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何处不为家

己亥春节已至，不经意间去国离乡已近十八载。这许多年间，只曾一次回乡过年。一直和芸芸众生一样忙于学业，工作，养育子女，从未特意去回忆家乡的种种旧事，也并不曾有乡愁的感伤。于我来说，遥远的不是故乡的距离，遥远的不是故乡的消息，遥远的只是故乡的记忆。

出国十余年后初次回乡，走出飞机的那刻，就闻到一种陌生的气味。记忆中的京城有许多种味道。有风沙的味道，有槐花的味道，有炮竹的味道…然而那是种我从未闻过的味道，笼罩着压迫着你的口鼻嗓子又弥漫着无处不在，让人无处逃脱也无处躲藏。那一刻我意识到，这就是传说中帝都的雾霾。回到京城，我发觉我已经形同外人。举目四望皆为陌生楼宇，两耳听闻均是各式乡音，我只能依稀分辨属于过去的标记。试图带幼子去我童年常去的池塘和农田，可惜都已踪影全无。即便不大变的清华园中，当年我和内子常去的照澜院小吃街也不复存在。唯一庆幸的是，熟悉的亲友依旧。可以说除去熟悉的亲友，这是一个陌生的故乡。一个台湾朋友曾感慨说，“ 台湾大概也就水果，家人和朋友令人怀念了”，我亦深感如此。古人说，物是人非。而我现在感慨人是物非。这已经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故乡，然而故人依旧在，这里仍是我的故园。

数年前有次和朋友外出吃饭，忽见朋友和一老妇交谈起来。后来得知，那老妇是台湾来的外省人，讲的是一口老长沙话。她是眷村遗脉。从离开大陆那刻，他们父母的乡音就再也没改变，子女也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般地继承着他们的乡音，乡音固结在离乡的瞬间。自出国之后，我的时间也停滞了。这边的生活平淡而缓慢。城市数十年无变化，路还是那些路，楼还是那些楼。即便相隔数载回访，也不会迷路，甚至也不感到有丝毫陌生。如果你仔细端详，周遭只不过如同稍稍褪色的相片。我不禁有种错觉，我的故乡也如同这般，一切都停留在我出国的瞬间。如今网络发达，尽管相隔万里，其实故土这些年来的种种变化我都一一知晓。但我又似乎被抽离了，只觉那些是别的与我不相干的地方，我的故乡依旧是我生活过的模样。朋友说我和内子经过这么多年，再见依然如同当年。我想我们大概也是躲进入我们的桃花源中了。

曾有朋友问我是否真喜欢长居美国。我赫然发觉，离乡后从未认真思想过这个问题，想来想去，却不知如何作答，最后我用了舒国志的《流浪集》中的一首诗回答他：

Seashore washed by the suds and the foam,

Been here so long got to call it home.

海涛洗岸浪花溅，

久伫他乡亦成家。

之后细细品味，总觉多了些无奈，少了些洒脱，远不及天涯何处不为家。故乡毕竟是只在梦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