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华之于应天,一来一回,颇耗时日,田甜儿出门时才交八月,归家之日早已过了中秋。一路颠簸,慢说是她,珊瑚和田七两个也早撑不住了。只是歇了一日,她这么多日不在家,总还有家务要料理,而且走了这许多日子,店铺的账本也非看不可。直忙了整整一个上午。用过午饭,也已理出来些头绪,只是仍免不得有许多琐碎事务,不得空暇。
田甜儿放了珊瑚去歇着,身边只跟了春桃、小喜两个丫鬟伺候着,正在书房看账本。小喜出去端茶,不多时跑进来,道:“小姐,白大奶奶来了,现正在外面品着茶等呐。”
闻听此言,田甜儿急忙站起身来,嗔怪道:“这丫头,你不早说,怎能让大嫂等着。”她和白玉堂一道长大,两家自来如同一家,她一直以来都是随着白玉堂叫的,已成了习惯。待换了衣裳到前面,白大奶奶正坐在厅上喝茶,见她过来,先是露出喜色,继而佯作一板脸,上来拉住她手道:“你这孩子不听话,有什么事不能跟大哥大嫂说的?非要亲身跑去那么远,还就带了珊瑚和田七两个人,你说这万一要有个什么好歹,不是要大哥大嫂的命吗?”
田甜儿知道自己这趟行程瞒不了多久,别的不说,单是底下那帮快嘴的丫头,一准儿早就把信漏了,更不辩解,只是垂下了头乖乖听训,末了拉着大嫂撒娇:“大嫂,好歹我也是田家的一家之主嘛,本来就是要去看看铺子的,顺便去应天府走了一趟,这不是好好回来了?”白大奶奶在她头发上揉了揉:“还说呢,多悬哪!要不是有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姑娘,玉堂要是回来要人,你说我们这当哥哥嫂子的从哪儿给他变出个大活人来哦!”说是责怪,目光中却尽是疼惜之色。田甜儿面上一红,嗔道:“大嫂!”旁边跟过来的丫鬟听了,忍不住插嘴:“大奶奶,二爷几时回来的?”
田甜儿横过一眼,那丫头这才乖乖闭了嘴,白大奶奶却禁不住笑:“昨儿晚上到的,幸好被他大哥抓去问话了,哥儿两个商量好出来天色已晚,不方便过来。今天,又是我说先过来看看的,不然,你们以为甜儿在应天遇上贼人,他还能不赶忙过来的?”几句话,说得姑娘脸上更发烫,低垂了脸儿不好意思做声,白大奶奶笑出声来,也不再逗她,自顾自把人拉到一边坐下,问长问短说些闲情,原本她只是听珊瑚粗略讲了在应天府的遭遇,心里已是担了惊,现在见到人了,自然要拉着细细问长问短。
虽则心知定然又是珊瑚快嘴惹得祸,田甜儿却不敢违背大嫂意思,只得捡要紧的说了。尽管如此,白大奶奶也听得面上变色,直念“好险”。听完了,又是一番切切叮嘱,正在闲话间,又有下人进来回报:“小姐,白家二爷来了。”当着大嫂的面,田甜儿不好意思显得太过急切,可是两家交好,彼此往来向来如同一家一样,互不避让的。白玉堂不耐通传那一套,已直接进来,笑道:“糖球儿,怎么一个人偷跑出去了?”
白大奶奶照他后脑拍了一下,嗔道:“怎么说话呢?也不知道是你在江湖上又惹了什么乱子,差点牵连到甜儿。”白玉堂微微一怔,剑眉微轩,遂问:“到底出了何事?”白大奶奶就把方才甜儿说得又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白玉堂眸色倏然一沉,面上神色却未有大的波动,上前细细询问:“糖球儿,你可还记得那施援手的姑娘是何等样人?后来又让人去打听过没有,那采花淫贼还有什么表记特征?”田甜儿思忖须臾,略有迟疑地道:“黑夜之间,倥偬一面,我只记得那姑娘颇为艳丽,只是略冷了些。至于那贼人……我们出城前田七再去打探,闻说曾府门前,不知是何时多了好似有人刻意留下的印迹,形似一枝白菊花。啊,我记得那贼人曾称那位姑娘什么大无量……对,是大无量教。”
“这就是了。”白玉堂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既心疼甜儿经这一番波折,心中却也有了一番计较,当下并不说破,只是照常玩笑,说起那冰蟾来,便让甜儿放宽了心,无论走遍天涯海角,自己总之是要将其找回来的。田甜儿还未答话,春桃在旁听着忍不住插言:“二爷此话当真?”
白玉堂哈哈一笑:“这丫头说的,你家二爷什么时候骗过你家小姐?”白大奶奶也笑:“这可是你说的。好了,玉堂你回来一趟也不容易,好好跟甜儿妹子说说话吧。”起身便要告辞。田甜儿还要留晚饭,被白大奶奶看着她笑,“有玉堂陪你,我留下来做什么?”说着辞去。
甜儿让春桃去换了茶来,大嫂不在,正好更让她和白玉堂去了礼数拘谨。两人笑闹一番,又磨着二哥讲些江湖上的趣事,不知不觉,天色渐晚。白玉堂欲待告辞,却见甜儿眼中犹有不舍之意,心知是自己难得回来一趟,糖球儿心里一直有个结,总是认为自家来日无多,是以相见不易,难免流连不舍。心念至此,转过念头,便柔声问:“糖球儿,你可愿随我去陷空岛盘桓几日?”田甜儿一怔,又惊又喜,脱口道:“几时能走?”
“瞧你这丫头急的。”白玉堂笑着摇头,“要走也不能这么急啊。别的且不说,就算生意上的事能交给大哥全权处理,你我都能放心,可这家里家外的家务琐事,虽则细小,你也得安排才好,有什么费心的交给大嫂代管,归置妥当了,在外方能安心。这几日我有些小事出门,你尽管在家里交待安排,待过得几日,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二哥定然回来接你,如何?”田甜儿心中虽急,却也深知这话没错,只能留着白玉堂用过晚饭,送他出了门。
两家做邻居多年,白玉堂幼年时调皮,还曾直接从后宅花园跳到田府来过,因此回家也简单。见过大哥大嫂之后,便说起明日预备出门。白锦堂微微皱眉:“才回家一天又要往外跑,我看你就是在家里坐不住。”白大奶奶也跟着数落:“甜儿盼你盼了许久,在外又受了惊吓回来,你不说好好陪她,又出门做什么?游历江湖再潇洒自在,也不能不着家啊。”
白玉堂忙道:“看大嫂说的,我是真有事须得出门几日。至多不过一月定回家来,我答应了甜儿的,等回来后接她到陷空岛上住住,权作散心。正是为此,才不得不先把琐事了结清楚。”白锦堂瞪了这自小就理由多的兄弟一眼,无奈道:“反正从来你都是常有理,行了行了,有什么事就早去早回。别在外面逛得忘了回家就行,况且还答应了甜儿,别让她等太久。”白大奶奶虽免不得数落,然而长嫂如母,这个弟弟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什么脾气秉性只怕比白锦堂还了解几分,更是心疼幼弟,嘴上说得厉害,转过身就唤下人,给二爷打点行装。
白玉堂忍住了笑,一一应下兄嫂的教训,这才回房。第二日一早,四更天便起了身,打坐练气,又练拳脚,待到自小儿贴身跟随的白福来回说大爷大奶奶都起来了,才到前面向兄嫂问安,之后方才备马出门。
两日之后,嘉兴天外楼,最高的三楼之上,临湖畔的一桌上坐了一个少年人。此时秋意已浓,秋风一起,凉意颇重,太湖边上也少了行人,颇见萧索。但那少年人形容华美不凡,一身锦衣劲装,松绿大氅搭在椅背上,看似悠闲地一坐,只是双目如电,透着不凡气概,不时向湖面上瞥过几眼,似乎在等什么人。少年面前的桌上随意摆了一壶酒和几碟精致小菜,只不过略略动了几筷,而靠窗的左手畔上一物被布裹住,虽已不甚扎眼,但若有心之人辨认,仍可认得出乃是一柄钢刀。
少年正是白玉堂。
田甜儿可能不知,白玉堂心里却自有数,在应天府为非作歹、杀人害命,将主意还打到了甜儿头上的,必是近来江湖上出现的采花恶淫贼“白菊花”晏飞!此人似从江湖上突然冒出,鲜少有人知其来历,曾有传言道陈州大侠晏子陀和他似乎有些瓜葛,只是晏子陀一生清正,怎地会和采花大盗联系到一处,却又无人知晓,也没人敢当面去问。如此一来,竟无人能治得了这个“白菊花”,加上晏飞行踪诡秘、飘忽不定,往往在一地做下数桩大案之后便隐匿身形,待到再次现身又在千里之外,无论官府亦或武林正道人士,便好像拿他完全没了办法一样。
然则江湖人总归有江湖人的路子,白玉堂虽不意再与那人有何瓜葛,但这事关系到甜儿,而据甜儿转述当日情形看来,那人是一路追着“白菊花”下来的,其手上必有晏飞下落的线索。约那人在此,亦属情非得已。
他正思忖间,湖面上突然传来了一阵歌声,调子软糯甜腻,清脆婉转,只是歌词听不分明。剑眉微蹙,凝目望去,却见湖中心处飘来了一叶扁舟。说是小舟,船身却极精致,舟头上站着一个撑蒿的渔家女郎,装饰淡雅,容色却极艳,一双眸子神采飞扬,灵活至极。距离还甚远,那女郎就已注意到了临湖楼边的白玉堂,随即飞快地撑了几蒿,小舟破开水面,向着湖畔荡来。距岸边尚有一段距离,女郎突然将竹蒿掷向岸边停靠的一艘渔船,船上有人伸手接住,那女郎早已腾身而起,几个纵跃,到了岸上,站在楼下向着白玉堂甜甜一笑,才上了楼。
白玉堂收回目光,再向楼梯处瞧时,那渔家女已上得楼来,径直向着他这一桌过来,也不用招呼,大大方方坐下,先让小二再添两碟点心和一壶酒来,随后一双灵动的眸子含笑望向他。白玉堂历来是非分明,心中虽隐隐有不耐,仍倒了一杯酒推到她面前,又在自己的杯中满上,举杯道:“谢谢你,在应天多亏了你,救下甜儿,不然……我敬你一杯。”
那女郎俏脸一板,佯怒道:“我没名没姓吗?还劳不动你白五爷金口一唤?”白玉堂顿了一下,再次举杯:“霍姑娘,我敬你一杯。”霍莹莹也不再相戏,痛快干了这一杯,然后才道:“你也不必谢我,你知道的,既然赶上了,如果不是你的人,我不会出这个手,反而是等到晏飞犯案当中再拿人要方便得多。”白玉堂默然片刻,才又抬头道:“不管怎么说,你是救了甜儿,谢我当然要谢你,也算我欠下你一个人情。只是——”眸中寒光一闪,语声转冷,“我要晏飞的行踪下落!”
霍莹莹却不感意外,柳眉微扬,飞快地扫了白玉堂脸色一眼,才道:“五爷不是不愿意和我这种人扯上关系吗?须知,我教中的消息来路,也未必那么正派呢。”白玉堂一皱眉:“你也用不着拿这话激我,我若受你这一激也便不是锦毛鼠了。也罢,既有一何妨有二,白玉堂就欠你两个人情。”霍莹莹一笑:“江湖上谁人不知白五爷言出如山,一诺千金,看来我今日真是好大的面子啊。”如春花绽放一般,妩媚万方。她绰号“双面姹女”,向来以美貌闻名江湖。只是遇到了白玉堂,落花有意,流水无心,这妩媚多情的笑颜再也不管用了。
白玉堂正色道:“现在肯说了吗?”霍莹莹心里暗暗难过,可是知道白玉堂的脾气,也不敢再逗他,只得道:“那晏飞三月前在肃州糟蹋了一对双生姐妹,事后又杀人灭口,殊不知那两个姑娘乃是我教右护法韦肃的一对掌珠。如今,大无量教自上而下已对晏飞下了格杀令,我也在找他,今天早上收到的消息,听说他在陈州一带出现过。”她话音一落,白玉堂已长身而起,一行拎起钢刀和大氅,丢了块银子到小二怀里:“不用找了!”一行径直下楼。霍莹莹急忙喊:“你就这么走了?”
白玉堂已到了楼下翻身上马,远远抛来一句:“谢了!”
陈州隶属淮阳郡,本是民风淳朴之地,然则连续三年,连逢大旱,颗粒无收,百姓到了粜卖儿女、无以为继的地步。地方官员原本还想捂着不上报,只是形势越来越严重,眼见得外出逃荒者愈甚,只得如实上报朝廷,请求赈济。
若提起当今仁宗天子,年纪虽轻,德行俱佳,确是一位心系苍生的仁德之君。只是接到陈州官员奏报,祈求赈济,讯问满朝文武谁人愿去放赈,依了太师庞吉的保荐,特派安乐侯庞昱奉旨前去。皇上确是一片仁心,只可惜圣心失察,所派非人。庞昱到了陈州,既是当朝国舅,又是奉旨钦差,多大的威风,多大的派势,何人敢不敬着顺着?莫说一般百姓,就是地方官,巴结还来不及,绝不敢说半个不字,个别官微职小的小吏有点良心,也就剩了闭口不言了。这位安乐侯放赈三年,竟闹得猛于旱灾,百姓叫苦连天,但凡有些门路的无不外出逃荒,无处可去的,除了冒险联名上京一试,也只剩下等死而已。
白玉堂自离了嘉兴,路上非止一日,不几天伴当白福赶来与五爷汇合,主仆二人便奔赴陈州。主仆俩都是江南人士,这些年也多在南武林行走,年纪又轻,虽也断断续续听到些陈州的传闻,但一来了解不真,二来原想着朝廷自会选派稳妥良臣救济灾民,因此并未十分上心。这一趟陈州之行,道路上隔三差五总能遇上逃荒的灾民,听到庞昱不仁之词,白玉堂不由得积压了一肚子怒火,只是缉捕晏飞要紧,晚了不但唯恐冰蟾一事生变,更兼又得多添几条冤魂,所以暂时压抑了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