了。
我太记得那一幕了,然而涓生却不那么记得。我常命他复述当时的言语,而他常需被我补足和纠正,在这时,我倒是像涓生的老师了。
到后来,我也未再命他温习旧课了,我只是自己默默温习,凝视着空中。我溺于旧课中,情不自禁地加深了面上的笑。
我还记得我们最为幸福的那段时间,那是去年的暮春,尽管忙碌,却让我感到格外的镇静。我想这大抵是因为我们终于开始在路上同行,我们到过几回公园,但最多的是寻住所。涓生较我敏感,在路上遇到的那些不怀好意、多管闲事的眼神时,他总有些瑟缩,但又会即刻提起他的骄傲和反抗来支持。涓生的反应我都看在眼里,于是我做出大无畏的样子,对那些眼神全不在意,我镇静地缓缓前行,只把周遭当做是无人之境。
寻住所实在不是容易事,看了有二十多处,这才得到可以一处住所。那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两间南房,主人是一个小官,他只有夫人和一个不到周岁的女孩子,雇了一个乡下女工,只要孩子不啼哭,是极其安静的。我感到闲适,而涓生却总认为这只是可以暂且敷衍的住所。
尽管我们的家具已经足够简单,但却已用去涓生筹来的款子的大半。我不顾涓生的百般阻拦,卖掉了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我想涓生一定是知道的,若我不加入一点股份,我怎可能住得舒服?更何况,金戒指和耳环于我而言,是没有比这更实际的意义了。
在这时,我早就和我的叔子闹开了,他气愤到不再认我做侄女,我反觉得卸下了一份包袱。
每日黄昏,我都盼着涓生的归来,我感到时间过得是这样慢。我想,那时涓生等候着我的拜访,大抵也是这种心境吧。不过三星期,我已与他享过肉体与灵魂的欢愉,我于他的了解已经跨过了那一层隔膜。
我们的生活渐渐走入安宁和幸福之中。随之而来的,还有四只小油鸡和一只从庙会买来的花白的叭儿狗,我叫它做阿随。
某天涓生和我说起,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我记下了,在心间默默咀嚼着这番话。
这番仿若凝固的安宁和幸福却让我感到怅然若失。我们间那偶有的冲突,似乎被消灭在这吉兆胡同了。
与此同时,我开始变得忙了起来,我管了家务,终日忙于煮菜做饭、饲阿随和油鸡。我连谈天的功夫都没有了,何况读书和散步,这使我感到更为不快活,这些都是非我不可的工作。我不明白为何命运宽许我自由、赐我幸福和如意郎君,却又让我成为家庭的奴隶。
我勉强包藏起不快活的颜色,露出笑容来。我想涓生也一定因此而不快活了起来,他几次欲向我探听。我不想再经受他的探听,便只是告诉他我被那小官太太气着了,我们因两家的小油鸡而起了暗斗。
涓生的生活似乎进入了循环,他每日便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家中则是帮我生白炉子,煮饭,蒸馒头。涓生在这时学会了煮饭,不知为何,我感到莫名宽慰,心底有个声音在我耳边低语,这样即使以后你们二人分开,也无需担心。
做菜并不是我的特长,但为了涓生,我可以于此倾注全力。哪怕终日汗流满面,两只手也渐渐粗糙起来,为了涓生,我便可以忍受。
然而,涓生却对我说:我不吃,倒也罢了,却万不可这样地操劳。我感到一阵钝痛在我的内里穿刺,我想说些什么却感到如鲠在喉,最终只是尽力收拾好表情,看了涓生一眼。我更是不明白了,他以为我为什么要如此操劳?这是我所始料未及的,涓生竟不理解我的用心呵。
涓生没有开口,我便那般轻易地以为他是懂得了我的用意。
日子就这样过着。
那是双十节的前一晚,那时我们这小家早已变了味。现在想来,不过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涓生丢掉了饭碗,我不明白他为何还是一副呆滞的样子,他究竟是过于惊讶而以至于忘了做出反应,还是说他的心已经死了?
我强撑着整理了思绪,说: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
我没有再说下去,兴许是我自己也觉得这话听来可笑。
我们又一次默默地相视,然后逐渐商量起来。终于是决定了今后的打算。
涓生似乎是很怀希望的,“说做,就做罢!来开一条新的路!”
他立刻转向书桌,推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我送过那灯去。那灯黯淡得很,现在想来,黯淡的又岂止是灯。
涓生写了许久,终于写就。于是我们决定,广告和发信,就在明日一同实行。我们不约而同地伸直了腰肢,在无言中,我似乎能从他身上重新感受到希望。前路似乎还没有绝灭,仿佛我们只需伸出足尖,就能踏上康庄大道。
我想我须承认,家中已经没有起初的那种幽静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油烟,而这确是我的责任,但我已经无力去改变了。但与其说是无力,不如说是我无心吧。
涓生终日坐在家中译书,我想终日的脑力活动是更需要规律的饮食的,但涓生又一次没有理解我的用意。他只是在坐中露出一点怒色来,我赌气似地假装不明白他的意思,任是不改变。
整整五星期,他都试图使我明白,他的工作不能受规定的吃饭的束缚。其实我依然不明白,只是疲于争辩了,最终我便只是无言地接受了。他大抵是能发现我的不高兴的。
我们的日子一天天拮据下去,油鸡和阿随也一日日瘦了下去。那无聊的房东太太还因阿随而嘲笑过我们,我如何能受住这样聒噪的奚落呵。
后来,经多次的抗争和催逼,油鸡成为了肴馔。我们的家从此清净了许多,清净得令我颓唐,又觉得自讨无趣。我已经不大愿意开口再去说些什么了,因为我知道,涓生已经不是那个涓生了。也许早在我们搬进这个“家”的时候,涓生就已经死了。
冬季逼近,我知道,连阿随也留不住了。无需去问我也知道,涓生定是将阿随遗弃了。我更加是没有话可说了,我并不想听到关于阿随去向的任何话语。
这之后,涓生断续地尝试着暗示我,关于他的那一套骄傲。我很理解他的骄傲,我明白,我岂会不明白,他从前就是这般骄傲。但是,他竟认为,现在这忍受着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是为了我。
无言地,我无法理解他究竟是哪来的底气去自以为是呵。
天气渐冷,而我的神情更冷。涓生是不能在家中安身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我并不关心,也不需要去关心。
我逐渐被迫地认清着现实,涓生许是已不爱我了。那么我呢?我……我不敢说出答案。一但我自己道明答案,那么结果如何,已是不言自明。
我并不想亲手葬送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尽管这幸福早已烟消云散,但就连这已连表面都维持不下去的幸福,我依然不想放手。
我从此又开始了旧事的温习,盼望着涓生能做出点真挚的反应来。
涓生许是觉悟了的,难得的,他与我闲谈起来,他故意地引起我们的往事,提到文艺,于是涉及外国的文人,文人的作品:《诺拉》,《海的女人》。他称扬着诺拉的果决。
我还是点头答应着倾听,后来沉默了。我知道他将要说些什么。
“是的”我又沉默了一会,说,“但是,……涓生,我觉得你近来很两样了。可是的?你,——你老实告诉我。”
他终于还是说出了他的主张: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临末,他似乎是任嫌不够直接与果决,又加上这几句话:“……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
我只是沉默,一如既往地。我应该是悲痛的,因为我的爱情已经消灭了;我应该是高兴的,因为这意味着我已经从家庭中解放。我的眼光回避着涓生,只是在空中漫无目的地寻求。
我无法理解,或该称作释怀。何以我们的分开,于我倒好得多?
涓生大概又一次不能忍受下去了,他照旧离开了。
奇怪的是,涓生在坦白过自己已经不爱我了以后,却没有命我回家,反倒是带回了一点好消息:涓生的小品文终于在《自由之友》上登出了。
这使我瞥见了一闪的光明。
难以忍受的冬天终于要过去了,我本以为生活又将回到正轨。我的父亲的来访,改变了这一切。我想大抵是有谁告诉了他,关于我的处境。
我本来应该是要拒绝我的父亲的,但我似乎已放弃了思考,便随我的父亲回家去了。既然此处与别处一样皆为炼狱,我为何不选择更恬适的炼狱?
临走前,我托那房东太太见涓生回来时告诉他,说我去了。那些简单的家具已于我无任何意义了,就让它们留下来陪着涓生吧。
回家之后,我的精神任是日渐衰颓。家中依旧是这般古旧死寂,这死寂渐渐毒蚀了我的灵魂。我其实并不认为我离了涓生就无以为生,那为什么我的身体却自作主张地如此认为?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向我蜿蜒地奔来,但它终究是蛇,它用那正析出毒液的獠牙将我刺伤。
我像在孽风和毒焰中行走,我的身躯在烈风与毒焰中趋于解体……
我已经没有任何犹豫了,死的归宿早在一年以前就慢慢向我逼近,不如说,直到今日才步入终局,已是我对自己,对涓生最大的宽容。
生的希望彻底消灭了,我像潜水钟一般堕入死的深海。我的灵魂清醒地以第三者的视角望着我的肉 身的下坠,死之海的水将我肺泡中的氧气尽数挤出,泡泡从我口中泄出。定睛一看,那根本不是什么泡泡,而是我曾经最珍视的,与涓生共度的回忆。我无言地望着记忆逸出,这一次,我也像涓生那样,被要求温习旧课了。
那记忆走马灯似的掠过,桩桩件件的往事,争先恐后地向我袭来。
这些往事仿佛是无数对无形的手,它们蒙起了我的眼,缠上我的肢体。
世界就这样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