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娥

长长的水袖遮住面庞,遮不住双目里滟滟波光。月娥这一转身一回眸,直博得了个满堂喝彩。姊姊月婵在台下看着,心想:这小妮子疯了不成。昆班二班主却喜上眉梢。

一折演完,姊姊生生把她拽下了台,张口就训:“你还有点记性不?咱娘病里头怎么说来着?叫咱姐俩安安分分在戏班子里头打打杂,别学那些个媚腔调,浪身段。自打跟了你姊夫,咱姐俩也算过起了体面日子。赶明儿咱三婶子再替你说下个本份人家,咱娘九泉下也合了眼了。你自个儿喜好,咱也没多拘束你,隔天还让你上戏班子来,也让你上台扮扮丫鬟,装装小厮。你怎么还反上天了,谁准你演的小姐?台底下老爷们直勾勾看你,你也不害臊!看还有好人家要你不?走,跟我回家去,给娘磕头认罪!”噼里啪啦一通说完,扯骡子一般地扯走了月娥。临走还不忘狠瞪了一眼二班主。

一个踉跄,月娥跪在了娘的画像前。

“好好给我跪着!”

月娥眯起眼看画像。

娘病着的时候满心只想找人画幅像,将来给姐俩留个念想。三条巷里那么些画师,偏都给官家召用去了。姊姊正急得抹眼泪,二班主来了。那时候二班主还没倒嗓子,是昆班里头一号冠玉小生,唤作宝穗。宝穗进了娘的卧房,和娘闲话了几句。回去后不多时,竟就送了幅画像来。

“这像画得可真好。”月娥看一回就忍不住赞一回。乌黑的鬓角,粉桃般的面皮,比病了的娘好看,和好辰光的娘一模一色。娘看了也夸,说不光金陵府,就她们老家,山东济宁府,出了名的出画师的地儿,也难找这么个手艺。

宝穗得了娘的夸奖,也不作声,只抬眼去看月婵。前半晌还急得跳脚抹泪的月婵,这刻却不多谢谢人家,俊眼一白,丢了句:“显摆!”转身进了里屋。

月娥赶上前去,牵着宝穗衣角问:“宝穗师兄,你画得真像,多咱也给我画一张吧。”

宝穗蹲下身,捧着她的小脸端详了半日,开口道:“你生得太丑怪了——难画,啧,难画!”

月娥又羞又气,双颊涨得通红,终于咽不住,“哇”得大哭了起来。月婵闻声出来,手里正攥着双新鞋,“飕飕”朝穗官丢去:“砸死你这死缺德的,成天介逗弄她!”

穗官一招“乌鱼揽食”,稳稳拿住了两只鞋。搁面前一看,崭新石青鞋面,银烟布镶滚,鞋头上各绣了金灿灿的一束稻穗。 “给我的?”他喜不自禁。

想到这一节,月娥对姊姊的一肚子不满就又活络了起来。宝穗师兄多好,斯文秀才的样儿,吹得好笛子,就那些真秀才,对他也称字不称名,一口一个“菏泽兄”的。不就嫌人家是个戏子么?你既然打心眼里瞧不上戏子,那就甭给人家做鞋;做了鞋,还稀罕巴拉地绣了穗子,人家当夜明珠地捧着你,末了兜头给人一盆凉水。说什么“士农工商”,绣坊老板算在第三等,戏子却排在九流里的最末一流。为这不知道哪个糊涂虫排出来的混账座次,就负了宝穗师兄,嫁给了丑里吧唧,贪财小气的姊夫。这行事的德行,娘要是知晓了,保不准给气得活过来。还让咱给娘下跪磕头,哪个才该跪,坏了娘一世的厚道声名!

屋外天色渐暗,晚上大师傅要教调门,月娥到底忍不住了,听四面悄地无人,偷偷站了起来。三跳两跳到了门边,正欲移步开溜。哪知一开门,和姊姊姊夫撞个正着。

姊姊沉下脸,喝道:“要去哪?还给我跪那去!”

月娥嘟着嘴,只好又跪回去。满脸沮丧,开口带着哭腔:“总得让我垫巴点吃的吧——”

姊夫趁势劝说:“算啦,小娥也跪了半天了。看在我的面子上,让她起来吃饭吧。”

月娥却不领情,心想:“看你的面子,就看你那一脸麻子!”姊夫近时节没来由献殷勤,突然不叫她“小丫头”、“小鬼头”,改叫“小娥”,听得月娥脊背生风,头皮发麻。“小鹅小鹅,我又不会嘎嘎叫!”

这日,月娥又和二班主一块去南城王宝秀的班子里“学艺”去。她梳起一条溜光水滑的辫子,穿上一件碎花缎面藕色小褂,金丝嵌边的枣红裤子,配一双天麻布密纹鞋。俏生生、羞答答地跟在二班主后面,时不时拿帕子掩住脸,二班主则一身阔绰行头,潇洒作派。两人的光景,活似年轻的老爷瞒着夫人,带着相好的丫鬟出来听戏。

话说一个班子有一个班子的路数,都只是师徒相传,外人半点也捞不着。想学外班子的本事,就只一个字——偷。月娥和二班主的古怪打扮,也正是为了这个,怕叫人认出来是偷艺的。

这班子叫合凤班子,近两年因为出了个倾城的旦角王宝秀,名声大噪。王宝秀才亮相扮贴旦的那会,就有人断言:昆班宝字辈的姑娘里,她算是占了头角拔了尖了。果不其然,再两年,唱念做打,样样都精绝。合凤班子也就跟着火了起来,真个是高门大宅轮流请,北郭南城依次排。二班主起初也不上心,叫月娥拖着去见识了一回,这才惊为天人。再瞅瞅自己手底下的宝贝们:宝禾、宝香、宝秋……比起王宝秀来,一排的烧火丫头。二班主心底着实不悦服。

“老爷”正愤愤不平,脚底自然拖沓了。“俏丫鬟”回头,竖起修眉,直跺脚:“您倒是利索点啊!”

月娥着急跺脚的模样像极了月婵,宝穗看得楞了。她姐俩,还有她们的娘,乍瞧没甚分别,都是长挑身材芙蓉面,像戏本里画的昭君妃子。扎堆站着,好似“裕锦记”柜上一溜的招牌八角帽,材质、款式、颜色都一样,不过是分个大小号。可再仔细分辨,又各有不同。月娥娘一向慈眉善目,笑吟吟地待人;月娥也爱笑,不过到底还是个娃儿,一刻这样,一刻又那样;月婵呢?却是极有主见,心气高,性子也泼辣,凡事只消她一挑眉,别人大气也不敢出。当年闻说她允了绣坊的亲事,他死乞白赖地站在她房门口,任三婶子怎么劝也不回。月婵出来了,一挑眉,目光刮过来,寒气凛凛的,令他当下就绝了想头。

一想到这档子伤心事,二班主立刻拔脚走得飞快:“这等没心肝的女人,叫她不得闲,没日没夜,绣得眼睛长茧子!”

月娥不明就里,以为二班主又在试她的功夫,紧赶着提一口气,也发足奔了起来。饶是二班主多嚼了十来年的谷麦,也长进不了她几分,被她影子似地尾着。

二班主开口了:“亏得自小身子弱,你娘才准的你练功强筋骨。可这唱念做打,四样才一样像话,要扳过王宝秀的风头去……”

话未了,已瞅见了合凤班子的戏台。二人赶紧收拢快步,一个摇起了扇子,一个牵出了帕子。这天是王宝秀的生辰,露天搭的戏台,人来了尽可以看戏,一个子儿也不收,说是“合城同庆”——好大的口气!

只见广场上人头攒动,真如过节一般热闹,不多时,就听头里站着的人虚声道:“王宝秀要出来啦——”大家伙渐次静了下来,连场边那头灰驴,也稀里糊涂地停了喊叫,光拿蹄子刨地。月娥觑着它,鹘溜溜的眼睛,相貌比别的驴子要清秀,不就是三婶子家的“灰大姑娘”么!她心里一乐,脚尖点着车辙,腾空一圈“胡旋儿”,骑上了驴背。这下可把台上瞧得一清二楚啦!

耳听得轰然叫好,王宝秀出场亮相了。闻说前里头府台大人一顶绿呢轿,专抬了王宝秀去唱《惊梦》、《寻梦》。他老人家听着着实惬意,却嫌王宝秀的行头桃红翠绿,艳得扎眼。当下赏了现银三百两,让去置办几箱笼淡雅脱俗的戏装。办事的人也勤利,没几天工夫,新装就穿戴上身了。

只见她——施得好脂粉映着那媚秀脸儿,穿得好衫裙衬的那窈窕身儿。莲步移,襟角飏,那襟上还绣着一双待飞不飞的彩蝶儿。

咦,这对彩蝶咋和姊姊这些日子赶着绣的一个样?月娥再定睛看去,没错,二班主画的新鲜花样子,专给咱戏班里头绣的,没叫外人瞧过——这可奇了怪了。

正寻思着,不提防二班主欺近身来扯她的辫子:“让你尽着低头掩脸,不让人瞅见,怎么还骑到驴背上来了?”

“师兄,你上来,下面瞧不分明。看她襟子上绣的花!”

“我可不敢招它踢。除了你,’灰大姑娘’准谁骑过?”

最后,他俩耸着肩挤进人堆,看清了王宝秀衣衫上绣的各色物事:没一件不是二班主的笔法,她姊姊的针法。直看得两人面面相觑,各各狐疑。娘传下来的“描云摹月”北派针法,城里无第二个人在行。

是贩果子的三婶子赶着“灰大姑娘”来给南城朱宅送时鲜水果。散场了,月娥和二班主就搭她顺车回了。

“你姊夫甚时跟合凤班子也做成了买卖?不合使我的花样子,我可是事先说过,费心画了,就为博个与众不同……”

月娥抢过话头:“哪是光使你的花样子?一定是合凤班出了高价,他们见钱眼开,就把咱现成的花片子卖给了合凤班子。”

“你怎知道王宝秀身上就是咱的花片子?”

“这阵子绣工们都让姊夫给打发了,咱班子的活姊姊都得起早贪黑赶,哪有那功夫再绣一套。”

“什么!家里没一个绣工了?”听得月婵受苦,二班主免不了心疼。

“她疯了心,一味听她男人撺掇,净干这些没边的事,你倒还护着她! ”

“不会,断然不会!”二班主连连摇手:“你姊姊那人,贪名不贪利。她要是图财,戏班子里大师傅一副头面,就值你姊夫全部家当,何必受那罪去。定是你姊夫背着她的主意,你姊姊看来还不晓得。”

正说话间,已到了绣坊门口。没待三婶子吆喝停车,月娥已一叠空翻飞身出去,立在了院门口,这才回转身来朝三大婶子挥了挥手。师兄也下了车,走上前来吩咐她:“这会子花片子没了,你回去看他使什么障眼法。不可拆穿了他,否则他面上难堪,你姊姊更要遭罪。”

月娥点点头,应声道:“得令——”不待二班主走远,就一溜烟地奔去了院子东头的库房。迈脚进去,劈头挨了姊姊骂:“又上哪疯玩去了!这么大的女孩家,也不知道好好在家呆着,咱家遭贼了,花片子全给抱走了!”

月娥心下暗笑:“原来赖上小偷了!”四周一看,果真绣好的各色花片子都没了,只余下空绣架歪七扭八地支着。姊夫正在一旁唉声叹气。

月娥道:“这事也真蹊跷,那贼也忒稀奇。什么他不偷,光偷了咱的花片子。他拿去做甚?戏台上用的,普通人家也用不着。莫不是别的班子偷去了?不打紧,偷了他总得穿出来,到时咱再去报官!”

“吓!小丫头别胡说!合凤班子可不是好惹的!”

城里的戏班子又不只合凤一家,姊夫心虚,自己给招了出来。月娥向姊姊望去,本指望她听了起疑,可惜她正一边急急地摆正绣架,一边兀自念叨着:“半个月功夫就得再绣一套……” 月娥气得够呛,心想:这人真是个榆木疙瘩脑袋,也不想想东西丢得离奇!

第二日,月娥正压着火,配针取线地忙活着。宝稷小师弟捎来了二班主口信,说是让消停点绣,能赶上中秋就成。姊姊满脸不高兴:“咱可不稀罕这人情。”不过手底下到底缓了缓,月娥也趁着这阵和宝稷一道回了戏班子。

二班主闻说月婵缓了劲,心下略为宽慰,就和月娥说起另一档子事来。府台大人高迁,要去浙江做道台,就快赴任了,想到再难听得王宝秀唱戏,竟落了两行清泪,又隔两日,居然要把王宝秀纳了做妾了!怪不得昨个她演了一折又一折,原来是为的今后再不登台了。

围着的师姊妹们议论开来了:

“听说一班子都跟着沾光,愿随着去的留在道台大人的府第里,不愿随着去的俱给了大笔遣散银子……”

二班主开言打断了她们:“光知道说这些个闲碎话!王宝秀走了,咱宝字辈别的姑娘,合该能再拔一两个尖吧?还不加紧练去!”

王宝秀这一走,谁也学不着她的能耐了。二班主寻思着,前些年有一回王宝秀伤风,哑了嗓子半个月没好,急急地来求二班主家传的灵药,二班主大方地给了。眼下她班子也散了,这时候求王宝秀点拨月娥一两点,看在医好了嗓子的情面上,王宝秀不会不允。二班主决定先递个名帖,说了事由,等那头答应了就带着月娥去拜会一回。

想到能得王宝秀的真传,月娥心下欢喜极了,恨不能立马飞去城南王宝秀住的别院里。转念一想,王宝秀是真行家,火眼金睛的,半点也糊弄不了,她那点玩意,怕是上不了她的台面,确实还得缓两天功夫加紧练练。可是还得绣花,这天杀的姊夫!

这可真难为了月娥啦!绣花时满心思的《惊梦》,没半刻就得扎自己一下子,还得成天介寻思再寻摸个甚借口,溜去戏班子多练一刻。亏得姊夫常支遣她去这里那里的,她一去就是半日,唱得乏了才回来。

这般过了五六日,王宝秀那头使人来说了,让七月半那天晚上去,她设了香案,要祭奠丽娘,正好教《离魂》、《魂游》两出。想那王宝秀,也是精诚女子,念着是唱《惊梦》、《寻梦》让她唱成了道台夫人,自此荣华锦绣自不必言,况那道台大人,品貌端正,为官清廉。道台正妻亡故多年,王宝秀这番进得门去,名上是妾,实则为妻。这天底下第一件幸事落在她身上,皆是拜痴情人丽娘所赐。因此感念于心,早早地做下了准备,要在鬼节这日好好供奉祭奠一番。教唱牡丹亭,也是要让丽娘的三生奇缘永世流传下去,惠泽一代代的闺阁中人。月娥赶了巧,就成了她教唱的不二人选,说是要倾囊相授。

于是月娥每日里去别院学上一个时辰,重点在唱。这本是月娥的弱项,没料到因缘际会,竟得了道台夫人的点拨。想她自身也是宝器玲珑,这番夫人费了心,为她去了浮土,长进自然惊人。二班主近些日不令她上台,为的叫她一门心思地学,好好地琢磨。可每日正练着,总有人探头探脑地进来扰她的事。原来满城都已风传王宝秀收了个关门弟子,那等素来痴爱王宝秀的,竟至于奔走相贺,相约着都来宝穗的班子,识见下小王宝秀的仪容风华。台上没见着她,就都跑到台后来寻了。里头有一个人,三十来岁,样貌憨掬,无一日不来,来了也不说话,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因他出手阔绰,师姊弟们都得了他的慰劳银子,月娥倒也不方便驱他走,还好他也不碍事,就由着他每日里来后台听曲。

这天日里,月娥练的是《冥誓》一出,唱到“迤逗俺睡魂难贴……”,只觉得身段悠转,舞不出王宝秀的一半气韵来。夜里头翻来覆去合不了眼,索性蹬了被子起身再揣摩。到绣房门口,见姊姊挑着灯,还在躬身绣着一件霞帔。月娥大吃一惊,推门就道:“大半夜的也不歇着去,你这图的什么?!花片子还没绣周全,又给你接了新活,他娶你就是为了捋钱,赶明凑足了钱能给他堆个金坟茔!”

姊姊像是被她吓着了,半晌不言语。隔好久才叹声气,接着揉揉眼睛,挑眉说道:“死小崽子你懂什么!这些天没为难你学戏是看在道台夫人的尊面上,别得了劲朝人头上爬,绣坊的事犯不着你说三道四,快给我上床挺尸去!”骂她的时候言辞里还是犀利,气势却减了许多。饶她性子上再强,嘴头上再不让人,究竟吃亏享福,心里头总有数。月娥心下道:后悔了吧!这后半辈子看你怎么挨过去?一面也为姊姊心酸,默默地折回去睡了。

第二日清早,照旧是去南城别院。才吃着早饭,姊夫牵了灰大姑娘到门口,说:“小娥,今个姊夫没事,驾车送你去。”月娥哪里愿意,可姊姊瞪了她一眼,她只好点了头。姊夫讨好地取了蒲团给她坐着,一路上嘘三怪四地没话找话,颇多聒噪。月娥心下正烦扰,他又开口了:“小娥,姊夫听说道台夫人那里可欢喜你哪,可也忒小气了些,也没见着赏点啥。她不赏,咱也不能白交结一回,我看新夫人大喜的一色绣物,你去磨磨,看能交给咱绣坊么?”

他还真挑了对时候!月娥正闷着火,一下子给他挑了星子,蹿出丈把的火头来。好容易按捺下去,这才开口:“道台夫人前儿个说了,要把她新置办的戏服赏咱一套,都叫丫鬟捧出来一一给我瞧过了。姊夫,我横竖地看,都像是姊姊绣的。正琢磨着待过些日子向夫人问个究竟呢!”

姊夫闻言,吓得不轻,扬鞭子的手都有些抖抖活活。这万一穿帮,内里月婵不饶他,再也难支派她一日绣个不停,外头就更糟,不但没巴结上道台夫人,还得叫人家知晓他作奸犯科。他于是沉了脸,一路再也没嘈碎。

月娥眼见着名声日隆,颇有点夫人刚走俏时候的气象了。这日小试锋芒,演了出《琴挑》,启朱唇,发皓齿,清亮的嗓音似清泉宛转,碧波荡漾,满座的人都屏气敛声,生怕阻了这天籁抵达耳廓,一出唱完才轰然叫好。

月娥这厢行着礼,台下那厢不断地就有人扔赏钱,一个锦囊“啪”地掷到了月娥脚前,吃了她一惊。宝稷扮了小丑角,端着草帽上来收钱,捡起锦囊,竟掏出了满一把的银子。照规矩,赏钱多的客人,戏院里要给看茶,打手巾把子。宝稷于是作揖问哪位赏的银子。果不其然,又是天天来听曲的那位少爷,堂倌们都认得,热乎乎地叫着“张少爷”,好生伺候着去了。

人堆里,姊夫也在,他可不是来听曲的,这不,宝稷一进了后台,他就尾随着也去了。到台里,月娥正自卸头面,姊夫凑到跟前说:“小娥,我和你姊姊今朝还没起身,就听后院喜鹊喳喳地叫个不休。果真是大喜事,可了不得!小娥,你光想着唱戏,记不住这些小事,你瞧,姊夫给你拿来了个布口袋,好装赏钱。”说着,变戏法似地掏出了个足有两尺长的条袋来,招手就叫宝稷过来,要夺他的草帽里的赏钱。

宝稷小孩子家,一下子慌了。掩了右手要护,倒被姊夫趁机拨开了左手,连底端了过来。身手出奇利落,月娥都拦不及。昆班众人这刻也都围拢了上来,可因他是月娥的姊夫,也拿他没奈何。

幸好二班主及时到场,姊夫这才住了手,未敢轻举妄动。二班主向着众人道:“角儿再红,除了客人赏的头面衣裳,没有独自拿赏钱的理,都是大家见喜。这是昆班的入行规矩,就是咱们道台夫人当年,红遍了江南,也照例只得份银,不多拿一分。月娥姊夫,你要是不信,明个让月娥帮着您去问问?”

姊夫也不是个善主,他反问道:“我们家小娥什么时候入了这一行了?”

一句话,问得二班主心中“咯噔”一声。月娥在昆班里头,谁也没把她当过外人,唱到今日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虽说如此,可确实没行过入行礼,没正经拜过师傅,也压根就不是昆班的人(她姊姊嫁人时,把她的卖身契一并赎了)。没曾想被她姊夫钻了空子!

正踌躇间,姊夫又开口了,说的正是那要了命的卖身契:“当初小娥的卖身契,是我绣坊的真金白银换回来的。现今小娥跟着姊姊姊夫过日子。这钱,你说该归谁?”

众人俱皆不服,又无话能驳他。僵持之时,月娥拉过宝稷,附他耳上吩咐了几句。不多久月婵来了。

月婵分开众人,二话不说,拉了两人就让回去。只见她紧咬着唇,面色铁青。要按往日,姊姊这副神色,姊夫必然有所顾忌,不敢造次。可今天姊夫像是被银子烧红了眼,脖颈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死活不肯走。二班主知道这番月婵是真伤了体面,以她的心性,保不准得挣出病来。心下委实舍不得,正打算让步。就在这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嘈碎什么!吵半天为那么点银子?来,爷再赏!”

原来大伙正分辩着的时候,张少爷也踱到后台来了。以为昆班子在分抢赏银,没抢着的饶不过抢着的。“啪!”又丢了一袋银子。

临了,新赏的那大袋银子归了月娥姊夫,他才终于作罢。

真如二班主所料,一回到家月婵就躺倒了。月娥悄悄掀开帐子,看她正拿帕子拭泪。月娥越想越懊恼,不该叫姊姊过来丢这个丑。姊姊听到她脚步声,叫她去把姊夫叫来。

叫来了姊夫,姊姊却令她出去。月娥扒在门外,叽叽哝哝地听不分明。突然,猛听得“咣当”一声响,月娥怕有闪失,急慌慌推门进去。见姊姊坐在床上,叉着腰,杏目圆睁,一脸怒气。地上尽是瓷片,是瓷枕头被砸了粉碎,姊姊扔的。姊夫被这气势震住了,闪身在一边,月婵拿手指戳着他,发话了:“娶一个老婆已经是摇钱树了,没日没夜给你绣,连捎带个小姨子又是个聚宝盆,大捧大捧银子往家挣,这天底下的好事怎么能就让你占绝了?也不掂掂自己几斤的骨头,几两的命!……”

月婵平素冷傲对人,举手投足间叫人不敢轻犯,是不怒而含威,今番真真怒起来,那神气情态更是一等地摄人。

姊姊一径骂着,听得月娥五体通泰,浑身舒畅。自打姊姊嫁进绣坊,对着姊夫,镇日里是低眉顺目、轻声慢语,往日的威风泼辣劲一成也没了。到今日方才重振旗鼓,收拾破碎河山。

月娥悄地退了出来,心里比过节还乐呵,身形忽闪,接连几个“鹞子翻身”还嫌不过瘾。

道台夫人的行期一天天将近了,二班主思量着要备一份礼谢她。金银珠宝夫人不稀罕,送了倒是累赘,一定得是个别致讨人喜的物件才妙。思想了半日,还得借重月婵,请她绣一对百子枕套。金陵地方的习俗,夫妻合欢,盖大红锦绣鸳鸯被,枕霞紫缎枕,上绣百子戏耍,祈愿子嗣绵瓞。鸳鸯被不难,百子图却是见功力,没些个人会绣了。送夫人百子缎枕,她定然欢喜。

月娥回来和姊姊商量,姊姊一口允了。近些天回来了三两个绣工,她手头正闲。姊姊令她传话,依旧是二班主画了花样子拿来绣。姊姊使出了看家的本事,将那小娃儿绣得个个不同又个个活现。没几天,百子图就绣出眉目来了。

一日午后,就着日头,姊姊绣着,月娥在一旁看。正说着话,姊夫提着一个素色棉布袋进了屋。月娥止了话头,姊夫却将那布袋晃至姊俩眼前,道:“瞧瞧我找来什么了,啧啧,上好的蚕砂,特特地委三婶子从蚕农那买的,可花了大价钱。给道台夫人她老人家做枕芯,清热活血,有个头风眼赤的,一枕就好,灵着来!”

月娥欢喜得紧,禁不住伸手接了来。小时候她在野地里头疯玩,常就受了邪热,夜里不时惊醒。娘于是为她枕头里填了清清凉凉的蚕砂,她枕上,嗅着那苦味,就能安安稳稳一觉睡至天明。道台夫人这阵子总说她梦多,眼眶子发乌,倘百子枕里填了蚕砂,叫她枕去,保管她也惬意。

姊姊却不热衷,不甚搭理姊夫,一直低头绣着,不一会又一个女娃的身形约摸得见了。这女娃略显瘦弱,穿着梅红小衫裤,梳的小辫儿与别个不同,顶上一溜的冲天辫。“哎呦呦,这不是我小时候嘛!”月娥叫起来。

“恁差劲的眼神,这才看出来。咱娘初带着咱姊俩逃荒过来,你像猴崽子似地缩在娘怀里眨巴眼睛,黄毛稀稀的,小胳膊腿一折就断。你的小辫儿啊,是娘特地梳的,说是女孩儿家头发稀黄将来没婆家,要梳了小辫儿常揪揪扯扯才能长得黑亮。难为了你师兄还记得。”

月娥瞅她绣得专注,银针牵着金丝线,在淡紫的缎面上下穿插着,那拈针的手,青葱似的白嫩颀长。月娥又想起另一双手来,也一样地白皙莹润,掌心丰厚,指端尖长,像极了鸡鸣寺里玉雕的观音菩萨那拈着柳枝,托着净瓶的手。

不是再好不过的一桩姻缘么,正是碧玉般的两个人儿。怎么没有外人作梗,活生生自个儿将自个儿拆散了呢?月娥心下惋惜着。“姊姊,要能再倒回去,你还要当绣坊老板娘吗?”

“不是这家的老板娘,也还会是那家的老板娘。你以为谁都能有道台夫人一般的好命,嫁个官爷?”

月娥忽的就生了气,立起身来向姊姊问道:“总之你还是怎么也看不上师兄,对吧?”没待月婵诧异地抬了头看她,她已经一跺脚,扭身走了。

原来月娥听了姊姊这般没心肝的话,心疼起宝穗师兄来,也不知怎的,鼻头一酸,语声哽咽,竟要落泪。她慌忙回了屋,又觉得羞又想笑,正要笑出声的当儿,晶亮的泪珠儿却扑簌簌地成串掉下。一时之间,她悲从中来,索性趴在床上放声大哭。

“做甚子!大白天嚎什么?开门,开门!”她这一哭,吓着了不明就里的月婵,急急地拍门。

月娥正生着她的气,才不去理会。平生头一次,她觉得姊姊实地配不上二师兄。任是她玲玲珑珑的相貌,谁见了都夸,可心眼竟是拙的,别人如何说她也就如何想,生生地将金簪子当成稻草!可怜的二师兄,还在痴念着她。

月娥愈想胸中愈觉酸楚,好容易咽住了哭,抓起被角胡乱擦了眼泪,这才去开了门。没待月婵发问,已侧身出了屋门,又出了院门一溜烟跑了。她正是要去昆班,看看宝穗师兄去。

进了院,宝秣师兄见她脸上有泪痕,就打趣取笑她。月娥羞得很,慌慌向里屋跑去。走得急了,不提防门里的阴影里还坐着个人,被他的腿绊到,险些摔一跤。那人赶忙来扶,原来是张少爷。张少爷连声赔罪,待月娥说了“不干紧”后,却又不知再接什么话,手足无措地立着,拿眼觑着月娥。但见月娥娉娉婷婷,泪迹未干的脸上一抹绯红,又回想起方才那一扶,真是轻盈娇软,还瞥见她粉颈中用红线拴着块白玉,越发衬得肌肤晶莹,不由得心旌摇曳,生出十二万分的爱慕来。

月娥到得宝穗屋前,推门进去,见二师兄正立在桌前,桌上摆满了卷轴,她蹑脚走近了去看。这一看,把刚平息下来的满腔悲戚重又勾回,她止不住又抽泣了起来。

宝穗的桌上,摊着大小五六幅画卷,画的都是一个妙龄的女子,要么雨中撑伞,要么簪花含笑,还有侧着脸儿对月祈福的。月娥稍一辨识,就看出了那女子是同一个人,不消说,自是她姊姊月婵。怪不得他给娘画像又快又好,原来月婵的模样,他在心里笔底,都不知描摹过多少回了!

“师兄……”月娥欲言又止,还在落泪。

宝穗转过身:“哎呀呀,怎么又磨豆腐了,挨姊姊训了?”

月娥指着那些画,说道:“二师兄,她心里哪里还有你,就算守了寡再改嫁也不会嫁你。你还梦里魂里地念着她做什么!”

宝穗听了这话却不揪心开口道:“我念着她是我的事,与她也没什么相干。月娥,你师兄就这么个痴性子,命里头带来的,没法改。好妹子,二师兄自个都认命了,你倒为二师兄哭,也是个傻姑娘!”

“二师兄,你看她,一天比一天势利,光羡慕那些当官的,打心眼里瞧不上咱戏子。这样的人你还念着,不是痴,是蠢!天底下的好姑娘多了去了,找个值当的人你念着想着,我也就不会哭了!”

宝穗乐了,有意逗她:“你当好姑娘是夫子庙泥人摊上的香泥,师傅一攒一个?我长这么大,倒还没遇到过什么好姑娘!”

“怎么没有好姑娘,眼前活生生就立着一个呢!”月娥果然不服,脱口说道。

宝穗师兄望着她,大言不惭的神色,一派天真烂漫,不禁莞尔。月婵初来昆班那辰光,也是月娥现今这般年纪,也这么清新可人。可后来,她离他越来越远,也越来越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小人儿。再后来,她许了绣坊的亲事,他伤心到倒了嗓子再不能唱曲……罢了,罢了,这些陈年的心事,就让它烂掉,以后不再去想了罢。

宝穗收起了画卷,月娥也上来帮他收拾。他想了想,对月娥说:“月娥,这些画,师兄看一回就伤心一回。你帮师兄都收到盒子里,搁到衣橱顶上,以后再不看了。”

月娥清脆地应了一声:“好咧!”利利索索地立马就收拢好了,一式迅疾的“掀风逐浪”,眨眼间已将画盒安置完。正待转身,忽听得姊夫的声音:“小娥,小娥!”

她皱皱眉,向窗外应着:“在这里——”

“哎呀,小娥,你怎么泪花闪闪的就跑了出门,可把你姊姊急坏了,立马叫我出来找你。你猜猜,我刚才遇见谁了?”

月娥一准就知道:“是张少爷吧?”

“可不是!我说我是月娥的姊夫,张少爷忙了慌地给我作揖,哎呦呦,我哪受得起!今朝又遇到贵人,打赏了一锭大元宝!啧啧!二班主,这元宝是张少爷特特地赏月娥姊夫的,可不必缴公了吧?”

宝穗应了两声,没去和他多计较。哪知姊夫并不罢休,竟又向宝穗讨起月娥的赏银来:“说到底那日的事儿还没了结哩。小娥是我绣坊的人,平日吃穿且不说,过个年把年的姑娘要出门,这嫁妆银子也是我绣坊出。我现在不替她多讨要着,还有谁替她上心?可不能委屈着她!”

月娥听了他这番说辞,又好气又好笑,正待张口驳他,师兄已走上他跟前,正色说道:“月娥姊夫,那日是张少爷出手解了围,大家就此罢手。今个你既然又再提起,我也就正好与你说个明白。大家伙众星拱月似地捧着衬着才出一个红人,没有她独占赏钱的理,这是咱昆班百来年的规矩,不能为月娥一个人给坏了。要不,班子也不成班子,迟早得散。往常咱班子人手不够,往别的班子里去借人来演,才不过给双份的钱。现今已给她三份的份银,您还不知足!月娥虽不是咱班子里的人,可她的戏都是在班子里练的学的,满城的人谁不知道。您要是还有话说,咱们也不必在这里磨叽,上衙门里头说去!”

“哼!那我就不让她演了!”

“眼下合凤班子也散了,红角还不是在咱班子里捧,我那有一排的宝丫头呢——倒是您的三份月钱没了,您掂量着罢!”

宝穗的话字字在理,噎得月娥姊夫一句话也没有,脸上白了又红。他恼羞成怒,摔门而出。

百子枕套总算是绣成了!连月婵也声声地说着不易,许久没做过这样细致的绣活了。不光百子图绣得传神,连枕套四周都用五色丝线连着如意纹饰,四角还各坠一条银红的绦穗。月娥夸口道:“就是皇宫里妃子的枕头,也不见得有这么讲究!”

月婵嫌蚕砂的气味有些冲,吩咐月娥去蚕户家采了几捧嫩桑叶桑芽,切碎了,待在凉处阴干,再混着蚕砂一起填入枕头中。如此方能减了蚕砂的药味,还添了嫩桑的清香。月娥一边看着姊姊以极细软的桃红、莺黄双色烟纱缝制枕头的内囊,一边不时跑去西厢房的门后拨弄碎桑。如此半日,待西山太阳快晒到盛桑叶的竹扁的辰光,桑叶也干了,内囊也缝好了。

月娥得了月婵的令去端竹扁,行至大屋,蓦地瞧见人影晃动,有人从西厢房门后窜至窗前,一闪身跳窗走了。她心中暗叫:“不好,有贼!”紧迈几个大步,飞身跳出窗外,揪住了小贼的衣领,顺势一别腿,轻轻巧巧地就将小贼掼倒在地。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小贼,原来是姊夫!

“姊夫,你在家里飞檐走壁的练什么功夫?”

姊夫被摔了个四仰八叉,朝月娥嚷道:“我瞅见窗外飞过一只巴掌大带金边的绿粉蝶,怪好看的,忙跳出去,想扑了给你姊姊做花样子。你这丫头,你把我骨头都摔散了!哦哟哟——”

月娥吐了吐舌头,蹲下身去扶,却见日头下有亮亮的东西散落在地上,细一看,是几根小号银针,有三四根还断了针尖。再瞧姊夫龇牙咧嘴的样儿,像是被扎到了。她看看姊夫,又扭头望望屋里的桑叶,悟到了什么,一翻身进屋,到竹扁里寻了起来。

果不其然,碎桑里被她寻出了三根不到一寸长的针尖,都极隐秘地穿在叶面下的筋纹里。月娥气得很,向姊夫道:“姊夫,道台夫人甚时和你结了仇,你要这般害她!”

转念一想,他要加害的,其实是师兄!这枕头里别有用心地藏着针,早迟一天要扎到人,怪罪下来可非同小可。姊夫算准了师兄不会牵连她姐俩,定是一个人把过错都揽了去。到时候吃板子、挨鞭子,保不齐还得蹲几年的大牢,他这才解了心头的恨。好歹毒的心肠!

“姊夫,大家伙都一再地忍着你,以为你只是贪财,哪晓得你这么毒辣!就为独占不了我的赏银,能堆了恁大的仇,要这样加害师兄!我这就去夫人那里告状去,谋害官爷官夫人,看你怎么担当!还有你以往做的好事,一并我都说出来!咱家丢的花样子究竟哪儿去了,你当我不知道?”

月娥正待拔腿向屋外,姊夫一个飞扑,拽住了她的后襟:“小娥,小娥,你饶了姊夫这一次!姊夫往后再也不这样啦!”见月娥不理会,又说:“姊夫我坐牢充军都没要紧的,可把你姊姊的体面给丢尽啦!”

听了这话,月娥只得止住了步子。她姊姊当初瞧不上戏子,满心想高人一等,谁料到结果嫁了这么个烂泥样的人物!瞧着他稀巴软地摊在地上求饶,甩也甩不掉,月娥快气死了。怕姊姊听到,还得咽了声,憋住火拉他起来说话。

“小娥,姊夫是一时气不过,心里不平,才做了糊涂事!绣坊这些日子没接到甚活计,还得一天不落地付绣工们工钱,头两月里给漕运朱五爷家小姐出门绣的彩衣,你姊姊熬了多少个日子,朱五娘子一句“不合意”,仗着漕帮势力大,竟就不给银子了,咱连本钱也给蚀了进去。亏得你出息了,客人们赏了多少好钱,姊夫就想领回来贴补家用。哪知道你师兄一步不让,还说要告到衙门里去。你想想,姊夫在外头受气遭人欺,在这街坊里,还被他数落!你姊夫比他还大着好几岁来!”说到这,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绣坊生意不好,怎么没对我说一句?我的份银,虽说不能多拿,预支又不碍,也能度些个日子了。”

“你小孩子家,知道了也无用,反添了心事唱不好戏。就连你姊姊,漕帮的事我也瞒得紧腾腾的,她气性大,怕她受不住。”

月娥叹了口气,看着姊夫伤心的样子,眼泪填在脸上的麻坑里,一汪一汪的,甚是滑稽,可也心生出一丝不忍来。于是没奈何地答应了他,只要他果真改了,就不追究了。那一日夜里头,月娥倒真是添了桩心事,翻来覆去地许久也没能合上眼,思量着天一亮就去找二师兄商量,多支点她的份银出来。

第二日天微微亮,月娥刚要起身,忽听得院门外马铃声响,心下正奇怪。只听她姊姊咚咚地敲她门,原来是道台夫人差人接她来了,说快走了舍不得她,这次接过去留住几日。月婵令月娥麻利些收拾两套换身衣裳,尔后赶忙烧了开水端了各色茶点,让她男人小心陪坐招呼。

月娥收拾完了出来,陪着来人共吃了几块糯米糕。她姊姊这时也捧出了百子枕来,并一些香囊、绣帕子给丫鬟们,叫月娥一块捎去。来人催着出发,月娥也得不了空去趟戏班子,正发着急,忽的想起前些日子道台夫人赏了一块羊脂净玉麒麟挂件,现下正系在她脖子上,她慌了忙地伸手解了下来,背地里叫过姊夫:“姊夫,这是夫人赏的白玉,你拿去当了,约摸能值些银子。”姊夫答应着,对她千恩万谢。

于是月娥也就放心地去了别院。来到夫人跟前,头一件事就是奉上了百子枕头。

夫人果真欢喜得紧,抱在怀中细看,说道:“你师兄有心了。这是哪个绣娘出的活计,当真好手艺!”

月娥答:“花样子是二师兄亲自画的,绣娘么,就是我姊姊。”

“原来是你姊姊绣的!”夫人轻轻叹气,又再低头去细看细抚缎面。隔了好一会,这才放下枕头,盈盈笑着,上下打量着月娥。月娥一头雾水,被她瞧得怪不好意思的。

夫人招手,叫月娥坐到她身边,摩着月娥的脸蛋儿,问:“月娥,你们姊俩,长得可像不?”

“像着呢!师兄说我和姊姊当年一模一个样。”

“我是没见过你姊姊的样貌,可名儿老早就听说过,都知道她是宝穗的心上人。宝穗那样人才,他钟情的姑娘,定是不凡呢。现如今瞧见了你,冰雪聪明的,我也能想见你姊姊的好样儿了。”

月娥听了,嘻嘻笑着,说:“原来夫人也觉着我师兄好啊!”

夫人道:“班里的小姐妹,哪一个不爱慕他?他来送节礼,姐妹们都挤在屏风后面张望他。悉悉索索地动静大了,他回头向这边看来,倒是没看见我,可是我整张脸都羞红了呢。”又道:“那时候师傅教戏文,说到那里头人品风流,我眼眶里映出来的,就是宝穗。天底下合该有这样的人,生来就是为叫人看,叫人念,叫人叹的。就像咱们唱曲子,一遍遍地总也不够,人都醉在里头了!”

月娥听得呆了。自小她便觉得师兄好,可还从没听人这样地谈论他。她脱口就问:“我师兄那样好,夫人怎么要嫁道台大人?”话离了口方才觉出失言,吓得一骨碌站了起来,直吐舌头。

幸而夫人不介意,笑答道:“你师兄又不待见我们,如今我们寻到了好人家,还不能嫁了?”

月娥心下甚是惋惜,她觉着夫人比她姊姊好多了去了,倘他俩成了,也是珠联璧合的一对。一会又转了念头,问夫人:“夫人,您的姐妹里还有和您一般模样一般心思的好姑娘么,叫我师兄见见,没准成了呢。”

夫人左右地看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那么温柔知心待你好的师兄,倒将他推给旁人?”说完撑不住,咯咯地笑开了。

月娥却着恼,一甩袖,起身走了。

晚上,夫人召来曲笛师傅,令月娥将上本《牡丹亭》一气唱与她听,再为她点拨一次。正是月半,一轮圆月当空,清光摄人。夫人宽坐于庭院中的一株桂树下,看月娥拈指拂面,舞袖翩跹。四周宁寂,笛声伴着悠绵的声腔,也撩动夫人忆起她少时的情怀来。

月娥一径唱去,直唱到了《写真》一出:“笔花尖淡扫轻描……则待注樱桃,染柳条……”正是痴情丽娘在自画春容。蓦地想起了师兄也是这般细致深情地描摹她姊姊的眉眼,心思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是两情相悦。又想起夫人早上的话,自觉两腮已烧红。心虚地拿眼觑夫人,却见夫人嘴角含笑正注目她,当下一颗心扑腾起来,慌忙掩饰,说是口渴,进屋取水喝。

进到屋里,喝了两大盅的茶水。想起方才的心思,羞得很。好容易心头平歇了,这才敢出去,接着先前又唱起:“宜笑,淡东风立细腰,又似被春愁搅……”这一次不敢再分神,和着笛声,一板三眼地唱下去。

一出唱完,她问:“夫人,您看我可有长进不?”

夫人道:“唱得好,舞得也好,可就是没甚风情。我看呀,只你喝水之前那段唱得好,我刚听得入巷。谁知你跑了,回来就又差一截了。”

月娥听得且疑且惊,夫人又道:“这些子戏,心里头得装个人,方才唱得真,唱得妙。里头说’那书生风姿俊雅——’,你想想你师兄,可是这么个样儿?”

夫人话音还没落,月娥就又恼了。

在别院里过了六七天,姊姊闻说夫人两三天里就要启程,怕太叨扰了夫人,请人带了口信催着回去,说是她姊夫赶车来接。次日早上,姊夫赶着灰大姑娘来了,月娥与夫人道别后上车。

路上,姊夫问她:“小娥,你觉着张少爷这人咋样?”

“出手够阔绰。咋了?”

“我问他这人怎么样。照我看啊,不错,挺诚心的。前儿个又碰上他了,直说仰慕你呢。”

“嗯,倒是没有轻浮样儿。可也忒呆头呆脑了,只会炫富。”

“什么呆头呆脑,那是福相,白胖乎乎的,别人求都求不来。人家哪用炫富,银子堆在那自个儿就发光。我听说他在杭州和苏州城里,光丝绸铺茶叶铺就开了几十家,偌大的产业!乡下还有连顷的良田农庄!吓!”姊夫连说带比划,激动得很。

月娥倒也吃惊,心里想那么多铺子田地,这呆憨的人能管得过来么。姊夫看月娥沉吟,以为她也艳羡,大喜过望,凑过来说:“小娥,不瞒你说,张少爷几年前丧妻,还没续弦。前儿个他说了,对你很是有这份心意呢。央着我要你的八字去合一合,我拗不过他,心想合一合也没关系,就给了他。”

月娥睁大了眼睛瞪她姊夫,不相信他真做了这么荒唐的事:“什么?!要我去嫁张少爷?他怕是小老婆就有五六个吧!”

“放心!你去就是正牌少奶奶,张少爷哪舍得委屈你!”

“姊夫,你怎么荒唐得没个边!偷花片子,抢赏钱,陷害师兄,现在又打算卖我!上次你胡说什么漕帮朱五娘子仗势不给钱,结果我去问夫人,夫人说朱五娘子出了名的宽厚待人。这事咱们还没结呢!”

姊夫像是早料到月娥识穿了他的谎话,也不吃惊,只缓缓说:“那今天就都结了吧。” 说着从褡裢里掏出一条手巾来,叫月娥擦把脸再听他细说。月娥正被日头照得出汗,就接了过来。正疑惑他要怎么结,他姊夫却道:“小丫头,这些日子我窝囊得够了。你姊姊也不听我支派了,天天对我拉长脸。我娶她是为叫她绣花,不是为养个老太太!你也好啊,吃着我绣坊的饭,倒给戏班子挣赏银子去,还要到夫人面前告我的状!告诉你,现今我已经三千两把你卖给了张少爷,眼下就给张少爷送去。你姊姊,过些日子我再整治她!”月娥只觉得车子颠簸得厉害,手巾快拿不住,她姊夫朝他笑着,紧接着就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

待到月娥醒转来,已是手脚被缚了个牢实扔在车里,原来姊夫在那手巾里下了蒙汗药。她拼了命地喊叫,将他姊夫祖宗十八辈都骂了个遍。她姊夫一声不吭,只管驾车。

月娥骂得腻了,就眼珠子转动想起主意来。刚才一气乱蹬,绑在脚腕上的绳子已经有些松脱了。她暗暗地屈身坐起来。

颠簸了一阵,她姊夫停了车去路旁解手。趁这时,月娥一个挺身立起来,急跳下车到灰大姑娘身旁,下死力咬住缰绳,翻身上了驴背,双腿夹紧。吆喝一声,灰大姑娘就欢快地跑了起来。月娥双手被反绑着,在驴背上左摇右晃地没个平衡,幸好自幼与这驴相熟,灰大姑娘最是在她面前驯良,她弓着腰小心翼翼地,一路倒也没摔下来过。

摆脱了姐夫,还没得意多久,就发现已经不辨东西了。四野里悄无一人,头上太阳晒得她发昏,腹中又饥,手还被反绑着。这时她看到路旁有一块尖利的石头,就吆喝灰大姑娘停了步。走到石头边蹲下身,去磨缚在腕上的麻绳。咬牙使足了力,好不容易磨开一些,正要松口气,却发现身前立着两个身形魁梧的男人,正是在她专注磨绳子时走近的。她吃了一惊,赶忙站了起来。

眼前的两人满脸凶样,估摸是荒野里的强盗,月娥心中暗叫不妙。果不其然,其中一个笑嘻嘻地开了口:“大白天有捆好的小妞送上门来,不收天爷可要怪罪了。”

另一个哈哈笑着,伸手就要摸她的脸蛋。月娥任由他摸了两下,一边灿烂地朝他笑开了,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还朝自己的鞋上吐口水。

“他妈的!是个傻妞!”摸她脸的那个败了兴致,转身翻看驴车去了。

“傻归傻,瞧这脸蛋儿俊的!”另一个却还不放过她,一把抱起,就要非礼。情急之下,月娥朝翻东西的那人喊了一句:“哎!可不兴把俺的金银珠宝都拿走!”

这人以为同伙要独吞财物,又听得车里有金银珠宝,立马扔了月娥去车边了。月娥使尽力气,终于扯断了腕上的绳子,发足狂奔了起来。灰大姑娘见月娥跑了,撅起了后腿,朝正在它腿边分赃的两人猛踢了两蹄子,仰脖子“啊—啊—”叫唤两声,追赶月娥去了。留下两个歹人满脸开花,满地打滚。

月娥狂奔了许久,跑脱了力气,摔倒在了草地上。她还担心那两人追来,想起身骑上灰大姑娘,可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到这时她才觉出委屈害怕来,想到要是被歹人害了,被狼吃了,被野猪啃了,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荒郊野岭里头,再也见不着师兄了,心里一阵揪紧,真的落下了泪来。

迷朦的泪眼中她好像又看到了师兄,“那书生风姿俊雅——”夫人说的是呢,小时候逢到师兄登台,她必在第一排踞着座,那时压根也不懂戏文,只知拿一对眼珠子光光地盯牢师兄,觉得有说不出的好。师兄唱到意态并至、酣畅淋漓处,别人一叠声地喝彩,她却屏着气,一动也不动。师兄笑她:“怎么回回在台上瞅见你,都眼睛发直,像个二楞子?”

谁是二楞子?他才是个二楞子!凭他的风姿俊雅,配一个夫人那样的绝代佳人,轻轻巧巧就将佳话从戏里搬到戏外。可他偏要愣头愣脑地往南墙上撞,这么些年,弄得自己狼狈不堪。她委实心疼,去庙里为他摇过签,那签上写着:“迎得一钩月到,送得三更月去”。这签文莫不是……叫她去替她姊姊?那时她究竟年幼,懵懵懂懂的,解签师父口齿又含糊,她也就没太留意。如今想来,这话有些蹊跷……

她怎么能去替她姊姊?……她配得上师兄么?……师兄真个能辞旧迎新?那次他叫她收了那些画,既然说“不去想了”——心里头空了,什么时候总要再填上个人吧?

……这人会是她月娥?……夫人说——那么温柔知心待你好的师兄,倒将他推给旁人——她并没有要推开师兄,从小到大,师兄一直是她最亲最敬的人……她愿意长长久久地伴在他身旁,吹笛唱曲……他要是画画,她给他研磨递笔——

师兄接过笔,丹朱的笔尖为画中少女的两颊轻染酡红。那少女是她姊姊,雨中撑着伞,可姊姊一转身,就变成她了。月娥心里又羞了,想笑,却连笑的力气也没了。

月娥被劫这一日的上午,戏班子里众人正自练功。听得门外敲锣打鼓,就收了腿脚开门瞧热闹去。哪知道一开门,一支喜气洋洋的乐班子就站在自家门口。赶忙问是什么事由,答说是张少爷下聘礼娶小王宝秀来了。三千两白花花明晃晃的现银,就装在箱笼里。

宝穗一下子懵了,只觉得胸口像被击了几记重拳,问道:“敢问是谁许的张少爷?”

对方拱手:“是小王宝秀的姊姊、姊夫。张少爷特兑现银三千两,请姊姊、姊夫受礼。”

众人纷纷议论着,宝稷腿脚飞快,早跑去通报给绣坊了。不一会儿,月婵来了,她大吃一惊,说是从未听过这等事。她男人也不知,一早套车接月娥去了。那头的人也诧异,急忙去回张少爷。

张少爷来了,眼见着月娥亲姊姊不认账,登时慌了起来。说是月娥姊夫亲许的他,说是月娥也情愿,还赠了信物,他曾看到过月娥贴身戴着。掏出来一看,是块羊脂净玉麒麟。宝穗瞧得清楚,正是月娥颈中悬的那块。夫人赏了宝玉,月娥欢喜得紧,半刻不离身。真竟会送给眼前这个憨公子?宝穗不免心惊,问:“这玉是月娥亲手交给你的?”

“是她姊夫转交的。”张少爷答。

听了这话,宝穗心下稍安,又不免嘲笑起自己方才的惊慌来。月婵已经吃够了亏受足了苦,就算这张少爷有千两万两的黄金,妹子的大事,她怕是也不敢这般轻率。何况月娥人虽小,却有自己的爱憎喜恶,别人绝奈何不了她半分。她才不会稀罕巴拉地想做豪家太太。

宝穗问:“她姊夫许的你,怎么他不知你今天来下聘礼,倒出门去了?”

“她姊夫说小门小户不必讲究排场,说是今早就带了月娥姑娘来我住的悦来客栈,聘礼给银票就好。我哪里肯!还是兑了现银,一早敲锣打鼓,风风光光差人给送了来。自己就在客栈里头候着,候了半日还没到,正在发急呢!”

宝穗猜得个八九不离十了。想不到她姊夫这么胆大妄为,设这么大的骗局。以为到时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张少爷就算知道了月娥不乐意,人在眼前也必定舍不得放走,定是强带着月娥离开金陵府。这头再对月婵说是路上遇到了强盗,把月娥掠走了,保不齐再使一招苦肉计让大伙都信他的鬼话。天爷有眼,让这好排场、爱摆阔的公子爷坏了他的大计!

可别院到悦来客栈,不过六七里的路程,怎么这么半天了还没到。宝穗想:不好!月娥会功夫,定是与他力拼,别他心肠歹毒,在路上把月娥给伤着了。

他稳了稳神,赶紧吩咐众人,一拨去悦来客栈等着,一拨还在戏班子和绣坊,他自己带着宝秣、宝程、宝科、宝秋这几个身手好的到路上寻去。

半路上众人把月娥姊夫揪个正着,他却只单身一个人,没了月娥,也没了驴车。他还欲扯谎,宝秣已在他身上搜出了月娥的卖身契,抵赖不得,只好老实交待说月娥骑着驴逃走了。宝穗心里着急,想荒山野外,她一个小姑娘家,迷路了怎么办。

幸好车轱辘印还算明显,跟着车印走了约一个时辰,宝科眼尖,瞅见了草地上的一块包裹布,像是绣坊的东西。大伙走近前去,看到那布上竟有许多的血迹,草地上也有斑斑驳驳的血,还没凝干。宝秋已经哇得哭了出来。宝穗被她哭得心里害怕,赶紧喝住她,稳了稳神,继续循着车痕走。大声地喊着月娥的名字,众人也都齐声喊着。

宝穗的声音有些发颤,腔子里的气提不上来,心直往下坠——月婵答应了绣坊亲事那回,他的心就是这么一直坠,一直坠。他曾经走过眼,把一片心交出去,到临了割得七零八落收回来。那时多亏有月娥在跟前,淘气笑闹,为他解忧。眼见得她一天天长成,然而始终没改那股真纯的脾性,始终是一颗水晶样的心。可他呢?只知道痴念一个不值当的人,却看不见眼前的好姑娘。直到今天,直到他看不见她,寻不着她了,才如梦初醒!

远远地看见了驴车,月娥没在驴背上,却是瘫躺在草地上。离她几米远处,两个彪悍男子正捂着脸,向她走去。宝穗提气猛跑起来。

泪眼迷朦中,月娥看到那两个贼人步步向她逼进。她浑身没有一丝力气,惊惧地快要昏厥过去。眼见着其中一个已经扑来,她望着头顶上苍茫的天,拼了全身的力气迸出一句:“师兄!——”

她仿佛看到师兄跑过来,身后跟着一大群昆班里的人。师兄三下两下就将一个贼人撂倒,另一个早就被宝秣师兄们按得动弹不了。

真的是师兄!师兄带人来救她了!

师兄冲上前来,抱住了她,她想张口说话,可双唇像有千斤重,师兄摇着她,拖着哭腔:“月娥,月娥,好妹子,好妹子——”

要是月娥醒不过来了——这念头才冒出来,宝穗就觉得五脏六腑一阵绞痛,人像被掏空了。要是她还好好的——他要去庙里供十盏长明灯;露天搭戏台,演上十天不重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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