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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季禾指着的,不正是他们脚下的这块地儿?
顾随靠过去,凝神静听。那个人,不,那个不知是不是人的东西还在哼唱着,声音轻柔,只像是被什么困住了,翻来倒去就那几句词儿。
奶奶个熊,还真的是……!
李季禾此时后背已冷汗涔涔。哒-哒-两声,似有小冰晶敲打在窗户上,清晰可闻。他们立马警戒地扫眼过去。“嘻”,不料却是下方忽然传来一声怪异至极的笑,然后他们身子一轻,便遁入黑暗当中。他们以为自己会晕厥过去,然非如此,不仅神志未失,甚至眼睛还是睁着的—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只是单纯地掉入了整片漆黑之中,极致的黑暗吞噬了所有光线。更诡异的是,他们感觉自己的身体竟然没入了地面,如同两根浮木投入黑稠的沼泽。
这天杀的,牢狱下面居然还有一层!完了。这下子要摔成肉饼了,那般血肉模糊可不是个好的死法。
李季禾掉下去的时候这般想着。然而,他最终落地的时候,却并未感受到预料中的剧烈疼痛,这身下的触感……竟然是绵软而温热的,更像想是被烤松软了的馕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啪—不知是谁打了一个响指,一点豆大的光跟着亮了起来。影影绰绰中,有一只手递到李季禾跟前,李季禾借力起了身,“多谢啊”,他抬眼看去,不住倒吸了口气,整个人腾地退后了一步,“你……”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女人的脸。暖黄的火光在她的脸上微微跃动,却沾不上半分暖意,她脸色死白,面容瘦削,双颊深陷,身量却是不矮,只是整个人佝偻着,但也比李季禾足足高出一个头。所以……那个唱歌的,就是她吗?她……到底是人是鬼?
女人见李季禾退后,咧嘴笑了起来,又发出了那种古怪的声音,她往前一步,伸手推了李季禾肩膀一下,见李季禾无甚反应,她又好玩似地推了一下。黄天作证,不是李季禾不想反应,而是他已害怕到了整个人都僵直了,脑袋像灌满了浆糊,双腿挪不动半分。女人兴致更浓了,她凑身过去,正要再次伸手。就在此时,一道劲风从后方疾速劈来,女人似有感应,侧身点过墙面,一个优美的浪里翻身,在数步外稳稳站定。
“发什么呆呢?”,顾随提溜起李季禾后颈,将他挡在身后,“她有影子,是人”。何止是人,还是个高人。武功是真的高,疯也真够疯,此地不宜久留。顾随心下打定主意,拽着李季禾拔腿就跑。这下子,女人更加兴奋了,她似乎把这当成了一个有趣的玩意儿。她尖笑着追在他们后头,伸手就要去抓,女人身法诡谲,且劲道极大,追逐间她触碰过的山石木具,都留下了深深的指痕,有些甚至碎成稽粉。还有好几次尖利的指尖已划破李季禾后背的外衫。吓得李季禾冷汗直冒,恨不得自己多长两条腿。他们且避且退,那个女人的武功远在他们之上,可怜他们如同两只受惊无措的小鼠,唯一的用处只是在被大猫吃掉之前添些意趣罢了。这下面的空间本就不大,不消几下功夫,他们便被逼入一处死角。手头没有任何武器,内力已失,仅凭赤手空拳根本不是那怪力女人的对手。得智取……智取!
在这紧要关头,顾随脑袋飞速运转,“快,再唱一次那首歌”。
李季禾气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听歌?”
“不是,唱那一首《鲛人》,方才你们不是还对上了吗?或许这就是保命之法”。
“啊?哦哦,那我姑且一试”,李季禾怔愣点头,只是他再无勇气与那女人对视,索性闭起眼睛唱,“鲛人泣,不费织。儿郎赶海儿,藏珠贝。谁道夜半时,渔光照云莺……”,一串歌声稍显生硬地在这狭小的空间漾开。词儿还是那几句词儿,只是这一遍,因声音带着微微颤意,更添了几分婉转幽怨。
怪力女人果真慢慢停住了动作,她把手中那块逡黑的石头收了回来,然后随手往旁边一扔,砰的一声击起无数灰尘四散。这声响倒是把李季禾吓得一激灵连,连带着后面的几个音都偏了几分。
怪力女人慢慢归于平静,整个人像是被歌声安抚了一样,她蹲下身,略显僵硬地歪着脑袋,自上而下,从左到右,细细地打量起李季禾来,神色逐渐凝聚,“……你……”。顾随一直在留意女人的举动,掌中藏着两枚磨得尖利的石块,随时待发。半晌,怪力女人慢慢抬起手,似乎是想去触碰李季禾的脸。顾随紧了紧手中物,正要尽数使出。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他看见怪力女人骤然松开了眉头,无比欣喜地叫了出来,“桐……君……”。“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哦?”“看来她把你认成桐君了”,顾随轻吁了口气,“幸好不是认成敌人,不然这里就是你我埋骨之地了”。
“桐君是谁呀?你认识?”。
“当然……”,顾随翻了个白眼,“……不认识。要不,你且去问她?”
“开什么玩笑,这份出息我可不敢领”,李季禾缩了缩脖子,“我们如今,可算是保住小命了?”
“暂且算吧”,顾随挣了挣身上的绳索,“嘿,绑得还挺结实。你说她这人,倒真是莫名其妙,既然认成故友了,总得好吃好喝招待一二或者来个互诉衷肠吧,她倒好,一转头就把我们五花大绑丢在这儿,自个儿没影了?到底是几个意思?”
“别提吃的,我这小庙可听不得这些”,李季禾同情地看着自己干扁的肚子,“不过说起来,她是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没看见”。
“嗯,也不怪你,你向来眼拙”,顾随坦然地受了李季禾一记眼刀,“不过这个嘛……我猜……是因为她身怀绝技,可以透土穿墙”。
“你猜得倒是真切”,李季禾不以为然。
顾随抬了抬下颚,“呐,你自己看”。
她,回来了。
李季禾看过去的时候,怪力女人大半个身子已经进来了,但还是看到她的一小截小腿,竟恍若从石壁中穿出。“我……勒个天……”,李季禾不由张大嘴。
怪力女人动作极快,步法灵巧,似乎一晃眼就行至他们跟前,原来她手里还拎着两个大包袱,她手一放,包袱落在地上,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吃……快……”,怪力女人只吐出了两个字儿。
两人梗着脖子看过去,居然还真的是吃食!不过拿的人显然不懂章法,随意拣了俩小蒸笼就死劲儿往里头塞,一整个大杂烩,鸡腿鱼头粉丝里,夹杂着肘子鸭掌兔饺子,还串着几颗狮子头……
咦?等等,这菜色,莫不是在哪儿见过?
顾李二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想法—这不就是前段时间柳苑里摆的饭菜嘛?
所以……她方才,是特地去府里的厨房偷饭菜给他们吃?
后手摹地一松,他们腕上的绳索被挑断了。怪力女人嘴里哼哼唧唧地走开了,这会儿倒是又不担心他们逃跑了。
真是托了那位“故友”的福了。宁做饱死鬼莫做挨饿人,自被押进牢狱之后,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吃过热乎的饭菜了,况且他们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无从反抗,因此他们当下就敞开肚皮,风卷残云般大吃了一顿。天大的事儿,吃饱了再说。这人在饱腹过后,脑子也连带着活络起来。顾随斜着一条腿儿,半眯着眼用竹签剔着牙,一副餍足模样,“你有话想说?”。“都憋一肚子了”,李季禾差点儿被自己呛到,“咳,你说那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呀?她为什么会被困在这狱中之狱?还有她为什么会唱那一首歌呢?而且她武功诡秘,能出入厨房自如,又为何不逃出去?”。
顾随把竹签插在耳朵边儿上,“行呀,感情你这小子刚才吃的不是菜,都是一口一个问题呀?”。难道你就不好奇?,李季禾心下腹诽,又接着道,“还有最重要的事情,我们得怎么回去呀?那个洞早就闭合了,我们又不会那穿墙之功”,说到这,李季禾一拍大腿,“还真是,她那本事儿确实稀罕,若能学个几分,我们就不……”。
“什么?”
“我是说,如果我们……”
“不是,她是不是在叫你呀?她——”,顾随挤着眉毛。
“桐……君”,又是一声,这会儿可听清楚了。好吧,李季禾暗叹,随即扯起嗓子应道,“这儿呢,来了”。
怪不得怪女人声音瓮声瓮气的,李季禾循声寻去,原来她正蹲在角落里,大半个脑袋倒栽进一个小土坑里。怪女人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掏了几下,“这,在这儿,幸好”。她终于地正过脑袋,因血气逆行,脸色涨得通红,头发乱如杂草。“给”,她没由来地伸出了手。
李季禾一愣,她的手……居然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疤痕,深浅不一,纵横交替,是谁对她用了如此狠厉的刑罚?她的指甲,也是长得歪歪扭扭如老树根,像被人拔了很多次。就是这样的一双手,掌心的纹路却是出乎意料地柔和细腻,是算命先生喜见的富贵命数。而此时她的掌心正中,规规整整地躺着一枚米白色贝壳,白净鲜亮,唯一的污点还是她刚翻找时留下的。也是奇了怪了,这茂密山林之中,怎么会有贝壳呢?
“我是师傅”,她突兀地更正过来。
“师傅?”
“嗯,师傅。你,师傅”。
我的师傅?
李季禾转念一想,恍然,原来她是把自己认成她徒儿了,“那敢问师傅大名?”
怪力女人歪着头想了想,“何为……大名?”
“嗯……就是你的名字”
“……俞……暮……山”。
“俞暮山?”,顾随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嘴里呢喃。
“你认识?”
“不认识,不过,这个名字听着很耳熟呀”。
怪力女人,哦不,应该是俞暮山,她忽然长手一探,把起李季禾的气脉,“武功……没了?为……何?”
李季禾虽觉得她问得突兀,但见她并无恶意,于是老实答道,“我们被种了化功散,武功暂时使不出来了……”。
闻言,俞暮山拧紧了眉毛,似乎自顾生起气来,“不……许,我不许你没武功”。
这下子倒令李季禾哭笑不得,这师徒之情着实笃厚,“这嘛,我们也在想办……”。
“为师给你,武功”,俞暮山打断道。李季禾瞠目,这武功还能说给就给的?况且这白占人便宜的事儿,李季禾断然是做不出来的。
不过,俞暮山显然也没有打算等他回答,她一把挟住李季禾的手腕,将他拽了过去,两人盘腿对坐,手掌相抵,她莫非是要强硬将功力传给他?强买强卖是不会结善果的呀!李季禾满心悲鸣。怎奈他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无法将自己的手掌抽出,俞暮山仿佛自带有强大的吸力,以掌为媒,死死将他扣在身前。就在两人这般推攘拉扯之间,顾随终于瞄好准头,嗖嗖两声,连发两石,石块急速击出,却是交错着朝她双目袭去。顾随角度算得极为刁钻,只要她还要这双眼睛,就势必要松开对李季禾的钳制。一旦得了空当,就可以把李季禾挣脱魔掌。只可惜,顾随的如意算盘并没有打响,俞暮山并未松手。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身体顺势往后一倒,手掌依然保持着相抵的姿势,竟生生将李季禾整个人托举在半空了。而顾随的那两枚石头,堪堪从那二人之间的空隙掠过。一枚先是打在后面的深灰色裸岩上,然后掉落在地,另一枚却不知触碰到后墙的什么机关奇巧,竟然回弹过来,而且更令人恐惧的是,石子一分二,二分四,每多反弹一次,石子就翻了个倍。此等变故着实令顾随始料未及,袭来的石子太多,太快,快得看不清,更无谈闪避,直到头上传来钻心之痛,即将失去意识的那一刻,顾随嘴里断断续续吐出四个字,“有……本……事……你”。“呆子”,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再说李季禾那边,他也快要放弃挣扎了。不得不说,俞暮山一个女子,力气可真是堪比大丈夫。李季禾手腕赤红了一片,也没挣脱出来,而且,她已经强行注入真气了!李季禾可以清晰地感到一股极为霸道的真气自掌中涌入,所到之处,经脉似有灼烧之感,汹涌澎湃,烈如滚滚熔岩。这下可出大问题了!俞暮山可是至阳内力,而自己修的是柔润的功法,这不就是完全相冲嘛?!这样强行灌注,根本无法融合,真气积聚于体内,只会愈涨愈大,如那不住往里灌风的皮球,迟早会将自己的身体撑破的!李季禾又惊又怒。眼前的俞暮山已经是双眼猩红,面容因运功被强大的气流冲击,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着,模样十分骇人。她已经濒临走火入魔,这回儿别说叫师傅了,叫姑奶奶叫老祖宗也没用。
等等!师傅!脑海一道灵光闪过。叫这个假师傅是不行,但我不是还有一位正儿八经的师傅嘛?李季禾脑子里闪过临行前他那糊涂老儿的话,“小禾子哟,江湖险恶,为师传你一道心法,万一遇到危及生命之时,你可用此法保命。但切记,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得使用,也不得短期内重复使用,否则将受反噬而身死。你可记住了?”“记住了,打不过,不丢人。留住小命,方为上策”。
“诚然”。
疼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几乎是要把灵魂生生剥离出肉身,李季禾哆嗦着唇,照着口诀调起息来。再看俞暮山那边,她已彻底陷入癫狂,手上动作未停,真气却越发汹涌地灌输进去,李季禾的脸已经烧得通红,瞳孔逐渐涣散开来,念完最后一个字,再也压制不住剧烈翻涌的气海,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噗——
李季禾喷出一大口血雾,随之力竭倒地。俞暮山被他滚烫的鲜血猛地浇了一头一脸,竟把心里那份狂躁也覆灭大半,不过她大抵还没缓过神来,只歪过头,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李季禾半会儿,才不慢不紧地过去将他扶起,甚至还帮他摆回原来传功的姿势,可是她一松开手,李季禾又软趴趴地倒下去了,如一个破败的木偶。一连几次,都是如此。
俞暮山眼中的猩红血丝终于散尽,瞳仁恢复成黑色,她先是伸手往李季禾鼻下探气,咦了一声,半晌,又摸向李季禾的颈脉,最后又伏在李季禾胸口听了小半会儿,茫茫然地吐出二字,“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