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湖上有一种特别的兵器,人称燕尾刀。是刀刃如燕尾,细而两刃,还是刀柄如燕尾,乌木精雕,却是一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执多年悬而未决的谜。
当一个多以江湖子弟为常客酒坊又有人提及这件特殊的兵刃时,临窗一个角落里一位普通的客人却挪了挪一直望向窗外的目光,那桌谈论正兴的男客们并未察觉这微妙的变化,所谈内容也已从醉仙楼会应琴舞剑的花魁到云水山庄少主的一招惊世再辗转回到药仙谷与大侠林慕辉的恩怨纠葛,关于那把传说中的剑已不知丢进多少轮回之前了。那名客人也似乎也并不想探听什么新的发现与秘密,只是定定地看着那桌喧闹的人,像是被拉扯进一场风云翻涌的回忆,茶,好像都凉了呢。
南明王十四年,南国大雪,天象异常,民众惶惶不安,族中先师讳言其主,内政不稳,恰逢西北民族联盟崛起,外患愈盛。南明王未及那成年的堂弟也是在着罕遇的冰雪天,一人东行,去求那一道庇佑。只是少年心性狂野,玩心未泯,在入境之前故意束了长发换了书生白色锦衫,扮了东朝一个翩翩俊秀少年。边关古木参天,未尽荒凉之色,自不如南国花红木盛,娇艳无边,只不过边关冬色之间,他偏偏就遇见了,那胜过一切锦秀繁华的人,白马金甲,美目流光。
“我父亲早年修习过一些南派武艺,后来南游之后痴迷于南国山水行术索性娶了一个南国的美娇娘回来,一起游医江湖,赏山悦水,所以我对南国确实知之甚多”小王爷自己都不曾想,他是如此擅长撒谎。小王爷在边关追了少将军而去,沿途下来,自知所料不假,这少年正是最近老丞相甚为中意的守关副将连幽,倒不曾想有这一副好相貌,尤其那一双眼,黑白分明,润润盈水,倒不似战场名声般的强硬。南明王原说过他这堂弟若真动了心思,自是十个人也抵不过,而关于怎么结识这个连公子,他恰恰是动了心思。习武之人不大讲究吃食,这连公子一路归京的投宿吃的不过是几样下酒食与几杯淡酒,只这天,店家却端上了几碟精致的吃食,每个碟上还悬了名字玉上梅开,塞曲入野,还有蜜语无休和悄云儿,一素一荤一汤一点心,倒都“名副其实”,出了“悄云儿”倒像是一句南国的民间话,只是不解何意。不过连幽和身边几个亲随见此却都无心品阅这雅趣,而是愁上心来,连幽更是一手扣住小二,一向温柔的双目也狠厉起来,问道“这菜是谁让你上来的”,小二哆嗦着还未及答,却见后面帘子一掀,小王爷笑道“区区在下也。”话音未落,剑已在颈上,连幽的第一亲随金川示威似的将剑往小王爷的颈上又压了压,道“你是何人,此举何意”,小王爷不慌不忙地作势推了推他的手臂,左右顾盼了一下,笑道“在这里说,恐怕不大合适吧”又是这样轻松自如的模样,连幽忽然有些讨厌他,觉得这个人似乎会和他缠斗很久,而且他自小察言观色苦修狠练方有今日之成就,可为什么这个人可以有这样轻松无谓的自信,真是说不出的讨厌。““碧上梅开”“塞曲入野”“蜜语无休”是这五年江湖上突现的鬼踪十剑中的三剑,这是江湖人人皆知的“秘闻”我知道又有什么奇怪,你们追踪这个我也知道,因为据说”他故意顿了一下,然后满意的看见连公子漂亮的脸不自觉地向前凑了凑,续道“这是化用了南国阵法的精髄,或者说南国秘而不传的山水行术”他看见对面的几个人眼中神色在瞬间的几番变化“惊疑、坚定、冰冷、甚至渐渐浮上了一层杀气”于是他补充开始了关于家族的介绍,并适度透露了他对阵法的所知。理所当然地,他知道他暂时留在了连幽身边,无论是等待连幽的密査结果还是被利用。他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他想“堂兄,一年时间,我一定帮你做到,可是,一年时间,连幽,你又让我怎么办呢”
二
“玉上梅开”是鬼踪十剑中的第一式,一式不破又何谈后面九剑的万般变化,名玉冷冽,花开五瓣,玉上花开剑势冷傲,以快为诀,又剑走五方,如梅花盛放,花开纷繁。入了京城,连幽或是天天与老丞相谈行军心得与新的计划,或是入拜那东朝帝王,剩下无人理会的阿宗四处玩乐,不足半月,他已闻了柳风楼的芙蓉香,尝了百绣园的鲈鱼鲜,饮了晓月山庄的明月酒也成了山庄主人京城四大名公子大学士的二公子谈善的座上宾,好不快活!不过,他也已经十天没有见到连幽了,正巧,今日看金川一身骑行衣,腰间束了漂亮的锦带,意气风发地闯了连幽的府门,想必要有什么大的活动了,阿宗慌忙凑了书房附近去,装作捧茶路过,只是茶盖尚及掀开,关键词遍一字不差地穿门入耳,春猎已定在十日之后,是上吉的日子。开始筹划春猎的连幽不再甩开阿宗,检查马匹,弓箭,巡察猎场,都允他随侍左右,三月初春,桃花已是半放,两人并骑林道,一瓣早放了的落桃飘飘然落于连幽的发间,阿宗突然贴近他,猛然吹了一口气,桃花落到了连幽的白衫上,连幽不知所措地道了谢,别过脸,欲提缰绳,却被阿宗摁住了手腕,他看向阿宗,后者却一改往日的玩笑,认真道““桃花于君前,君自思梅花”玉上梅花,可怕的不是正内乱猖狂的南国,而是鬼踪十剑发源的西盟,西盟铁骑骁勇,若深谙南国山水行术的兵法,东朝边境难逃连绵的苦战。此时若用人,前线将领非君莫属,可是,你却全无把握”连幽声色未动,抽了手出来,复转向阿宗,低声道“最多三月,试水之战”“万物孕于源,而归于源,梅花盛处,玉上梅开,君若愿赌,半月之后,与君同行”
十日之后的春猎,阿宗自然也缠着去了,正得圣宠的少将军带一名亲随当是无人过问,只是这阿宗闲散游乐惯了,不识猎趣的潇洒疏狂又初入皇家围场,少不得要连幽多番看顾免得倒头再丢了一个大活人。围场过了平湖有一处山溪,水流不大却势头甚猛,阿宗到了此处甚为欢喜,要扎扎额上碎发洗洗脸凉凉这一身汗湿,便向连幽要了额上的紫带,连幽不屑他的顽童气,却还是解了予他,不想上了马他却依旧赖着不还,说道“一个带子,你打赏了我便罢了嘛”说着更纵马而去,连幽一边喊道“不可,那是我…”一边急甩马鞭追赶,刚拐过溪涧,却忽然风声微变,长箭穿空,向阿宗当胸射来,连幽立刻飞扑上去将阿宗撞落,身子侧坠,箭却依旧扎入了右臂间,疼痛失力落下马来,阿宗欲起身,连幽大喝道“莫动!”左手拔出腰间银剑,弯刃如龙,光色流转,这燕尾一舞着实艳绝,连幽用尽气力挡开接踵而至的箭雨,耳听随行军侍已至,箭声来处人影已匿,阿宗再不顾其它,冲上去将他揽在怀里,连幽却挣扎坐起,围场守卫有失,我自当先向圣上谢罪。骏马停步,明黄入目,阿宗亦不敢多言,搀他跪好,却自知他与瘫软于自己怀中并无几分差别,他断续欲言,君圣先道“快先救人要紧”,一片忙碌,阿宗帮着将人安排于皇家行宫,却再不肯离榻半步,手中捏着紫带,他刚才方知这是圣上亲赐,他更少之时,甚至有紫带小将之称。榻上的脸色苍白,犹在昏睡,阿宗抚了抚他的额发,轻叹“那些人的目标,是这紫带之人么?”月夜宁安,本该是个好日子的。
三
皇家行宫果然不同凡响,皇上拨了一个偏院特许连幽独使,只留下了几个机灵的老仆侍与阿宗照顾,免得挠他清宁。单是这一个别院,阿宗已觉景色风流,令人好不愉悦,卧房木榻生香,书案古雅,四宝俱是精致,难得地,勾了阿宗的雅意,也简绘几笔山水,连幽不懂书画,却也觉得不算太坏,和窗外山水有几分说不出的相似处。不过,阿宗最喜欢的就是厨房了,设在一个竹院,每日在清风竹香间煮食,也变成了一种风雅的享受呢,连幽倒没想过这许多,只是他渐渐发现从初时的抗拒到现实他好像渐渐习惯了阿宗每日喂食喂药的生活,右手已经有几天可以活动了,他却没有提出尝试的意思,甚至在老仆递了一杯热茶而来时,他故意用右手接了,又刚好半真半假地没拿稳,在刚刚进门的阿宗面前,洒了半被的热水,几滴溅在他的胸前,有了淡淡的红点。“还要好好养着才是,莫要乱动”那一直不务正业的少年好像忽然就有了温润的眉眼,他明明记得他以前是讨厌他的啊。“今天是“桂花香粥””阿宗依然捧着碗进来,舀了一勺送到他的嘴边,“粥有这么多做法么”自小随军的他已困惑了好久,阿宗答“这是自然”,他想了一下,笑道“也如南国的阵法么,一式起而百变化”阿宗唔了一下,道“好像是这么个理!”那是他第一次,见连幽笑,像阳光一样晃了他的眼。
连幽也不是借养病之机诸事不理的偷懒之人,病榻之上已略略过问了刺客之事,“匪者三人,均服毒已亡,只是在他们的臂上发现了西盟部首喀落部王族亲卫的徽纹”听到这般回覆之后,连幽只答到:循例。阿宗皱了皱眉,对这个暗语产生了强烈的探知欲,不过他一向沉稳,面上却摆出一副兴致寥寥的样子,只注目于老御医开出的长长的调理方子。身子好了大半,这半月休养还使连幽圆润了几分,他便匆忙恢复了工作,这日,他召来了一个眉目耀眼的官员,言谈之间对他极为信赖“都准备好了么”“一切就续”那位公子回到,阿宗慌忙跟在他的身后,连幽默许似的一言未发,那位公子诧异地望了他,却既未拒绝,也未询问。阿宗跟着他们下到地牢深处,阴暗的地牢里每隔十米,已被人放置好点燃的短蜡,倒不觉得十分阴冷了,阿宗也不由暗暗赞许这公子的细心周到。他们走到地牢尽处,停在厚重的石墙前, 那位公子拍拍手,不知谁触动了怎样的机关,石墙分成左右两部分,左部前移,右部后撤,便拉出了一个窄缝,公子率先进入,连幽于其后,再其后自是阿宗。石墙之后是不同于地牢阴冷的一池水,泛着热气,阿宗却嗅出了恐怖的味道。两名侍从依次将三个刺客赤裸的身体投入池中,只见池水更为欢涌,然后那三个人的皮肉剥落入池,白骨醒目,脊骨三分之二中一块小小的突起明显了许多。连幽点了点头与那公子前后一起上了石梯,阿宗也急忙跟上,那㑂人当时镇静的眼神分明表示了这是多么习以为常的一幕,他都快要忘了,这个秀美的少年是依靠鲜血闯出的威名,真正的战场,又哪是如此简单的残酷,尸横遍野,地狱修罗。
四
阿宗当然也知道,那脊骨上的突起,是西盟人独有的身体标志,两国交战,绝非儿戏,连幽定是怕其中有人挑拨,意图不轨,才如此小心翼翼。“小修,你先回去吧,阿宗会和我一同回去”小修不放心地看了看在地牢先冷后热地耗了大半天的连幽,脸上已显了几分苍白之色,阿宗立刻会意地上前道“穆大人,你就放心吧,这半月以来一直都是我照顾,呃照顾小幽的”穆修的眼睛挑了挑,彬彬施礼地道“那拜托了”又将连幽送了几步,才不舍地回去了。阿宗一向懂连幽不擅明言的小心思,见他今日一路侧头看小道上林木茐茏翠色欲滴,知他心绪大好,欲慢行游玩,便更是一路唱南歌,学鸟鸣,百般耍趣逗他开心,绿林之外是一个集镇,阿宗见他还未有停歇之意,只得上前抓住他的手臂说“我可是要累死了,这间茶铺不错,坐下来让我歇歇吧”两人坐下,连幽才发觉汗湿了一身,阿宗已递上一只锦帕,锦帕上的图案有些眼熟,连幽接过,见正是他养病时窗前那几枝碧竹的样子,阿宗得意洋洋地道“我特意请人绣的,京城最好的绣娘呢”“哦?林娘子,你见得到她?”“当然,我是不是很厉害?”“哼!”连幽眼神一冷,“那柳风楼玉芙蓉的芙蓉香呢,是不是也见到了”“啊,这怎么一样?”春茶沏出的水,清香扑鼻,阿宗忙倒了一杯递予他“你也下下火气,看你脸色”连幽也觉有些干燥疲乏,并未拒绝,待几杯春茶入口,他缓了一些,道“你喜欢那些风月也好,美人也好,人之常情,近来我可能忙一阵了,你不必跟着我”阿宗觉得他的情绪忽然就伤了起来,结了帐跟在他的身后默默前行,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在后面说道“芙蓉香我闻到了,却没见那玉芙蓉,因为我心里盛着一个人,怎么去和别的女儿家调情”连幽没有停步,冷冷地说“你的私事,不必讲与我”“可是,我心里盛的人是你啊”一瞬间,连幽舒了一口气,总是,没有猜错对么。
五,
阿宗看眼前的人停了下来,低下了头,四下望去,并无他人,刚欲上前将人揽转回来,却听那人低声道“你,此话当真?”阿宗说“当真!”连幽自己转向他,双颊飞红,轻声说“我也,一样”说完又转头前行,阿宗便一路笑而不语地随他回了府。夜里,箫声忽起,低而柔转,阿宗笑笑,一跃上了屋顶“你这功夫,打架逃命顶不上,作这些倒是够用”连幽玩笑道。阿宗并不回嘴,挨到他身边,看月下花荫树影,随风摇曳。阿宗握紧他的手,将他拉近,连幽紧张地看着他,阿宗说“这里的事儿交给穆修,我们一起去安云山,三月之期,已过一月”连幽有些恼怒“你!”却又说不得别的,只应道“嗯!”"说好了,可不许赖!”连幽觉得自己仿佛又见到了边城那个麻烦的少年,也应到“我当然不会”“哦…”忽然眼前投来一片黑影,嘴唇也再说不了话,对方的睫毛滑过他的眼睛,唇齿覆在自己唇齿之上,他浑身开始燃烧,紧紧抱住了眼前之人,再不及思考其它,屋顶之上瓦片叮当,他们均想“好在这排屋房再无他人住”于是,还顾忌什么呢!
连幽很久没有睡那么舒服了,即使在不用打仗的休整期,他也是不敢懒惰的,他生活中一切赖以为生的基础,便是他自幼的勤恳,老丞相一手栽培的少年将才,能从少年营中被一眼相中的特质,就是他眼中那没有着陆点的冷漠,无牵无挂,孤独卑微,所以能为知己的伯乐报一世忠诚,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过背离的念想。一声号令,三军齐发的威望,天子赐锦御手披袍的殊荣都是老丞相给的,他比谁都清楚,甚至他没有想过去喜欢谁,他的命运的摆渡人并不是自己,婚姻不过是为了某种目的的绝对筹码而已,类似一盘棋保留至最后的杀招,他做好了这种准备,甚至无所谓苦与甜,不过是两个系在一起的陌生人,又能有多坏。可是偏偏有个人缠住着他,用一种无法形容的方式,每次看见阿宗他都会想起玄狐二使的独门武功凌云锦,一种不知何质的丝线,挥舞至身上时有一种异想不到的柔软之感,但是一旦接触到你的皮肤,就会把你紧紧圈住。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圈住的,从边关回来之后,即使两人每天见不到,他还是每晚会在门前收到不同的礼物,东街名石阁的紫玉珠,西坊云醉馆的葫芦酒,有一天累得在后院的石椅上睡着,醒时身上却有好好的薄绒毯,听说是南国的名城特产,后来一起去春猎,受伤迷糊之间,就记得被紧紧搂在怀里,好像很长很长时间,长到他听到一个苍老沉稳的声音让松开一些,等苏醒了之后,阿宗就好像突然温柔了许多,像一个成熟的少年样,他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撒娇,挑剔食物的味道,阿宗只是笑笑,然后固执地又把勺子送过来,说“要快些好,忍一忍”,他听见阿宗每夜在他床前吹箫,好听的安眠曲,南国的柔婉。伤重的初期,阿宗不肯离开他,在房间的侧榻上休息,后来他好了一些,老仆便为阿宗收拾好偏房,虽然只有一窗之隔,虽然他依然夜夜听得见箫声,但是他还是觉得夜晚不再如以往安稳,他开始在夜晚有意无意地被梦魔所扰,夹着杂乱的呼吸,他清晰地听到了阿宗来探望他的声音,握着他的手,又,吻了他的额头。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甚至不得不翻了身来掩饰自己的潮红的脸,阿宗便又哄了他几句,才回了自己的卧房。如此两三次,还是阿宗开了口“伱夜间既睡不安稳,不如我还是回来吧”连幽笑了笑,未有阻拦。
连幽总算安排好了一切,和阿宗踏上了西行的路,嘴上均说着刻不容缓的两个人,却谁也不舍得将着首次的单独共行变成一场单独的赶路。正是好春光,一路林花春红,晴空风舞,好不快活。投宿第一家客栈的时候,阿宗刚笑嘻嘻地在连幽耳边打趣,“公子预备定几间房啊”连幽便回了他一鞭,好在他也身手灵活,刚一躲开又一本正经道“哦,是奴才不是,当是两间”连幽脸上一红,又是一鞭。阿宗说“住手,住手,我知道了”便一溜烟跑了进去,不一会儿客栈的小厮就出来牵过了连幽手中的马绳,又做了请的姿势。他进了二楼左侧的房间,阿宗已在收拾床铺,连幽接过小二送上的茶水,就关好了门。“你?”连幽好像并不知道如何问下去,阿宗已接过了话“我告诉他们少爷你喜欢下人在一个屋服侍,于是就要了这个大卧榻的,我睡地下就好了!”“你当真?”阿宗转过来笑笑“怎么会呢?我可舍不得”满意地看见连幽白净的脸上又渐渐有了红色,却话锋一转“舍不得这被榻,谁要睡那凉地板”“哼,那我再开一间就是了,不必为我王府省这点银两”连幽作势外出,果不其然被阿宗拉进了怀里,过了屋顶那夜之后,他已习惯性地将唇贴了上去。“阿宗,我们要不分开才好”梦里,他还念着这一句,阿宗又将他搂紧了些“可是,连幽,我们一定会分开的”他亲了亲他的脸颊,也沉沉睡去了,至少此刻我们还在一起呢!
边关线西去的一片茂林之中就是落梅谷的所在,只是除了熟识地形的一些牧人农夫,鲜少有人会进这深林之处,何况落梅谷除了是一个梅林,偶尔有些山中常遇的野物之外,未有其它,渐渐也就是徒剩这样一个名字了。是夜,二人向借宿的农家购了简单的农家装束,准备明日便进入谷中,连幽向往常一样正细细研察老农夫绘制的简易地形图,决定明日的路线,阿宗却已爬上了木榻,呵欠连天“睡觉啦睡觉啦,难道要我下去抱你么?”连幽皱了皱眉回道“虽说我们有些功夫,但密林深处,凶险难测,当要做好准备才是”阿宗却笑“玉上梅开,若是寻常路寻得到,又何处梅开啊?”连幽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合上了那纸图。进入落梅谷很是顺利,阿宗一路拉着他的手,哼着南国的歌儿,连幽暗默了他的线路,惊觉与农夫所绘并无差别,暗恼轻信了他的调笑,想他不是幼时来过,就是趁他昨夜帮农妇烧柴时偷偷看了那地图。落梅谷梅株荗林,不过现在已剩零星残红而已,枯枝百态,看了并不让人舒服,阿宗依然拉着他的手,并未停步,连幽便随着他移动,也极力观察四周,却觉得一阵身体发软,有些目眩,连手也使不上劲,只觉手掌从阿宗掌间坠了下来,便人事不知。
连幽醒转的时候是在一个小岩洞,他自己被倚放在一个略微平滑的山石下,不过脖颈却也咯得酸痛,身上被披上了前日放入行装中的斗篷。他揉揉脖颈,便倚墙而立,觉得全无不适,甚至因为这一“睡”而大有精神。他走出岩洞,环顾四周,觉得这似乎是一个小山里面的岩洞,眼前是露着半截的“梅枝花海”,阿宗从岩洞之后的山隙中绕过来,见连幽站于此,便将他揽了过来,细细端详“哎呀,你可是醒了过来”连幽抬眼看果然日已黄昏,这已是过了大半天。“我怎么了?”阿宗一抬手“这我还要问你呢,我可是一心找路,公子您呐,突然从我手里溜下去了,还好我反应快,把你及时搂怀里了,否则你能这样毫发无伤,少不了刮几道子”连幽笑了笑,看他虽语气轻松,但眉目间尽是忧虑,知吓了他,忙用手紧紧将他反搂住,道“我不过是累了些,一时支持不住,你别上心。”阿宗却并未显一丝喜色,正色道“连幽,可我们没时间了,须快些了”
夜晚的火堆边,阿宗一直望着天上,那里,月亮已鼓胀成了一个银盘,阿宗道“起势玉上梅开,你可知下一式为何?”“梅梢月明”连幽脱口而出。“正是!”阿宗依然没有看他“你便起身去望一下吧”连幽向梅林望去,只间薄雪之上,月光恰明,几处梅枝尤盛月光遮蔽却显出一条窄道,恍惚尽处是另一条山隙。阿宗覆灭了柴火,只道“走吧”。“嗯?”连幽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却抢先迈了一步,牵住阿宗的手,打头前去了。过了山隙,不过岩石嶙峋,群山叠乱,暗夜之下,连幽也叠生了几分惧意,不由向阿宗身边靠了靠,他们沿着山体前行,不出百步,摸到了一个洞口,两人燃起了一个火把,牵着手向洞里走去,洞璧异常光滑,材质竟类似玉石一般。火光一起,石洞反射出各种光线,倒十分明亮,玉洞里端,竟是一个玉石门。连幽不由心下寒意四起,他又往阿宗怀里缩了缩。"这竟是个人为设计的局阵么,借天倚势,好生精巧”阿宗倒不及想那么多,只觉连幽又白了脸色,忙扶他坐下,让他倚着自己,又喂了他些水,说道“早知你身体未康复全,说什么也不让你来。”连幽却只说,“既然来了,便非破这石门不可了”“今晚说什么也安歇了,不许你再费神了”连幽并未坚持,确实也无甚头绪,两人便相拥而眠。
晨光一起,连幽便醒了几分,眼睛尚未睁开,手已伸向身侧,果不其然被人抓住,连幽笑着睁开眼,嘴唇贴上了阿宗的嘴角,阿宗也弯了弯双唇,却少了几分平日的爽朗。阿宗又望向玉石门,眼神却如同被磁石一下吸住,动弹不得。阳光在玉门上被切割成几块,其中一块正如宝盒的盒盖一般,连幽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两人相顾一笑,知道必得一试了。阿宗拔出自己那把燕尾刀,沿切割出的光线将那块玉石翘起,一𣊬间地动山摇,巨石移位,向上的宽阔通道赫然出现眼前,连幽惊骇之间扑向阿宗,“阿宗,我们是不是成功了?”阿宗点点头“连幽,出去吧。”他却一动未动。“阿宗,你怎么了,我们不一起走么?”抱得他越发紧了,阿宗摇摇头,缓慢吐出了“对不起”便一头栽进他的怀里。“阿宗阿宗……”
连幽从未这样惊慌失措过,阿宗的身体很冷,他疯狂地向他输送内力,引导他身体的运转,却见阿宗身体迅速地红胀起来,仿佛要撑破了自己。他又慌张撤回掌力,捡拾几块冰凉的玉石敷在他的额上,阿宗的身体又冷了下来,如此反复折腾,连幽自己也已疲惫不堪。此时阿宗倒有了几分清醒,他虚弱地道“连…幽,别…白费…力气了”喘气了一会儿,似稳定了一下心神,慢慢地极为认真地说道“拿我的刀去南国,我欠他们君主一个大恩,日后你若破了西盟部落,求你一定一定要救他性命一次…”他看了连幽良久,看他脸色比自己好不上几分,叹了口气"一定会有人帮你,相信我…”话未说完,人又没了意识,混乱之中,他听见阿宗低语“流源,对不起…对不起”阿宗像被什么吸去了血一样,人似乎突然瘦了几分,连幽心下大骇,失魂落魄间竟拔出燕尾刀割破自己小臂,血流进阿宗嘴里,不一会儿,竟有一只松针大的小虫从他的左臂血管间冲出,连幽一刀飞出将它截成两半,他却并未意识到什么,眼泪已湿了阿宗半襟衣衫,他有时求他醒过来,有时静默不语。阿宗清醒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连幽一副惨白的样子,小臂依然流着鲜血,阿宗惊慌地帮他止住血,却看他眼睛依然涌着泪,便晃了晃他,喊道“连幽,你醒一醒,我没事了”连幽恍若未闻,他只好抱住他,唇齿之间,熟悉的感觉袭来,连幽清明了一些,疯狂地吻了回去,直到阿宗稳住他,道“好了,连幽,已经没事儿了,我们快些出去,你比我还需要休息 。”“嗯”连幽站了起来,却忽然觉得一刻远了这人都不安,便若有似无地晃了晃,阿宗不放心地让他靠在怀里,他却软软滑了下去,阿宗慌忙把他抱了起来,快步上了楼梯。连幽枕在他怀里,想着“这样才好!”
长梯之上,双峰入云,阿宗将他放下来,刮了刮他的脸颊笑道“可别犯懒了”,连幽颤了颤睫毛,眼角的笑意却已出卖了他,他跃了起来,从山道间向下俯视,好一派易守难攻的陡势。“咦?”连幽惊道“这不是,不是”“正是”此处正是东朝边线战场最难攻取的一段,极为被动,连幽闭目思索甚久,阿宗在他身前蹲下身,问道“你是在想,梅林狭道,大军如何借道?”连幽点头“何况?”阿宗接道“何况这一切太过精心,不知其中是否有诈?”连幽未语,此语一出却分明表达了自己的怀疑,阿宗不说什么,他自己却先矮了几分。“大军难走,三千金甲卫却可无忧,金甲卫还可以金甲盾借光扰其视线”连幽也正有此想,面前阳光洒入山谷,如金线落雨,灿烂无边。连幽的刀突然抵上阿宗的咽喉“金甲卫,你都这般清楚?你到底是何人?”阿宗神色并未有什么变化,一如平常“连少将军成名于金甲卫首,我又怎能不知?”连幽缓缓放下刀,“阿宗,你不要不要…”却说不下去了。阿宗看着他,知道颈部不过被刀背顶出了一个淡痕,心下柔情无限,拉起连幽的手,将他抱入怀中,抚着他的发“小幽!”崖壁无路,待月上枝头,两人又疾步出了山隙,到了梅林之口。阿宗说“这此,我得好好看着你”便将他固于身前,为他指行进之路,连幽一路努力记忆,却又有了些疲软的症状,他努力隐忍,阿宗却又怎能不知"便强行让他闭目休息,携揽着他出了梅林。
他们又去了当初借住的农家,老夫妻见他们平安归来甚为开心,为他们准备了简单的小菜,阿宗吃得十分开心,连幽也吃了一些,心里却有些想着阿宗平日的手艺,阿宗似乎看出了他的小心思,俯在他耳边说“明日我得炖只母鸡为你补补血气”连幽瞪了他一眼,犹自小口吃着面前粗茶。一会儿农夫见他们吃好,过来帮他们收拾碗筷,劝他们道“两位公子,明日也早些启程进城吧,战事又要启了,据说守城的易将军已收了战书?”两人具为震惊,“易将军,易无云?”“是啊,此处又要乱喽”老农夫摇了摇头,又收拾了几样事物。“那先锋是谁?”“明月郡主”“明月郡主?那明艳动人,一身绝学的明月郡主?”“当然”说到这女儿身男儿心的明月郡主,连边区这位老农夫也十分骄傲呢。晚上,两人在榻上皆无睡意,阿宗问道“那明月郡主当真如传闻一样,如天上的明月一般动人么?”连幽说“我见过她几面,可爱的女孩,功夫不错”“美么?”阿宗并未放弃这个问题。“怎样在你眼里才是美的?”连幽回问道。阿宗看着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眸里映着月光,他眼前的影子有些重叠,他想起他们第一次的相遇,连幽在白马之上,那一瞬间,好像,今夜的月光,皎洁明亮。连幽却忽然开了口,“阿宗,易将军一直”他咬了咬嘴唇“一直很钟意我,只待我封爵进位”又慌忙补充道“只是一切还未定,我只怕他提及,惹你多心,你放心,无论如何,我定不会答应的”他说话时,手抓着阿宗的衣袖,阿宗拍了拍他,笑道“我知道了,你莫紧张”连幽觉得有些困了,又向阿宗怀里窝了窝,睡了过去。一片月光之下,一个宁静的夜。
到了军营属地,阿宗自然作回了乖乖地的属从,连幽又恢复了往日的气魄。守营的军士按例拦住了两人,连幽已换回了他的白衫锦带,一副翩翩俊公子的模样。“学生连幽,求见易将军”军士的眼睛睁大了几分,上下扫视了一番,恭敬道“可是连将军?”连幽点点头。军士说“将军稍待,小的这就通报”不一会儿,便见一个秀美异常的“公子”前来,那“公子”一笑甚为动人,声音更是动听得很“连少将军?可还识得我?”“你是?明月?”那“公子”咳了一声,眼睛一眨,连幽心思一转,便道“先锋小将明月”。那“公子”施了个小礼,道“正是”。二人随明月进了主帐,易无云已遣散了众副随,静候二人。“小幽你这样未有任何迅息的孤身前来,可是东边有何?”“不不,易叔莫要多心,我只是想探探这落梅谷”“哦?”易无云会意,道“明月你去煮些茶来,便让这位兄台帮你去吧”帐中只剩他与连幽,连幽便如此一番的讲与他听。
明月公子引着阿宗去了后山,那是几个绵延的山坡,倒是也有片片密林,不过比起西侧落梅谷那一片险峰可是差了太远,倒像个郊游的好去处。两人走了不远便是一处溪流,附近林间看着有许多枯柴“便是这里了”明月道,阿宗随意折了一片长长的草叶又吹起了小曲,南国的乡间小曲儿,明月不知不觉放缓了动作,“真好听,南国的曲儿,你怎会知道”“我母亲是南国人”嗯,”明月又问道,“你怎么会跟在连……兄身边?是穆修让你跟着他的么”“穆大人,在下仅有一面之缘,并不相熟,我们是在边关认识的,我做了他的侍从”明月似乎非常惊讶,却并未再出声。阿宗继续吹着他的小调,明月看见远处树上有一只小蛇,知其无毒,心里便生了几分鬼念头,她见阿宗背朝于她,偷偷捉了蛇,甩向阿宗脚边,谁料,阿宗早已所觉,步伐一晃,蛇便摔入溪中,阿宗回身擒了她的手腕,笑道……公子可是累了,连个小蛇都抓不住了,还是歇歇吧”明月抽了手腕出来,十分不甘心。回手抽了一只枯枝直点他的心口,阿宗并未理会,晃身到她背后,从后面握住了枯枝,他唇边的热气喷到她的颈间的碎发上,“先锋若是如此不会自保,只图进攻,也难成气候”“你!”“公子!他特意加重了语气,还是好生练习才是,莫误了东朝勇士的性命”太阳已有些落了。两人十分默契地开始了归程,只不过一向骄傲的明月郡主却觉得心有些乱了。
晚上,易将军力主要做一顿家宴款待大家,连幽自然知道军营的所谓家宴,不过是几样清粥小菜,他不禁暗笑,不知阿宗那个家伙会不会受得了。不过日已西沉,阿宗却还未来找他,他见明月正一个人著着茶,不由好奇,“那家伙不是和你一起么?”“哼,他欺负完人就不见了”……欺负?怎样欺负?”“他,他,”声音竟低了几分“他说我武功不好,误人性命”“他是好意,不过语气重了些”连幽笑了笑,却还是不见阿宗的踪影。吃饭的时候,果不其然,尽是连幽熟悉的菜色,只是现在吃来倒有些难以下咽了,阿宗却笑嘻嘻地端了一大碗蘑菇汤出来,让大家尝尝,连一直对他冷颜相对的明月也不由赞叹了几分,他不由感激得看了阿宗一眼,他想起晚饭前,阿宗对他说“小妮子捣乱,没抓到野味,但包你今天吃得满意”只是,只是连幽看了看明月美丽的面庞,心里无端有了涩味。阿宗今天似乎特别累了,睡时未有太多的话,但还是习惯性地吻了吻连幽的额头,将他搂在怀中。
一第二天很早,阿宗睁开眼,就见连幽已收拾妥当,“果然进了军营就是不一样”阿宗暗笑道,“我今天要随易将军去查看粮草场”连幽见他醒了,向他说道。“不方便带我去么”连幽没有回答。阿宗打了个呵欠,笑道,“我去林中为你寻些野味,你早些回来”。“不!阿宗,你收拾快些,我去林口等你”阿宗到不曾想,通向后方粮草场的暗道竟也是从昨日那片树林进去的,他被明月用巾帕蒙了双眼,被连幽牵着转了几转,感觉空气一下沉闷了许多,湿气也十分压人,明月带着香粉的手臂近在耳畔,巾帕被揭掉,明月以向前走到了父亲身边,连幽不好意思的冲他笑了笑,将扶着他的手臂放下,伸手扣住了他的手掌。两人在一片黑暗中携手前行,阿宗却觉得连幽的掌心过分冰冷,他贴近连幽,低声问“不舒服么”连幽摇了摇头,却十分小声地说“你别放开我”阿宗又握紧了些。水声渐渐多了起来,十分清晰地滴答着,连幽忽然捂了捂口,弯了一下腰。阿宗松开他的手,一把将他从身后搂住,连幽稳了稳身体,摆摆手,依然保持了牵着他的姿势。又挨了一段路程,开始有光透了进来,连幽便松开了他。两人一前一后跟着易将军父女到了粮草场。阿宗当即四处环视了一下,看见不远有几株参天树,立刻谎称自己腹痛蹭到了连幽身边,假依着他,却让他将力放了一半与自己身上。“快扶我去林里,解决一下,哎呦,哎呦”带一到树后,连幽便哇哇吐了出来,本就没什么东西的胃里,最后只有些水。
一
阿宗用草覆了此处之后,挨着他坐下。“不给我讲讲么?”“我做金甲卫首之时,曾带人去西境平叛,谁知凌王爷着实厉害,金甲卫中居然出了叛徒,我陷在一个地洞,整整三天,靠吃潮湿漏水的地方的苔菜为生,直到,穆修找到我”“穆修?”“是的,那孩子是禁卫军一个副首领的儿子,少时学武一直跟着我,待我极好,他本来一心和我上边关战场,是我舍不得,向老丞相举荐他做了邢狱官,我的战场亲随一向都是他亲自挑选,不过金甲卫的选择,却不是他的权力。休养之时,我一直住在他的府里,之后,我便离开了金甲卫”。连幽坐了一会儿,站起来,笑笑向阿宗伸了手,“好些了,就走吧”阿宗借力也站了起来,两人出了林子。明月见到阿宗神清气爽的样子,不由道“你也未免耽搁过久了吧”阿宗笑道“太不好意思了,不过舒服多了”“哼!”
粮草场除了堆覆了大量的米仓,还有一个大的牛圈,“这里草木还算盛,有时煮锅牛肉汤也抵挡得了些许寒气”易将军对连幽说道,连幽点点头“这确乎比我想得好些”“还有多少时日”“据探子近日探报”“西盟距此,已不足两日的行距”连幽点了点头。四人随意走走停停,晃了半日,连幽偶尔在指间勾勾画画,终于到了回程。易家父女依然在前,阿宗跟在后面,向后伸出了手,他低声道“抓住我,想着我就好,什么都不要看,不要想”一直到亮光出现,阿宗又被蒙上了双眼,反过来被连幽牵引着,回到了营地。夜里,连幽开始与易将军及其副随商议战事,阿宗知自己不可参与,只道与连幽“你若执意作先锋,我当护你。”
自小在沙场成长的连幽觉得自己被死生的无常炼出了异于常人的对生命的淡漠,他记得十二岁第一次随当时的铁骑将军赫发冉上战场时,他还是先锋官的随军“小弟”,每日随他们勘查地形,研究行军线,可是那场史录里有名的“血战”最后,先锋营只有他一个人回了东朝,他看见那些人每天回营的越来越少,回来的人也行动缓慢,肢体残缺,他记得归大哥,那个会用野草药熬制冻疮膏给他敷伤口的大汉,在他面前被一箭射瞎了一只眼,他看见他红色的血流了满脸。那时,连幽再也忍不住也冲进去厮杀,受了几处刀伤,被赫大将军拎回来好训“还用不着你这个娃娃现在就去送命,我让你来战场是告诉你,以后这些疆土,士兵,百姓都是你的责任,学好了!”他点了点头,那是老将军最后一次挂帅。“铁骑封疆,固若金汤”这样名满天下,威名一世的将军也终有老矣之日,一是征战,一身伤疤,连幽早就见到了自己的未来,只是赫发冉为的是君王的天下,自己的荣耀,他却根本不知道自己为的是什么。“不负恩情,不负君王,我不负也便是了”也正是这个经历,让他第一次不理会穆修的脾气,为他选了典狱这条路穆修气得三天不理他,后来却还是没忍住哭着跑到他的府邸钻到他的被子里哭鼻子,“没事,幽哥很快就回来的!”连幽像以前一样哄着他,却对这句承诺没什么信念。战场之上,他当然会好好保护自己,只是若真是以命相博,他又怎么可能逃脱呢?
连幽并没有把详细的作战计划告诉阿宗,不过是一场试水之战,西盟的主力部落大都只派了一个小小的支队,左右不过三万人马,连挂帅的也不是他们的常胜将军,而不过是一名副将。只是他们的战前阵型有些奇特,“梅花五阵”阿宗心里倒是吃了一惊,当真这么快便练成了?铁盾为瓣,五面相护,花开前攻,花闭后守,在这山间谷道,再严密不过了。易无云倒并未在意这个阵法,以前来来去去也不过这些铁盾长龙的变化,万变也不过这双峰夹道,半弧平原,还能飞到天上去么?连幽和明月率队分袭两侧,阿宗紧紧跟着连幽,燕尾双刃,交相配合,倒是一路破了左翼。阿宗心里却十分忧虑“梅花五阵,焉能如此”果然号角三鸣,梅花入枝,左翼如白宣上的墨笔枯枝挡于阵前,梅花瓣展于中右方,步步推进,明月郡主显然支撑得颇为辛苦,眼见她的亲随部已冲散,一把长剑抵她右胸,阿宗未及多想,燕尾出手,破空而至,银弧插到了对方胸口,这一掷用了大力,阿宗后顾不及,肩头生生受了一剑,血流如注,无遐照料伤口,阿宗忙单手夺过一剑,勉强应对。连幽冲到他的身边,硬声道“我护你,你先回去!”阿宗知自己此时已然是个拖累,点点头,道“此战最多不分胜负,你不要硬拼!”“嗯!”阿宗用尽全力冲出战阵,在马上一路摇摇晃晃,终于坚持到营地,只觉天旋地转,方向难辨,眼前便只剩一片漆黑。
阿宗的鼻子是最先醒的,他只觉身边一股浓浓的药味儿,还有淡淡的香粉味儿,不浓,倒是另人十分舒服。他缓缓睁开眼睛,面前是一个美丽的姑娘,有些眼熟,姑娘的眼睛红红的,大概哭了很久了,不过这个样子,倒真很惹人怜。阿宗觉得自己睡了很久,脑子有些蒙,似乎有很重要的事儿要做,是什么?对对,连幽,“仗可是打完了”这是他哑着嗓子对姑娘说的第一句话。姑娘点点头。“那?连幽呢?”“连哥哥在父亲那儿”“哦”姑娘扶他坐了起来,喂了他些温水,细致温柔,只是那神情总让他觉得不自在。姑娘又端着药碗坐到他的身边。阿宗开口道“何必郡主亲自费心,请个老大哥过去帮帮小弟就是了”明月却微微笑了,不似以前的明媚,却是小女儿的娇羞“阿宗哥是为了救我才这样,理应由我服侍。”“郡主不必挂怀于心,战时能救一命自然要救,没什么的”明月却坚持亲自喂他吃药,他推辞不过,也便默许了。一连三天,他都没有见过连幽,抓了军士来问,也只说主营连续三天分析战情,连少将军或许在此吧。直到夜里,明月回了自己营帐,阿宗再也受不了了,便自己向主营去寻。可他却见主营中一骑骏马飞出,马上白衣背影,一如初识,向后山林子去了。阿宗骑不得马,便走着一路寻去,快到林间,听得里面有隐隐约约的箫声,是自己吹过的,南国的歌儿。他走到林间,见白衣单薄,箫声忧怨。“连幽”箫声停了,连幽转向他,咬了咬唇,又低了头。他走过去,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将人搂在怀里,用唇吻了吻对方的发“这三天,怎么不来见我?”“你不明白么,明月郡主有了意中人,我还怎去得?”“什么?”“明月郡主十日后回朝覆命,一请援军,二求赐婚姻,这,已是定数”"定数?和谁定?”连幽推开了他“你舍命相护,郡主看在眼里,自然自然…”“舍命相护,连幽,你是自小在战场上的人,那种时刻,怎会多想,我…”“就是因为我自小在战场上的人,战场之上,死生由命,怎容得多顾,你既瞩意她多时,自然也是再乎她的”“小幽,在这个时候你也要把我推出去么”“我何曾推过你,是你自己不想留”“我们是共过生死的”“共过生死,你是可以为郡主去死的!”阿宗抓住连幽的手,冷得像在那时那日的地道里,浑身还带着颤意。“小幽,这不一样,不要怀疑我的感情”连幽使劲抽了抽手,阿宗却狠狠地握着,握得他都感觉到疼了。连幽倚着树滑坐在地上,阿宗就握着他的手也倚坐在那里。“我很累了!"“我知道,但我不会娶她的”连幽不想再说话,软软地倚在那里,却又被搂进那个怀抱。他想挣扎,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清晨的连幽已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临着溪水,挽好了自己的发,白衣锦带,少年将军。“走吧!”阿宗望着他还有些出神,听见这句话,立刻站了起来,两人并肩前行,未多言语,那匹战马在他们身后哒哒地跟着,一路静默。到了营区,连幽牵住马缰,指着中军营帐道,“易将军连续工作多日,今日暂休,想必是无人搅扰的。“说罢挑眉一笑,牵着马摇晃着转身去向马场。阿宗来到中军营帐,向守卫军事报了名姓,便被请了进去。易将军一身漂亮的紫衣,华贵威武,兴致十分地高扬,他见了阿宗,比起对待连幽还多了几分热情,说道,“原该亲自去探望你的,只是战事繁忙,看你气色倒是不错。“阿宗答道,”怎敢劳烦将军,我已无碍,只是听说郡主近日要回京复命“易将军听罢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消息倒灵得很,谁告诉你的,连幽那孩子,还是明月没忍住啊。“阿宗恭恭敬敬道,”既然郡主不日便走,我便提前向将军与郡主辞行“”辞行,你要去哪?“”没什么计划,不过我已与连将军提过,想去南国去探望一下母亲,顺便走走玩玩。“”你!”,易无云明显有了怒气,“军中早已有传闻,你又装什么糊涂,明月此番回京,是为了请旨赐婚,你现在逃走,置她于何地”“我?”“你不必再说了,我易家女儿,易家军营的决定,改不了了“阿宗叩拜于地,急声道”将军,不可!“
一自那日之后,阿宗觉得自己似乎被幽禁起来了,有两名军官负责服侍他的生活,他见不到易无云,见不到连幽,甚至也见不到明月姑娘,阿宗知此时也无甚法子,到索性安心休养起来,待身体基本大好之时,他便再忍不下去,谁知,却在此时收到了一同返京的命令。易家军为他置办了一辆马车,便匆匆启程,随行军士不过千数,明月似乎急于赶路,一路之上未曾有过什么休息,除了更换马匹,连夜间也不过稍待几个时辰修整安睡,便又行路。阿宗也只能透过马车的遮帘,看见连幽愈发清瘦的背影,连幽很是沉默,除了夜间饮酒驱寒时会偷偷望他几眼,都一心扑在手中的兵卷上,只是阿宗隐约觉得,即使看着兵卷,他也一副发呆的神情。到了京郊地带,明月终于在一个村寨中下令好生休整,兵士们东倒西歪,畅饮烂醉,乡下自酿的清酒,倒是有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明月坐在阿宗对面,却不曾抬头看他,这个明朗美丽的女子,此时一身灰土,面容辛苦。看到人群望着他们的神色,以及那欲言不敢言的样子,阿宗已然明了,果然,西盟的猛攻提前了。阿宗思索几番,像明月贴近几分,以手遮口,一番耳语,明月初始甚为惊异,她凝视了阿宗良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阿宗见连幽一个人坐着喝酒,脸上一有了几分红晕,触到他的目光,竟有几分难言的凄苦,阿宗心下一动,再也按捺不住,向他走去。阿宗蹲下身,“将军喝太多了,我扶将军去休息吧”说罢使了力气按住连幽的手,将他扶扯进了后屋,见大家尚在饮酒乐歌,变大了几分胆子,关好窗门,将连幽置于榻上,自己坐于塌边,他拽住连幽的手,极为认真道”小幽,我必须说与你知“他感觉连幽整个人僵住了,呼吸也紧了几分,他并未停顿,道”我不仅欠南国君主一恩,更与他私交极好,我来东朝,原是一直负着使臣之责的,他本想借兵平叛,再助东朝灭西盟”“你与我相识,便为此事”连幽极力压抑怒火,问到。“是,但不曾想一见将军,便坠情海,再脱不得”连幽怒极挥了他一掌,阿宗险些栽下地去,“这种花言巧语,现在又何必再说”“我真心真意,岂有半言虚假”“哈哈,无半言虚假”连幽的眼泪涌了出来,声音也哑了下去,“使命与前,婚约于后,你欲何解”“我,我”“答不上来,何必还赖于此”连幽忽然咳了起来,面目涨红,阿宗慌道“我去到碗茶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