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天，就要牵鼻子咯。”
五岁时，这句话时常回荡在我耳边。
八月的最后几天，也是无忧无虑时光的最后几天，九月一到，就要踏上新的征程。
村子的大孩子都说，那个地方住着魔鬼，那么地方没有欢乐。
我信以为真，于是在八月的最后几天我都是提心吊胆的。
“我不要去学校。”我也反抗过，但是家里人在这件事上并没有让着我。
我不太明白，家里人为什么要送我去那么可怕的地方。
数着日子，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大清早，村子里的大孩子和家长喊我一起去学校报到，我也是早早的就被奶奶喊起来了，朦胧中出乎意料的穿上新衣，随奶奶等着。
太阳慢慢爬上山顶，我随着奶奶跟在大孩子们的后面，眼见前面的大孩子们有说有笑的，似乎很是欢乐。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能如此欢乐。
出了村口直走，岔路口左拐，顺着小河踏上青石板后就是一个上坡路。
路左右都是田地，红薯藤绵延伸展，墨绿的叶子簇在一起，铺满了整个田地。
随手掐下一枝茎，去掉叶子留下枝干，轻轻掐着一小块慢慢扒皮，然后和另一边交错循环，直到底部，一条所谓的项链就完成了。合起来依旧是一完整的茎，分开就是看起来像是串着许多灰偏红色珠子的项链。
继续向前走去，是一户人家，房子并不在路边，要由着一条小道上去。小路旁种植着几棵洋芋，绿色的枝干上面顶着一顶倒扣着的绿帽，似未完全展开的荷花的新叶。
旁边是几棵枣皮树，它们随风摇曳，显然是没了春季的风采。这种树在春天会开一团一团的小黄花，似刚孵化的小鸡。
“孙子都上学了？”一个中年男子站在小道的尽头看着我们说着。
“是啊，学前班。”奶奶说着，脸上洋溢着欢笑。
茶树伸着枝干老着绿叶，前方不远处是一片小树林，靠小路的旁边有着一棵栗子树，抬头看去，树枝头悬挂着几个栗苞，再过一个月，它便会开裂，便会掉下来。
走过小树林，便又是一户人家，在屋子前面空地的边缘低于地面的地方有着一颗歪脖子枫树，此时它的叶子还是绿的，还未开始变黄。
屋子的主人姓储，年纪看上去比我爷爷要大，慈眉善目的，看起来很和蔼。他的旁边站着一个大约三十岁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绿，就像是电视里的军人。
村子的大孩子看着中年男子笑着，似乎和他很熟。
接着便又是一段上坡路，左边是如同被刀切过一般的高坎，坎的上面便是许许多多的树，右边则是整片的枣皮树。
一条伸向远方的林中小道，尽头透着一股光芒。慢慢走过后视野便开阔了，放眼看去就能看到在风中起舞的五星红旗。
大孩子们似乎乐坏了，抛下家长便朝着那地方飞奔过去。而我就随着奶奶下坡，再左拐，接着直走到尽头便到达了学校前面的操场。
目光穿过大门，那里面挤满了人，陌生的和熟悉的。
随着奶奶走进去，村里大孩子的家长便指着一支队伍和奶奶说叫在那里排队。前面，是许多由大人牵着的和我年纪相仿的孩童，有哭着的，有笑着的。
我环顾四周，寻找着村里大孩子说的魔鬼，但是我却什么也没能找到。
奶奶交了书本费后就领着我回家了，新生报了名就可以走。
几天后，奶奶背着一袋米又领着我去了学校，将米交给学校烧火的师娘后换得一叠粮票，把一张二两五的粮票和自己在家里带的菜(用带盖的小碗装着的)交给师娘后就算完事。以后每天都要自己带菜。
接着奶奶把我送到教室就走了，临走时和我说要听老师的话。
独自在学校待了一天后发现学校也不算糟，也并没有大孩子们所说的魔鬼。
傍晚放学，学校的学生们都站在大操场上，排好队后由老师设的小队长带领着回家。小队长要看好队伍里的学生不让其掉队，在那时候觉得能当上小队长的人都是很厉害的。
小队伍整整齐齐，小队长忙前忙后的叫我们跟上和前面的人对齐。
慢慢下坡，便到了那户人家，也是那时候我才发现那位爷爷只有一条腿，他拄着拐杖看着我们笑着。
“小舟(不知是不是这个舟)当不了兵……”队伍的前方，不知是谁朝着屋里喊了一句。
正当我感到疑惑的时候，那穿着绿衣服的青年人匆匆跑了出来，大孩子见他出来了连忙跑了起来，他追了一会儿，便不追了。
其实，他并没有看到是谁喊的，只是见前面有大孩子跑着，便觉得就是他们喊的。
我们看着他笑着，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就知道他叫小舟了。
秋季慢慢深了，山上的树叶都开始黄了。
栗子似乎成熟了，树底停留着几颗栗苞，也有着直接被松鼠弄开栗苞掉下来的栗子。
我们小的在林子里找着栗苞，用枯树叶包裹着拿到大孩子那里，他们拿着石头慢慢的砸着。也有的大孩子拿着长篙，敲打着树枝头的栗苞，忙活完拿着分得的栗子吃着。吃之前还有一个“仪式”，就是得抠下一点给蚂蚁，这是大孩子教我们的，说是吃栗子都要分一点给蚂蚁。
那棵歪脖子的枫树的树叶彻底黄了，撒了一地的树叶很是好看，大孩子跳下去寻找着好看的树叶说是夹在书里面。
我们小的不懂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但还是随着他们一起下去了，也找着自己觉得好看的。
我们坐在歪脖子树上，大孩子轻轻地摇着，很是快活。树叶经不起摇晃纷纷落下，似翩翩起舞的蝴蝶，美极了。
小舟拿着一把枪慢慢走过来，和我们说着话并炫耀那把枪，我们小的都觉得他好厉害，却不知道那只是一把玩具枪。
他不让我们摸，说是怕伤到我们。大孩子们则不以为然，都说那是把假枪。小舟将枪别在腰间，红着脸说那是真的。
林中小道也是撒满了金黄的叶子，不单单是枫树叶，还有着许多我们所不认识的。旁边的树木，除了四季青外其他的叶子都透着黄色，树底堆满了松树的灰色的针状叶子，这种叶子很讨喜，奶奶经常在山上弄这种叶子引火。
视野开阔后一个小下坡路，路边有着小山楂树，小山楂红红的，很酸。
晚上回家，在林中小道的尽头要下坡(指那爷爷家旁边那个坡)的地方有个岔路，放眼看去是一片田地，大的孩子拿着自己用纸画的八卦图挂在树枝上面，等他们都进去后将八卦翻了个边，并和我们说什么八卦阵已启动，他们要进去捉鬼，叫我们在那里等着。
等到天黑，他们还没有回来，我们还傻傻地等着，殊不知他们已经回家了……
冬季，气温降低，水开始结冰。
那条小河的水劲不足，也被冻住，于是它便成为了我们的乐园。
蹲在上面伸长手臂，由着别人拉着在冰上面滑着，回来的时候返过来拉别人，有的时候用劲太大脚打滑摔倒，嘴唇碰出血了，却不觉得疼，淡淡麻木被欢乐所代替。
之后慢慢开始下雪，大的孩子走前面，我们小的踩着他们的脚印走着。
伸到路上面的树枝上挂满了雪，用手轻轻拉过再松开，树上的雪便纷纷又落下堆在地上。有时候一阵风吹过，树梢的雪随着风飘向远方，在阳光下闪着光芒好看极了。
走到那爷爷家的地方，殊不知他早早起了床，看着小舟扫着上坡路的雪，并提醒我们走路要当心。
林中小路上的雪虽少却很是平整，大早上没有留下一个脚印。林子周围四季青的叶子上面结着冰，匆匆取下来，冰上面留存着叶子的脉络，对着阳光看了看，晶莹剔透很是漂亮，欣赏一会儿后匆匆塞进嘴里，凉凉的……
我们慢慢走过，这雪上便留下了唯一的脚印。
之后，我们便放寒假了。
开年，春风拂过，冰雪融化，土地长出嫩芽。
河边的迎春花开着黄色的小花迎接着我们又踏上那条小路。
三月末，五月桃桃花盛开，“胡秃子”成熟，小拇指大小，上面长满雀斑。
四月末，兰花盛开，漫山遍野传着芳香，“四月子”成熟，果实大小比胡秃子还要小，但却比胡秃子要甜。
五月，那爷爷家下边的石榴花苞绽放，五月桃开始长个等待成熟。
六月，树莓成熟，红的紫的，大的小的，有酸有甜。
七月，又是一个暑假。
八月，山楂微红，稻谷微黄。
待到九月，又是一个新学年，我要上五年级，换了学校，告别了那条小路。
三四年前，去一同学家玩，曾又踏上那条小路，却已没了人家。之前路上遇到的第一户人家搬下来做了新楼房，第二户人家的那爷爷去世，小舟也走了，房子倒塌了。
小路杂草丛生无人修理，许多的田地上面长满的杂草变成了荒地。茶树修长枝干无人修剪，隐匿在草丛中已分不清是树是草。
林中小道全是枝干，堆积的树叶腐烂散发一股难闻的气味。
小路已经完全没有了记忆中的样子。
前几年，还经常遇到小舟，周围人家有办酒席的他都会去，还给我们表演匍匐前行。
近几年却不曾见到他。
奶奶说他回家了。
回家？他有家么？他从哪里来？他家里是否还有亲人？
这些我们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我记忆中一个十分有趣的人。
他从未当过兵，也许只是心中有个当兵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