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数 7590
文/何国华
一
农村过年很热闹，照例要走一些老流程。年三十上午，男丁们要上祖坟祭祀先人，俗称压岁。上坟的路上，你一句我一言，谈论着今年的趣事大事新事商事。杨矮子走在人群中，他的嗓音大而尖，说话像鸭子叫，加上喜欢钻字眼，酸味十足。村里吵架他不仅经常有份，而且经常有理，生产队长怕与他顶牛，常常避他三分。大家在一个生产队里搅勺，听习惯了，把他的话当成免费的相声。
杨矮子感觉今年压岁氛围异常，他的话没人喜欢听，也没人搭他的话头，自觉无趣。几个刚从海南岛做服装生意回来的人，正讲着初闯商场的故事，其他人听得津津有味，还有人瞪圆了双眼，竖直了双耳听呢！坚坚说到最后，轻描淡写地说：今年赚了5万多元，估计明年要超6万元。听众中有的啧啧称赞，有的摇头晃脑，有的沉默不语，一路上各想各的心思。
建云是名大学生，他手里提着竹篮，里面放满了祭祀用的香烛黄纸鞭炮。坚坚爸爸担着全套的供品“三牲”：头一牲是一只煮熟了的大公鸡，公鸡被掏尽了内脏，尾巴上特意留有三支长长的羽毛; 第二牲是一条大鲤鱼，鲤鱼是用菜籽油煎过，二面金黄，特意贴上了一小片红纸; 第三牲是一只卤制好的猪头，呲牙裂嘴。杨矮子的供品很简单，一只饭碗里放着一块巴掌大的五花猪肉，煮熟的猪肉没有上色，白森森的，上面插着一双竹筷，一看就知道是个不会过日子的家庭。
突然，人群中有人说：祖先尽保佑你们两个人，一个做生意赚大钱，一个读大学有知识。有人带头打破沉默，大家又开始活跃起来。杨矮子、坚坚和建云是小学同学，现在一个考上大学，一个成了大老板，杨矮子小学还没有毕业，心里口里不服，总寻思着不能比他俩低一头。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追求富裕是人的天性，坚坚的父亲以前走海南“叮叮当”敲铁板收牙膏皮，赚了些钱，现在俩父子成了村里首批经商的红人。报纸才出现万元户这个词，坚坚家一年就能赚五万多元钱，扬矮子从骨子里感到人与人的差距。
杨家祖坟场横直竖平躺着几十座坟，坟前立着青山板石碑，碑上刻有先人的名讳。
寒冬腊月，坟场上的草已经枯槁了。几场冬雨之后，坟土有些裂缝，坟头也矮了。大家的心情并不悲伤，脸上也无哀痛之色。各自找到血缘关系亲近的先人坟，摆上“三牲”供品，用打火机“嚓嚓”几下，点燃红色的三香二烛，插在石碑前面，对着坟头作三个深揖，再往坟上填土，在新土上盖上一排黄色钱纸，为了防止钱纸被风吹跑，再插上些香枝。完成了这一系列工序，就点燃一挂小鞭炮，“噼噼啪啪”地告诉先人——我来压岁了，您要保佑后人顺顺利利。
鞭炮声此起彼伏，你一挂他一挂，坟场上打起了白烟。论起祖先来，三百年前是一家，大家上完近亲的坟，又合拢一处，祭祀老祖先，老祖先的坟比其它的坟都要矮一截，有几座祖坟，连石碑也不见了，有一座差不多夷为平地，还被外姓人栽上了蔬菜。杨矮子一看，火气就上来了，他用鸭公嗓吼道：叫花子烤火往自己怀里扒，不像话，自己爷爷奶奶的坟填得又高又大，祖宗的坟山却不管，老祖宗瞎了眼专保佑你们。说着抡起洋锹铲起了蔬菜，几个人也手忙脚乱过来填土，祖坟很快长高了。
建云悄悄地问人说：这里只有杨矮子父亲的坟，他母亲的坟在哪里？旁人使了一个眼色，悄悄地说：杨矮子的父亲死得早，娘扔下他改嫁了，杨矮子是吃生产队的派饭长大的。
二
压岁后，时间就到了下午，从祖坟场回家的男丁们开始贴春联，春联是由村里书法好的人义务书写，红纸黑字，墨迹未干就被各家贴上了大门后门，猪舍牛栏上贴着“六畜兴旺”四个字，厕所上贴着“五谷轮回”四个字，有院子的院门上贴着“福”字，大门对着的墙壁贴上“对我生财”四个字。村落一下子被布置得喜气洋洋。
宗族的老旧祠堂以前堆垛着生产队的稻草，现在实行家庭联产承包了，也被清理出来，成了宗亲们集会和办红白喜事的重要场所。下午，有人在里面照梅花图形摆了五张八仙桌，准备明天用。宗亲之间平时嬉嬉哈哈，大年初一是要按辈分论大小的。中间这桌会坐上辈分最高的长辈。一个家族之中，有时候年龄小的可能是爷爷辈，白发白须的也可能是孙子辈，明天见面，白发老人也会呵呵一笑向怀抱中的爷爷辈拜年，说上一句：恭喜，恭喜，小爷爷又添了一岁。
杨矮子贴好春联，从靠在大门外墙上的竹梯子上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转身进了厨房。土灶的烟囟上也新贴了一张敬灶神的红纸条幅，上写：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地安。杨矮子家的人口简单，全家共两人，厨房里是新娶进门的妻子，她正在忙年夜饭。杨矮子的老婆也长得矮，不过脸上到是粉嫩光滑，明眸洁齿，一副老练世故的模样。她见杨矮子进来，便吩咐说：矮子，你去烧火！一开口，也是一副大嗓门，口气不留一点回旋余地。以前，杨矮子是一个人过日子，过年过节有本家的几位长辈惦记，轮流去长辈家吃饭。今年娶了媳妇，说话口气重了点，心里还是乐癫癫的。杨矮子老婆叫贞贞，系着碎花布围腰，把压岁回来的五花肉切成肉墩，切了一些大蒜段一起倒进锅里，再舀了一汤匙自制酱油下去，盖上大木锅盖。杨矮子乖乖地坐到灶膛前的草墩上，往灶膛里塞上二枝杂木柴火，就叭嗒叭嗒地拉起了风箱。一会儿，锅里就冒出了热气，猪肉和蒜段经过闷烧，香味四溢，令人垂涎欲滴。杨矮子老婆揭开锅盖，用长把锅铲翻炒几下，一份蒜香红烧肉就装碗了。
三
杨矮子拉着风箱，望着忙碌的老婆，想起了与她自由恋爱的往事。
俗话说：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下无媒不成婚。杨矮子却是真正的自由恋爱，成为了轰动一时的新闻。农村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首先媒人会登门讨得记载女方出生日期的庚贴，把它放在神龛上，十五天之内家中不得出现病人，牲畜不得丢失发瘟，锅碗瓢瓶不得摔坏，总之必须家宅平安。母亲还会请高人或算命先生看看庚帖，叫合八字，男女双方八字相匹配，接下来就是小看，小看其实是来几个长辈明察暗访。明察暗访的项目主要是五福，五福是：一福长寿，二福富贵，三福康宁，四福好德，五福善终。来人主要考察男方家里人的待人接物，如有不妥，表明男方家不会做人，女儿嫁过来也难相处。暗访就是打听男方家里是否有男盗女娼、不孝长辈、好吃懒做、兄弟阋墙、妯娌不睦、四邻不和等违背伦理道德及违法乱纪的事情。过了小看，接下来就是大看，大看来的人数众多，七大姑八大婆都会来，因为小看过了关，大看的目的是来看看房屋认认门路。
杨矮子自然没有媒人来牵线。他过了七岁，父亲肝腹水死了，在族人的帮衬下，葬入杨家坟场。生产队的稻田每年只种夏秋二季稻，稻子收割完了就是农闲。杨矮子娘在农闲时狠心地扔下他走了。族人正在忧愁杨矮子今后的生活怎么过，老队长眉头一蹙，说：社会主义国家哪能饿死人。杨矮子就开始一家一户吃派饭。县里和公社下来蹲点的干部也是吃派饭，吃完了得自己掏粮票和钱，杨矮子没有钱，全村每人省一口饭把杨矮子养到十六岁，才开始起灶做饭。杨矮子读书是个榆木脑袋，小学没毕业就不去上了，尽在沟里田里河里捉鱼捕虾。
杨矮子父亲死的早，自然不符合五福的第一条长寿，农村人说某某没有“管头”，是说他父亲死了，失去了父亲的严格管理，或父亲没有尽到管理的义务。杨矮子母亲改嫁，也不符合五福的第四条好德，这一条最重要，因为内心具有仁善之德的人会平和地待人接物，德是福的因，福是德的果。农村人说某某没有“教头”，就是说他母亲死了或是改嫁了，没有受到良好的品德教育。岳飞满月时，黄河决堤，父亲被淹死，母亲带着他坐在荷花缸中死里逃生。母亲又当“管头”又当“教头”，岳飞全靠母亲教育，能文能武，精忠报国，终成一代民族英雄。所以农村有娶亲看三代和娶亲就是娶德的说法，也有娶女看娘的说法。
杨矮子没有了“管头”，也失去了“教头”，肯定没有人出面来牵红线。
贞贞学习成绩很差，小学还未读完就辍学在家，父母老实巴交，也只能由着女儿任性。贞贞野惯了，清澈的眼睛里出现了狡黠，她惭惭喜欢上了杨矮子。
农村没有什么娱乐活动，贞贞在家也没有同伴玩，白天还可以四处听听风言风语家长里短，晚上总是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布满蜘蛛网的大床顶棚无法入睡。
后来，县电影公司送电影下村巡回放映，两个人总是结伴而行。夏天骄阳似火，夜晚看露天电影是最好的消暑方法，一天晚上，两人从高家村看完电影，路过杨家坟场时，发现坟场上空闪着幽幽的蓝光，贞贞心里一惊，说声有鬼，身体一下就软瘫了，杨矮子虽然也害怕，毕竟有一把子力气，连抱带拖着贞贞走出了坟场。
不久，村里传出了关于杨矮子和贞贞偷情的议论。最先发现他们的是几个晚上出去捉茧火虫的小学生，有的说他们躺在野外的草垛上，有的说他们手牵手在水渠里洗澡。贞贞父母气得要命，找生产队长商量办法，老队长说：能有什么办法，都是单身，你情我愿，早点把女儿贱嫁了，免得肚子大了惹人笑话。
杨矮子和贞贞成了村里唯一一对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夫妻。
四
杨矮子贞贞俩人妇唱夫随，很快做好了八个菜，杨矮子一一把它们端上八仙桌，上首放了一副碗筷酒杯，并把筷子放在碗上，左右两首也放了一副碗筷酒杯，筷子放在桌上，下首空着。贞贞来到堂屋就知道：上首的碗筷酒杯是为死去的公公准备的，左右两首自然是自己和杨矮子，改嫁的婆婆抛弃了自己的儿子，在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位置。
贞贞手里端着二杯满饭，这种满饭有讲究，它是上午用甑蒸好，可以供全家人吃到跨年的大年初二，又叫压岁饭。贞贞用二个酒杯伸进饭甑内用力一合，再拿开另一个酒杯，一个表面光滑造型优美的满饭就出现了，这二杯满饭供放在神龛上，杨矮子家的神龛上没有摆放菩萨的雕塑像，里面新贴了一张红纸，写着：天地国亲师位六个字。
贞贞摆放好了满饭，顺手拿起一支小木槌轻轻地在磬上敲打了三下，磬发出了三声悦耳动听的响声，这是告诉被供奉的天地神灵国家元首祖先及孔圣人可以享受供品了。磬是一只用生铁铸成的钵体，体上有三个洞，放在竹蔑编织的底座上，陈年的灰尘已经抹得干干净净。贞贞接着用火柴点燃三支香插进香炉里，点燃二支红腊烛分别插在左右二只烛座上。杨矮子也往三只酒杯里倒满了酒。堂屋里香烟袅袅，烛光摇曳，酒肉飘香，立刻营造出了过大年的吉祥幸福气氛。
杨矮子端起酒杯对着上首恭恭敬敬地说了声：爸爸过年了，我敬您一杯酒。说完这句话，一仰头就把手中的酒干了。贞贞端起上首的酒杯，往桌底下轻轻一洒，感憾地说：你爸爸看到你成家了，在天有灵会保佑我们顺顺利利。杨矮子夫妻互敬了一杯酒，憧憬着以后的幸福美满生活。
三十晚上的火，十五晚上的灯。吃好团年饭，杨矮子端来了木炭火盆，贞贞用火钳夹了几块木炭点旺。农村流行男丁坐在旺火旁守岁，贞贞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也出来陪着守岁。十二点左右，邻居响起了鞭炮，两人知道可以封财门了，也点了一挂鞭炮放在门外，拴上了大门和后门。贞贞笑着问杨矮子：你知道封财门是什么意思么？杨矮子说：我没有“教头”和“管头”，还真不知道封财门是什么意思。贞贞闪着得意的眼神说：旧社会，我家里穷，年头借债本应年尾还，到了年三十还不上了，便早早地吃了团年饭把大门关了。这个时候管家上门讨债，我爷爷在屋里说，我把门关了，再开门让你进来岂不跑了财气，来年更无法还债了。大过年的，管家也不愿纠缠，告诉地主说，欠债户关了财门。地主不相信，跑来一看，发现管家没有说假话，就在门外呼喊几声走了。此时，我奶奶正临盆，爷爷又不敢开门找接生婆，望着奶奶痛得满头大汗，只会长吁短叹。祖奶奶看见小孩的头出来了，就强行把我爸爸拽了出来，万幸母子身体平安，只不过我爸爸从小就有点木头呆脑。杨矮子说：原来关财门还可以帮助穷人延期还债呀？贞贞又说：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正月十五元宵节后，地主又上门了。
杨矮子俩夫妻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此时，左邻右舍的鞭炮又狂风暴雨般响了起来，不时夹杂着一二个冲天炮炸响。俩人知道，新的一年来到了，怀着企盼新年获得新幸福的心情洋溢在笑脸上。他们穿上了出门见客的新衣，杨矮子怀里抱着一挂园形的鞭炮，用膝盖一顶大门，右手拨了门栓，就出了大门，贞贞一手捏着一把黄纸，一手端着一块白萝卜切成的烛座也紧跟其后出来了。杨矮子撕开外包装把鞭炮理得长长的摆在地上，贞贞把烛座放在大门外地上，依次点燃了三香二烛，并把它们噗哧几声插进萝卜烛座上，黄纸靠近烛火一引，黄纸就熊熊燃烧起来，杨矮子手中的鞭炮也恰到好处地在此时响了起来。
鞭炮还在横冲直撞地闪着火光飞溅，杨矮子俩夫妻就像结婚拜天地一样，对着东南西北四个不同的方向各拜了三下，口中呢喃天地保护神灵保佑，杨矮子紧接着又引燃了几张散落的黄纸，黄纸很快绻缩成了灰烬。
做完这一切，外面的天空还没有一丝亮光。虽然早上的天气寒冷，但俩人在紧张和兴奋的忙碌中没有感到一丝寒意。
五
新年的第一顿早餐，是一碗面条和二个煮鸡蛋。贞贞端着一碗早餐递给杨矮子说：快吃，吃了面条，以后做事长长久久，吃了鸡蛋圆圆满满。神龛上的红烛燃烧了一个晚上还剩下三分之一的长度，贞贞上前站在板櫈上用一双筷子迅速地夹掉灯花，红烛的火苗扑闪一下比以前更亮了。
农村拜年要赶早，老人传授说，赶早拜年子孙后代会勤勉发达。拜年的顺序特别有讲究，初一的儿子，初二的老婿。儿子这一天，会在打开财门准备好早餐后，进到双亲的卧室双膝跪下躬身三拜说：恭喜爸爸妈妈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杨矮子没有双亲，吃了早餐后，要按长伯公叔伯公及伯伯叔叔这样的辈分和长幼顺序登门拜年，贞贞留在家中礼待登门拜年的族人。
杨矮子心情兴奋地走在路上，东方的天空出现了淡淡的曙光，夜色已开始悄然退场，巷头巷尾隐隐约约有了赶早拜年的人。大伯公家门口燃着一对开财门的大红蜡烛，三柱香也升腾着青烟，红红的鞭炮碎屑散了一地。杨矮子踩着鞭炮碎屑人未进门，张口连说道：恭喜！恭喜！拜年啰！大伯公家人丁兴旺，全家人正在吃早餐，同辈兄弟赶紧放下碗筷起身相迎，大伯公坐在八仙桌的上首，人老了，有点含胸龟背，也想站起来，杨矮子跨大步走到近前，双膝跪下，双手抱拳躬身施礼。大伯公站起来乐哈哈地说：矮子现在是大人了，快起来。大伯奶过来了，杨矮子正要下跪拜年，大伯奶耳聪目明身体健康，双手一把搀住了他，说：恭喜！恭喜！矮子去年结了婚，今年要当父亲！矮子又一一抱拳躬身向伯伯伯母施礼，几位堂兄弟嘻嘻哈哈地说：我们就免礼了，说声恭喜就算拜年了！伯伯过来散烟，伯母端了一杯茶水递给杨矮子。这时又有几位族人口中喊着：恭喜！恭喜！进来拜年了。施礼完毕后，大伯公吩咐自己的儿子和几个孙子一起结伴去向族人拜年。
走出大伯公的家门，外面已有络绎不绝穿街过巷拜年的人流，大家见面一团喜气和和气，互相大声说着：恭喜！恭喜！
入户拜完几十户宗亲族人的年，东方的太阳才升出一丈来高，光芒有点耀眼，照在人的身上有点暖意，是个好天气。宗族祠堂前已经聚集了不少年青人，有个人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打开大铁锁，推开了祠堂门。这里将举办一场农村特有的新年团拜会。
团拜会的主角是去年新结婚或生了儿女的人家，这些家庭将准备一桌菜二瓶酒，用传盘端到团拜会上，请族中男丁分享。新婚家庭还会把新媳妇的户籍年龄及父母姓名写在一张红纸上，再找出一二元崭新的人民币一起封进一个自制的红包内，放在传盘内，端上祠堂的供桌，有新生儿女的家庭也会把新生儿女的姓名和出生日期写在红纸上，添上一元或二元人民币放进红包内，随菜放在供桌上。族内管族谱的人会把红纸上的新媳妇和新添人口的基本情况誊写入草谱，逢十年或十五年大修族谱时，才正式写入族谱。那个红包实际上是润笔费，进了誊写草谱人的口袋。
誊写好了草谱，有人会把端进来的菜分布到呈梅花形摆放的八仙桌上。男丁按辈分入座，年轻人会遵照茶半酒满的老规距，为入座的人准备好茶酒。团拜会只有茶酒，没有米饭。每年会有喝得摇摇晃晃的人，辈分高的人不会出面劝阻，有些人还会说：酒醉英雄汉，饭撑死脓包。
杨矮子属于新婚家庭，也上了一桌子的菜和二瓶白酒。这二瓶旧玻璃酒瓶装的酒是贞贞从娘家拿来的，瓶口塞着一个长长的用旧报纸卷成的瓶塞。他听贞贞的叮嘱没有喝很多酒，等会儿大家喝得差不多，他还要把自家的碗筷和剩菜撤回家。
坚坚年轻气盛加上去年赚了不少钱，一顿豪饮，两脸喝得通红，兴奋起来，猛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紧俏香烟散发了起来，不知为什么，唯独跳开了杨矮子没有给。
杨矮子从小父亡娘嫁，多多少少遭受了一些白眼，对别人的言谈举止很敏感，自尊心特别强，脸立马就涨红了，联想到昨天坚坚在压岁时得意洋洋的德性，一只手把筷子攥得紧紧的，恨不得上去戳他几个窟窿。这时伯伯发现矮子神情有点不对头，就拉着他说：大家喝得差不多了，你把自己的碗筷撤了，免得贞贞在家等急了。听到伯伯的交待，杨矮子才从愤怒中回过神来，一咬牙把这口受到侮辱的恶气咽了下去。
当他端着残汤剩菜走出祠堂时，里面又有人恭维坚坚说：还是有钱好呀！有钱的人大三辈！坚坚听了这句话，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身后又有人借着酒劲大声起哄：杨矮子喝多了！杨矮子两行眼泪淌了下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六
贞贞真的在家里焦急地等待杨矮子，见他回家，赶紧接过传盘，收拾起了传盘上的碗筷，一抬头看见杨矮子脸上挂着二行泪水，心里也是一惊，忙问道：一年才开头，应该高高兴兴才对呀，流得眼泪，莫非谁惹了你？杨矮子半天不吭声，在贞贞的再三催问下，才把坚坚在酒桌上散发香烟这件事的经过说了出来。贞贞听了也是半天不吱声，突然扬手把一只碗狠狠地摔在地上，抄起锅铲就要去找坚坚算帐，杨矮子也拿了一把砍柴刀，两人抹着眼泪就要往外走。
大伯公伯伯和建云三个人堵在大门口，大伯公气得连喘带咳厉声说：干什么去！把家伙放下！贞贞争辩说：我们要去找坚坚评理，我们要去争一口气。伯伯早就知道眼前这个贞贞在娘家就是个经常撒泼的人，对她没有一点好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你俩有力气去刨地挖山多打点粮食！这样抡铲弄刀那是去评什么理，分明是去起祸！大伯公平时的脾气很好，现在却呵斥杨矮子说：教妇初来，教儿婴孩。你不仅不教育新媳妇安分守己，还一起胡搅蛮缠，看我今天替祖宗教训你俩个不知东南西北的东西！说着举起手就要打人。伯伯一把扶住大伯公说：您这么大年纪了，别动气伤了身子。又转身对杨矮子说：女人当家房倒屋塌！这句话虽然是说给杨矮子听的，但是贞贞听得特别刺耳，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伯伯扶着颤颤巍巍的大伯公走了。建云过来说：现在改革开放了，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你们真要争气的话，也可以去广州深圳海南闯闯，有钱可以经商，没钱可以打工，干个样子出来给人看，我在广州读大学，等着老同学。
大年初一至初七，在农村被称为上七，这几天也有一些讲究。贞贞望着地上被摔得粉身碎骨的碗，也不敢清扫。在上七内摔坏东西不吉利，为了讨个好口彩，叫打发东西，杨矮子默默无声地用扫帚从外往面扫，把这些碎碴扫在堂屋的神龛下面。这几天，杨矮子家里产生的垃圾也不会往外清除，就连洗脸水也收集在一只破木桶内，等过完了上七再处理。
初二出门拜年叫出方，杨矮子没有七大姑八大姨，一直熬到初八这一天，俩夫妻按传统风俗以新女婿的身份去岳父家出方。岳父家族里的男丁们也礼节性地陪着心不在焉的杨矮子吃吃喝喝了几天。
正月十五一过，杨矮子俩夫妻就背上行囊要南下广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