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失格

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三届爱情主题积分赛活动。


1.

月英脸色惨白地盯着手里的化验结果,脑海里一阵一阵地海浪汹涌,她感觉自己在海浪上漂浮,脚像无根的浮萍。

眼前环绕的星星,让她无法思考,像有无数情绪,却不知道往哪里发泄,又像什么也没有的空白,她找不到今日之前的自己。

身旁陆续有拿化验结果的人路过,他们都会回过头奇怪地再看她一眼,这些,她完全没有感觉,她只想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

月英强忍着眩晕感,走到等候区的椅子上坐下。眼前的星星渐渐散去,心跳得如同擂鼓,月英忍不住用紧紧捏着化验结果的左手按了按心脏的位置。

她的右手哆嗦地从随身的小背包里往外掏手机。今天的手机太滑了,她颤抖的手几次都没能抓住。

手机终于拿出来了,看着手机屏幕上小女儿阳光的笑脸,月英有一瞬间的怔忡。这是女儿很小时候,她用手机拍的。那时女儿大概一岁半吧,是阳光晴好的冬天,女儿已经能自己到处蹒跚了。

那时,月英和现在的丈夫也着实过了几年蜜里调油的日子。她俩都是二婚,她净身出户,他带着一个儿子。大约是他离婚太多年吧,他们刚结婚那段时间,他对她的那份好,让她觉得离婚后和他再婚是个不错的选择。尤其听到她说:“你已经有儿子了,我要给你生个女儿,凑成一个好字。”这句话时,他像是发了狠地在她身上耕耘。

他是一个普通打工人,工资一般,却宁愿抠搜自己,也绝不短缺月英。他儿子十二三岁正是叛逆,对于他们的结合很不痛快,他就把儿子丢在老家让奶奶照顾。诸如此类很多很多,修复了月英那颗因为离婚破碎的心,她觉得自己这次是遇到了对的人,遇到了爱情。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是他开始打麻将夜不归宿呢?还是钓鱼迷恋到旷工呢?

月英想不清楚了。她盯着手机屏幕,女儿娇憨的笑脸刺痛了她的双眼。她颤抖着手解开手机锁屏,在通话记录里下翻了很久,也没有看到丈夫的号码。

她才想起来丈夫不喜欢她打电话,也不喜欢给她打电话。他们平时联系都是微信为主,一般都是她给丈夫留文字信息。因为丈夫说她的声音太难听,嗓门太高一点也不温柔,听她的语音太折磨耳朵。

她打开了丈夫的微信窗口,清一色的绿色信息条,偶尔夹杂一个白底的“嗯”、“知道了”。大多数时候都是石沉大海没有回复的,从前她甚至想过,微信什么时候也可以和手机信息一样,可以显示“已读”,这样她也不用猜来猜去丈夫是否看到了她的信息留言。

她是从什么时候不再猜测丈夫到底有没有看到信息留言的呢?是她第几次和丈夫说看到信息回复一下让她知道他看到了时,他突然把脚边的凳子踹飞时呢?还是在女儿高烧时她给丈夫留言无数条后依然没有只言片语回复,她只能求助弟弟帮她送孩子去医院并垫付医药费时呢?月英的脑子里又开始轰鸣,仿佛无数机器同时在运转却又空白一片。

她的目光机械地挪到那张检验结果上,“恶性”两个字,让她本就惨白的脸色血色全无。她感觉到有什么正在从她身体里流走,她想抱紧自己,可是她的肢体根本不听大脑指挥,双手依然机械地翻着手机通讯录,终于在看到那个号码时,她的手停止了翻动。

那个号码标注的名字“林”。林是谁呢?她恍惚着,在大脑的空白里搜索很久,才拼凑出一张模糊的脸。这个号码,她有多少年没有再拨出过呢?月英迷茫地想着,感觉脑袋要炸开了。那张模糊的脸,在意识里一直晃呀晃,晃得她的呼吸都要停滞了。

那个初见的下午,她明明把他的样子刻在了心上,怎么现在怎么也看不清那张脸了呢?她不介意他的贫穷,不介意他病重的父亲,他们相识的第三年秋天,她欢欢喜喜地嫁给了他。

那时候物质匮乏,他们没有鲜花,没有盛大的婚礼,几桌简陋的酒席,她就把一生交给了这个男人,让他把自己从女孩变成女人。他家太穷了,不仅拿不出聘礼,甚至还欠了几万块钱的债务,那是给她老公公治病欠下的。那个时候医疗也落后,能借的钱都借了,人还是没留住。这些都是她结婚后才知道的,虽然刚知道的时候她有些难过和吃惊,但是更多的是对他的心疼。这些债务和人情,以后都要压到他一个人的肩上了。

后来她一直在想,难怪父母当初竭力反对她嫁给她。后来的自己也曾嘲笑过当初的自己:看吧,这就是你义无反顾不惜和父母吵闹也要嫁的男人。她后悔了,好像也不是后悔,应该是意难平吧。

她把自己打工几年的积蓄,全部拿出来给他。她说: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债我们一起还,苦日子好日子我们都一起过。当时,他抱着她哭了,无声地流泪,在她耳边发誓要一辈子都对她好。

可是啊,他的一辈子太短了。短到只有女儿八岁那年。那年,林给的家用越来越少了,直到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外面又有了一个家,月英还躺在医院的产床上生二胎。她以为,再生一个孩子,一定可以拴住他的心,可是她不知道,变了心的男人,不是孩子能栓得住的。她不后悔生了二胎,她后悔的是不该让孩子承受父母离异的痛苦。

他们离婚了。她没有按照娘家人和她商量的离婚条件和林离婚,她不想让自己爱了这么多年的人为难,也不想让自己这么多年的爱情成为笑话,虽然最后她自己成为了笑话。

她几乎净身出户,林承诺会把结婚时她拿出的那份积蓄三倍还给她最后也不了了之,她也没有再追究。虽然刚离婚时她过得很是困难,但她更知道林根本没有什么积蓄。这是林出门打工的第五年,陈年的旧账头一年刚刚全部还清,家里的房子还是结婚时婆婆借钱建的老式三间脊屋,还有两个孩子,到处都需要用钱。她想着既然拿不到孩子的抚养权,那就什么都不带,都给孩子留着吧,林不会很为难,孩子的后妈也许可以对孩子好一点。

泪水流了出来,月英的手指在那个号码上犹豫了很久,她还是没有勇气点下去。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和林说什么,又有什么意义?

化验报告单上“恶性”两个字明晃晃的,像怪物一样咧着嘴朝她笑。她像被施了定身法术,手指就那么在手机屏幕上方悬着。

他也是爱过她的吧。离婚后无数个难眠的夜晚,她不停地从十年婚姻里寻找他爱她的证据。她不断地失望,却又自虐般翻来覆去地找寻,直至崩溃到歇斯底里。然而,林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并很快又有了新的孩子。

直到认识现在的丈夫,她以为他是她的救赎。最初的那些小意欢欣,在两个人的柴米油盐里,像泡沫一样消失,像从来不曾存在,甚至不过是她的幻觉。

她想起这十八年来丈夫的转变,心口像堵了一块石头。她突然就后悔了,自己当初为什么就一心只想给丈夫生个女儿?如果她也有个儿子,现在她是不是不用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里?她挫败地想着,又突然恨起自己怎么就迁怒小女儿。曾经,和丈夫那样看不到希望的生活她都不舍得迁怒女儿,她总认为是自己选择错误才给女儿带来痛苦,导致女儿因为抑郁几次轻生。如今不过是这一场恶病,她又怎么能觉得女儿不如儿子呢?!

月英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平复手脚颤抖带来的麻刺感,一边继续划动手机通讯录。她看到了弟弟的电话号码,没有犹豫地直接拨了出去。她心里庆幸,自己还有弟弟这个后盾。自从丈夫因为她前年阑尾手术住院花了2700块钱和她大吵一架后,弟弟总是经常接济她们母女。她和弟弟的聊天窗口,几乎都是桔红色的转账和已收款。

电话没响几声,弟弟就接通了。听说她一个人在医院,听着她明显带着哽咽的声音,弟弟让她就在那里不要动,等他来接。月英没等很久,弟弟就到了。看到她的化验报告,弟弟强忍住泪水,默默扶起她下楼。

弟弟把月英带回了自己家里,父母看着憔悴的月英也是心疼不已。月英看着他们脸上的关切眼里的疼爱,故做坚强地扯出一抹笑:“我想好了,我要离婚!”

她的父母微不可察地长舒一口气,弟弟什么都没说,只是拿起手机,又给她转了一笔钱。自从阑尾手术后她身体就时常不舒服,上班也是断断续续,直到半年前彻底被辞退。她失去了经济来源,又几乎没有积蓄,这半年来,她是依靠弟弟和大女儿(月英和前夫林的女儿)的接济勉强生活,连这次去医院采样化验和全身体检都是大女儿转账。

“离婚”这句话说出来后,月英感觉压在心口的石头搬开了,她忍不住使劲儿吸了吸房间里带着一点儿百合香气的空气。

她偎在七十多岁妈妈的怀里,使劲儿把眼泪眨回去。妈妈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那样:“英啊,离了好,离了好!不用怕,我们都是你的靠山!”

月英轻轻“嗯”了一声。她已经想好了,她和丈夫过的这十八年,只有一套写在她名下的房子,每个月有差不多2000块钱房贷,还得要一年才能交完。她不打算把十六岁的小女儿留给丈夫,也不打算把房子留给丈夫,就用他的那一半来抵小女儿的抚养费。

她还要去医院接受治疗。无论最后结果怎么样,她都希望可以给女儿留下一些好的回忆。她也是在拨通弟弟的电话时才彻底醒悟:不爱自己的男人,就像过期的牛奶,再舍不得也得扔掉。套用她在小视频里看到的话:这个世界上,只有父母的爱最纯粹,无论孩子贫穷疾病。而她在经历了两段失败的婚姻后,在婚姻里耗尽了爱人的能力。她已经不再期望爱情,也真正懂得:与其等待别人的爱,不如自己爱自己。


2.

新年还没有过完,林和妻子大吵了一架,并且直接买票去了打工的城市。他说不上心里的这股无名火是因为什么,两人结婚这么多年,鸡毛蒜皮的事情从来都不少,偶尔的争吵也不是没有。林也知道,过日子就是这样,无论和谁过,后来都会一地鸡毛。

可这一次,看着妻子盯着他的脸的眼睛,他突然生出来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疲倦,一种厌烦在心底蠢蠢欲动,还有一丝浅淡的后悔,让他更是火气压不住。

虽然这丝后悔只是电光火石,靠着高铁座椅的林,闭着眼睛面上一派宁静,心里却似惊涛骇浪。

初见月英,她只有十八岁,刚从打工的城市回家,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与小山村格格不入的新潮感。他见惯了村里那些大姑六婆灰扑扑的样子,月英的鲜活灵动,一下子就闯进了他的心。

他们相处了三年才结婚。这三年里,他要在家照顾生病的父亲,还要侍弄家里那十几亩地。月英依然每年去南方城市里打工,他们其实是聚少离多的。可月英的样子,就像生了根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那时候的联系方式真的很单一,他和月英文化水平都不高,写信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打电话更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他的手头并不宽裕,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恨不能掰成两半来用。

那些他们见不到的日子,都是月英每个月省下十块钱,用公用电话打村里他表哥家的电话。每到约定好的日子,他总是早早收工回家,洗漱一番才去表哥家守着电话机。

每次电话铃声响起,那时单调的“嘀铃铃”听在他耳中是那样悦耳。他总是颤抖着手拿起话筒,小心翼翼地压着满心欢喜轻声地“喂”,听到对面月英的声音,他的心啊,就急吼吼地想要跳出胸膛。

他和月英的开始,完全是月英付出得更多,他能够感受到月英对他的欢喜(他不好意思说“爱”,总感觉那是城里人的高级玩意儿)。而他对月英,更多的是感动,后来他们分开的这十多年,在无数个无眠的夜里,他也曾反反复复问自己,和月英分开,究竟是因为感动已经消失还是自己从来没有爱过她?

比如此刻,林脸上的欢欣里染上了纠结的迷茫,睁开的双眼里也是化不开的迷茫,他依然无法清晰地明白自己的感情。

有叹息从胸腔溢出,他挪动了一下身子,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些。摸出上车后就关机的手机,他摩挲着手机,最后还是又装回了口袋。他不想面对开机后妻子轰炸般的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那个他当年宁愿抛弃糟糠妻月英也要娶回家的女人,那个他一度以为是今生真爱的女人,如今却越来越没有从前的月英好。

林把头往座椅靠背上靠了靠,眨去眼里的迷茫,他扭头看着车窗外飞快倒退的树或者山包或者大片未返青的麦苗。月英那么好又怎么样呢?当年他不曾好好珍惜,如今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听说月英确诊时那种灼心的痛,又绵密地刺上心头。怎么可能,月英还年轻,那么善良,他混乱地想着那些语无伦次又不能宣之于口的心疼和懊悔。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月英做些什么,工地还没有开工,也许,他应该去看望一下月英。可是见到月英他又该说些什么呢?让她好好养病?让她对自己好点儿?

“唉!”林又叹了一口气,自己有什么立场去看望月英呢?他想了想还是拿出手机开机,忽略了妻子的未接电话和未读消息,他去看了自己的零钱余额,又在通讯录里来回翻找几遍,终于还是颓废地放下了手机。

他不知道,他和月英什么时候不是好友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删除了月英的手机号码的。他有些焦躁地伸直了腿晃动着。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又拿起手机,给大女儿转了一笔钱,又发了一条信息:“把钱给你妈妈,等开工了我再跟老板预支点。”

女儿接收了转账,只回复他一个“嗯”。他有些苦涩地看着那个“嗯”,思绪又开始涣散。

他一点儿都不相信,那么活生生一个人,那样好的月英,怎么就确诊恶性肿瘤了?

这些年他断断续续听说过月英的事情,也去月英那里看过两次孩子(他再婚后,两个女儿先后离开他投奔了月英)。她和丈夫蜗居在只有二十几平米的出租屋内,第一次去看孩子,他能感受到月英的幸福,他甚至以为自己爱上别人放月英离开是对月英莫大的解脱。

那时的月英恢复了他初见时的灵动,又透着一股成熟女人的风情,他恍惚地以为时光倒流了。如果,月英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他又怎么会爱上别人?他有些挫败地想。

第二次再见到月英是三年前。那一次,他差点没认出月英。他怎么也没有办法把那个双目空洞脸色颓败的女人和印象里灵动的月英重叠,他零碎地听说那个男人玩物丧志,置月英母女不顾。彼时他还曾自得地相比那个男人,他觉得自己和月英摊牌离婚还是很男人的。

大女儿说月英准备离婚了,他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那样好的月英,不应该被这样辜负,被这样蹉跎。

他又想到妻子,那个为了和他在一起不顾名声的女人。当初她也是鲜活的女子,像初识的月英那样,仅一面就闯进了他的心上。是什么让她变成现在的样子呢?是婚姻的琐碎和沉重呢还是他对她情感的忽略呢?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他们争吵的时候他总是这样想,可是,他就是那个亲手埋葬爱情的人,不是吗?

他混沌的大脑里,闪过这一道清明。林摸出手机,思忖再三,给妻子敲去一条消息:我在去工地的路上。到站后我给你打电话。他盯着手机没有等来妻子的回应,恹恹地按灭屏幕放到口袋里。

有一次和妻子吵架后,他离家出走去了弟弟家里。他苦恼地和弟弟诉苦,为什么妻子变成现在这样了?为什么日子过得这样无可奈何?

他记得弟媳的白眼都快要翻到天上去了,更记得弟媳毫不客气地讽刺他:一个女人你觉得不好可能是那个女人的问题,两个女人你都觉得不好,你应该好好想想你自己的问题。

当时他觉得弟媳是出于都是女人的立场偏帮妻子说话。此时他才明白:女人就如同庄稼,即使春天的长势再喜人,如果不付出管理,秋天就不会丰收。

他庆幸妻子还愿意和他争吵,他还有挽回的机会,他不能让妻子成为第二个月英。他不再纠结自己是否曾爱过月英,他从现在开始要好好爱妻子,重新浇灌他们的爱情之花。

随着一声长鸣,车进站了。林站起身,拎着瘪瘪的背包,跟随旅客一起落车,汇入川流的人潮奔赴自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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