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屋裏只亮著一盞橙光的立燈,半昏半明地照著房間。從『My my mai』到『Cowboy Bebop』再到『橘子醬男孩』,電視裡畫面朦朦朧朧地跳換,閃動;音量低到只可勉強聽見,男女主角的對話像是隔壁屋情侶的絮語一般,隱隱約約零零碎碎。嘉里癱在沙發上,只穿著橄欖綠的絲絨運動熱褲和蕾絲背心,空調風惹得她的兩條腿起了雞皮疙瘩,皮膚上細小的絨毛在昏暗的燈光下閃著幾不可察的金色。手邊的《草枕》永遠停留在第一頁,她嘴裡一直念叨著「智に働けば角が立つ。情に棹させば流される。意地を通せば穷屈だ」。嘉里還不想睡,只不過睡意這種東西本就由身體說了算,輪不到她來任性。她的意識漸漸地長出鰭和尾,倏地化作了一條鳳尾魚,在大腦的熱帶淺海裡忽東忽西,忽遠忽近地游動,稍不留意就轉瞬而去,想抓也抓不住;又或許不是魚,反而是一葉在海面漫無目漂浮的筏子,既沒有島嶼讓它靠岸,也無能夠使它稍微擱淺的珊瑚潟湖,啊啊,要是遇上暴風該如何是好呢?她苦惱地思索一陣,腦袋卻越發昏沈。最後她放棄了,任由自己沈入溫暖海水中,入睡前還嘟囔了一句「颱風怎麼還不來?」
她的夢境永遠都是別墅裡的露天泳池,在泳池中央浮動的巨型正方體,呈半透明的粉色,通透得像啫喱,折射粼粼水光,那可愛又神秘的東西總惹得嘉里想摸一摸。她一躍鑽入灌满桃红莫斯卡托的池裡,濺起簇簇氣泡和香檳水花。她在粉色裡穿梭,小腿上下擺動,靈活得彷彿一條游魚。在陽光照射下呈藍綠的髮絲在水中散開來,宛若迎波爾搖的金魚草。不知打哪兒來的水母一縮一放地從她身邊經過,從不駐足;吐著氣泡的豆丁海馬在她的藻群髮叢中來去無蹤地出沒。她奮力往方體方向游去,但泳池看起來雖小,嘉里卻無解地永遠都無法抵達方體。最後,感覺自己徒勞地穿行了半個太平洋距離的她洩氣了,轉而讓身體鬆塌塌輕飄飄,漂在酒池裡,由著水流帶著她流動,投機主義地以為她胡亂地漂啊,總會漂到的。事與願違的是,一條淘氣的寬吻海豚還會在她每次快要漂到方體時用他的吻戳著她的腰,把她推回池邊,她掙扎她尖叫她大罵海豚,最終依然無濟於事。她總是為自己從來沒有摸上那個那個漂亮的粉色啫喱而難過,那不就同面容半映在飄雪的火車窗口裡的葉子*一樣嗎?又或者是羅伯特*魂牽夢繞的地平線那頭的海洋?可望不可及永遠都是令人傷感的。每每醒來她嘴巴總會壓得緊緊的,眼角帶著淚痕。面容悲戚得仿佛不是她得不到什麼的,而是失去了什麼。
隔日近中午時嘉里才醒來。臉上還帶著眼淚殘痕的她懵懵鬆鬆地從沙發上爬起來,從夢中折回到現實對她這種感性生物來說無疑是體力活,因而她才醒就頓時感到飢腸轆轆,在洗漱時她幾慾把口中的檸檬草味牙膏咽到胃袋裡。冰箱長期空空如也,除了無糖梳打水、酸奶和青瓜別無他物。
她連衣服都懶得換,便穿著吊帶背心和橄欖綠短褲就出門,一邊刷ins一邊晃悠到茶餐廳,卻出乎意料地見到最近染了老頭子特有的鉑金色頭髮,梳著背頭的S先生,他正坐在快擺到街中的圓桌邊上玩手機,連墨鏡都沒脫下,恐怕是落座不久吧。她倒是泰然自若地滑落到他旁邊凳的子上,絲毫不為這莫名其妙的搭檯感到尷尬。S先生也體貼地把餐牌推給她,十分自在。
亞熱帶的夏日正午可是三十攝氏度包底的呀,這位先生是如何實現在穿著長袖緞面襯衫和長褲,連領子都扣得嚴嚴實實的狀態下在大熱頭中行動啊?或許紫外線過敏,或許是個人奇怪小癖好,嘉里不得而知。不過對方不見有半點燥熱之意,更沒有流汗。可能囉,S先生是爬行類的血溫吧,嘉里如是猜。他是一條吃牛油多士和喝咸檸七的鬣蜥。
S先生總說這家的咸檸七夠地道,放以前嘉里可是對這咸甜參半的東西一點興趣也沒有,不知怎地今天她倒想嘗一嘗S先生口中那杯超正的咸檸七。夥計把檸七端到座上時,她就迫不及待地把柯林杯移到自己面前,有樣學樣地模仿S先生,用吸管一下一下戳著杯底的黃檸檬切片,檸汁被擠壓到汽水里;果肉果核同冰塊攪到一起;無色汽水在杯中旋轉出小小的漩渦。嘉里草草吸了一口后卻皺起了眉毛,似乎想確認些什麼,又吸了一口,這次連嘴巴都皺起來,發覺檸檬籽還卡到吸管裡,她更是失去興致,毫不猶豫地把它推给S先生。按她的话说,嗯……算不上惹她討厭,但那味道卻卡得她喉嚨癢癢的乾乾的,像是汗味,像夢裡那條海豚吻部的味道,像玻璃花房里種的望鶴蘭雄蕊的味道。她咂咂舌頭,感覺到自己的舌苔都起了雞皮疙瘩。
檸七被推給S先生時他也不拒絕,喝了她的——應該說幫她喝了那杯汽水。他從容熟稔地將吸管抽出,把杯子送到嘴邊,頭微昂,啖了半口,頸部拉伸的緣故,領口繃得有點兒緊,浮現了某種不合時宜的優雅感。嘉里盯著他,頓時感到一陣後悔與懊惱——不知為何,不知為何,她的腦海就迸濺出某些奇想脑海,她想搶過原本屬於她的咸檸七一飲而盡,她想從凳子上彈起來大喊即使嚇壞周遭也無所謂,她还想像瘋子一般跳那些她從默劇學來的狂亂又不知所謂的舞蹈,從街的這頭跳到那邊去,從泳池邊上的淡綠色瓷磚跳到巨型粉色正方體上,想捏爆一颗颗飄浮在空中的士多啤梨,和那條壞海豚在粉香檳海洋裡同游,擁抱著鶴望蘭沉入夢鄉拥抱着沉入梦乡,與碩大到看不見邊際的夏墜入愛河。
*
有時候S先生是狐狸的尾巴*,像把火焰掃過她的嘴唇,留下刺痛感,害她忍不住在心中大喊「勞倫斯的三月小姐快救救我!」;又像篇名裡提及的毫無意義的玫瑰花*,本應該毫無意義毫無價值卻在不知不覺間,他的嫩刺初發,在她意識到前已經扎入她的指頭。
那時,也就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那時,嘉里趕到外國語學院大樓的大堂赴約,環顧一周瞧見了有個人呆呆坐在堂側的長椅上,恐怕是腿過長椅子過矮,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在曲腿半蹲似的,頗為滑稽。彼時S先生還留著新染的灰褐色頭髮,戴著墨鏡、漁夫帽和防塵口罩,簡單地套著長袖衛衣與牛仔褲,袖口鬆蕩蕩,露出了一節小臂。右手臂半露的村上隆お花紋身引起了嘉里的注意,長有娃娃臉蛋的太陽花們簇擁在一塊兒,朝她甜甜地笑,乍看不苟言笑的正經人居然願意擁有一個充滿童趣的圖案?這樣的反差倒是讓記性差的嘉里對他們首次會面的印象十分深刻 。S先生皺著眉,在和她說話時把口罩拉到下巴處,雙唇張開幅度不大,語速也鈍鈍。 他鄭重地把《百合聖經》和《安藤廣重畫集》交給她,再三叮囑要小心照看,跟托付兒女給她似的,沈甸甸地。
那部西文喜劇,什麼來著?啊——『La Teta y la luna』悠悠地,終於地到達「水床破裂,液體橫流」的那步了。組織來觀影的西語系學生沒一個不全神貫注,不知是被荒誕的劇情吸入電影裡了還是在苦練聽力囉。S先生坐直身,同樣地也聚精會神盯著銀幕,連虹膜裡都映著光影不斷流轉變換的畫面,照亮了密密的睫毛。倒是嘉里,對小男孩視死如歸的「胸部崇拜」毫無興趣,湊到S先生的腦袋邊咬起耳朵,壓低聲音問他對玻璃花房的季節限定熱帶植株園有沒有興趣。有茂密得能夠躲人的龜背竹和喜林芋咧!誒,弗朗明哥舞和馬戲團表演有啥看的,玻璃片溫室和恆溫器不更吸引人?
可他並沒有明確的答復,分明是興致盎然又裝作出疲乏樣來。嘉里拉下臉又央求了好幾回,他最終還是應下來了。實際上,除了他倆,並無他人有閒情逸致來看花看草。那一帶就是這樣柵欄大開,也沒個人看守。S先生總不時到這兒,期望著找到花房主人。他家那顆短葉羅漢松的移栽問題,他著實想細細資訊那人,卻苦於一直沒找著人影,今次也如此。這世上倒是還有比S先生還神秘的人。不曉得溫室是不是實際上比外頭看起來要大個許多,兩人在忘形地走到深處時居然還迷了路,兜兜轉轉都摸不到花房的盡頭。除了花燭和扶桑,以及金剛鸚鵡疼過時落下的尾羽的紅色,眼前是深綠淺綠一連片。紫外線和刺穿了堆疊陰雲的刺眼可見光透過玻璃頂灑落於整個花房裡。靠近赤道的地方都這樣該死,天上明明雲層聚積若將落雨,可是陽光依舊是曬得人發疼發熱。加上熱帶植株的呼吸作用熱烈到讓人幾乎眩暈過去,呼吸自然變得越發粗重,髮尾懸著發光的汗珠,每次眨眼時眼皮擠出的淚液和進薄汗裡,好像變成了某種膠水粘住了上下睫毛。軀殼漸漸不受控制地化成一灘,縱然如此,奇妙的是,思緒卻反而豁然開闊起來,緩緩爬升,猶如進入清涼的虛幻之中,嗯,是登上了高入雲霄的山巔,眺望變幻無常的縹緲的山雲之海,流動,翻滾,一望無際,遠處的遠處還是從雲霧中冒出的山尖,也不知這海拔有多遠離地平面。高處不勝寒之感油然而生。站在山巔的人在等另一個登山者,兩人在這無人之境相遇自然是惺惺相惜地相擁起來,若是他們永不甦醒,那他們將永不分開。閉上眼睛,感覺到液滴打在臉頰上,啊,是終於下雨了嗎?
心心念念的颱風終於抵達她的城市,嘉里聽著暴雨聲和雷聲,得意地用力將紙筆在投影處抹一下,心想這便是最後的一筆。構圖、透視、明暗虛實還是果皮的質感都不在與她有何干係了。雨勢在增強,嘉里越發興奮,在平日湧動的人群急衝衝歸巢時卻像出籠的小鳥迫不及待地撲向外頭。門外傳來的雨滴打在別人家陽台鐵欄的叮咚聲、城市林立的高樓籠在雨幕中的景象、因為雨天而無人光顧的「富豪」雪糕車那亮著暖色光的售賣窗、總會在如此天氣下坐在濡缘上一邊修剪初生羅漢松一邊複習樂譜的S先生,明明這一切鑿鑿地在現實中上演,不過因這霏霏之雨而披上一層空幻清虛的輕紗,雖說是輕,倒也把這些景象模糊地朦朦朧朧,不再真切可感。
像是知道她總會活躍在雨天的老師發消息過來催促她快到畫室去把她的聖喬治石膏像完成,別想以長期作業的名義占著一塊畫板!
烤焦糖菠蘿和薄荷葉車厘子多士端上桌時,她裝作沒看到短信,把手機扔到包裡。真是的,她半世都在受難嘛,怎麼會有心力去管那個屠龍的聖人啊!難得店里少人,她本想重新讀讀書架上的賴斯的《發現之旅》,上一次她隨意翻到的印滿甲蟲標本插畫的一頁嚇得她幾乎打翻了手邊的蘋果梳打。這次她細緻地逐字讀,小心翼翼地躲過插畫頁,奈何暈暈的燈光和雨珠連落的聲音讓她迷迷矇矇。視線中的文字變得模糊,但雙耳卻靈敏起來——背景音樂是西海岸的Trap*,又混有復古Disco和迷幻的R&B的風味。彷彿歌手正依偎在她身旁就在她耳邊說唱,惹得她頭皮發麻,又像在海的那頭低吟,躍動的絮語是從邈遠的一邊飄洋過海而來。歌詞又是那麼明目張膽地無恥。
「Shawty take of them heels and your shirt
And that skirt and them panties right now
Baby step into my room, show me love
And get served like tennis right now
If you wanna come and get served right now
Then you know it's goddamn guaranteed to go down
I'm going down, you are going down
It's going down for sure
Baby girl sit down right now
Give you five seconds, one, two, three, four 」
男聲撩撥著她周圍的一切,屠龍的聖人悄悄縱慾一會兒,連海報上的天鵝絨女神都按耐不住地舞動,躺在收銀檯的白毛金吉拉的尾巴翹到空中以華麗的軌跡騷動漂浮的灰塵。餐廳播放這種流氓氣息的歌曲似有不妥,但嘉里對此很是愜意,潛意識覺得這是理所應當,這種愛咒環繞她是理所應當,颱風每個夏季侵襲她的城市也是理所應當。她被歌曲催眠,彷彿沈入夢中,彷彿眼前出現了氣旋登岸的畫面,風夾雨吹折傘骨,幾乎打裂窗戶;彷彿看到了狐狸和海豚;彷彿看到了留著淺色頭髮的腦袋在擺動。
如今沿岸海洋恢復平靜,水波層層疊疊輕蕩,蕩開了水面反射著的城市燈火和零碎的星體,停泊在港灣的艘艘遊艇如安靜地潛伏在黑夜中的座頭鯨群,或許來日會有那麼一兩頭悄悄駛離海岸進入遠洋而不再返航。嘉里杵在海邊,出神地盯著她的腳丫陷沒在沙子裡,晚風吹動她肩上的蕾絲帶,繼而輕撫過她的髮絲,此刻此景可算得上是某種déjà vu呢?颱風過境後,這兒已是一派新像,但其實要談與颱風過境前有何不同,也說不上來。那一卷狂風已經遠逝,遠得不能再遠,變成了夢醒後遺留在枕邊的點點碎片。暴烈後突發的靜謐之景,不消幾天,又会被熱氣重新逼近,嘉里又得承受高溫的煎熬。而S先生飄走了,飄到了嘉里伸手也摘取不到抬眼也望不见的宇宙高度,突然遠處的海傳來一聲聲海豚的呼喚,他的吻部探出水面跟她打招呼。暗暗的夜裡,他喚著她——這兒便是最好的地點,此刻便是最好的時機,他喚著她,若她不應,他就會離開了——嘉里一步一步踩入海水裡,感覺水面下的身體長出了魚鰭*,她已無反顧地拋下身後的岸上世界,一頭扎入水中,潛入海裡,莫名感覺從她雙唇縫隙中滲入的海水嚐起來居然帶有帶有甜味,還有二氧化碳的氣泡感,有些許醉人。零零星星的磷光在漂浮黑暗的水域中發閃,海中翠綠的汽水瓶、睡眠中的水母和失去根部的水草與她紛紛擦身而過。她攜著海豚游向遠方,也不知道是在海裡游動還是在夢中游動,只曉得他們會一直一直游下去,直到他們散作色彩斑斕的晶體,然後在世界生命體系特有的重構組合之下,新生命會就此誕生。
end
*葉子:小說《ゆきぐに》人物
羅伯特:話劇《Beyond the Horizon》人物
狐狸的尾巴:取自小說《The Fox》
玫瑰花:取自小說《A Rose for Emily》
文中嘉里多次變成魚與游泳的場景:靈感來自莊生蝶典故
「背景音樂」:Fu ck——Post Malone/Jeremih。Malone是我最近特別鍾愛的「大喇嘛教」歌手。嗯,為Fu ck的歌名就是我整篇東西的實質內容了⋯⋯
《夏天裡他太容易墜入愛河》會盡快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