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接到妻子电话时,已经是晚上11点了。那天是2012年10月10日,离预产期还有15天。她在电话那头说,肚子从7点多钟开始疼,断断续续,愈疼愈烈。我的心猛地被揪起,叮嘱她赶紧去医院。
妻子与我工作地相距300多公里。记得那天是国庆收假后的第一个周末,我在单位值班,恰好接到一个紧急任务去了一线,前一天晚上为了一纸宣传折页,加班直至凌晨三点。第二天交完差,返回驻地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几乎累瘫,困顿难耐,没吃没洗倒头就睡了。
我心急如焚,放下电话,翻身起床,联系好友D,请他开车将我连夜送回家里。准备妥当,车子穿过小城,驶上高速。
02
女人应该被尊重,因为她们承担了天下最深重的苦差——怀孕生子。
妻子的孕期反映特别严重,怀孕没有多久就开始呕吐,先是闻不得一点油烟味,每次家里做饭她就到楼下躲着,荤腥的饭菜难以下咽,到后来竟然连看一眼都吐,每天吃饭只能以稀饭为主。有一段时间,我把她接到单位驻地小住,一天中午,她说想吃酸菜鱼。想到她一连几天都毫无胃口,突然间有了食欲,特别高兴,感觉自已得到了某种奖赏一样,立刻提上小盆,飞奔上街去买。
少点味精、少点盐,鱼不要太大,汤要多,我几乎一字不漏地向菜馆厨子复述了妻子的要求。鱼做好之后,我又特地尝了尝,感觉味道还不错。回到宿舍,鱼还是热气腾腾的,我盛出一小碗递给她。没想到,第一筷子还没喂进嘴里,她就开始吐,一下没有胃口了,说什么也不吃了。跑了趟菜馆,我也没有吃午饭,她吃不下,鱼只能我来消受。我刚吃几口,她又开始吐,好像是吃进了她的胃里。我只能把鱼端到厨房里,关上门吃,不让她看见。
呕吐期终于熬过去了,很快到了七八月份,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到了。我租住的房子临边,几乎被晒透,尤其是晚上,晒了一天的墙体散出热量,闷热难眠,家里各种降温的设备全上了。到了中伏左右,酷暑难当,妻子感觉时不时上不来气,有些呼吸困难,家人担心至极。去医院检查,大夫没开药,给了一个比枕头略大的氧气包,嘱咐我一旦气上不来,就给吸氧。就这样,每天在小区诊所充好氧气,妻子午休晚睡,氧气包就备在枕边。
对于孕妇来说,10个月的孕期是漫长的。不仅要经历生理上的不适和痛苦,而且要忍受心理上的起伏不安,这个过程最需要男人陪伴。由于工作原因,我们聚少离多,陪伴关切自然也少。每次离家返岗,妻子就站在窗前目送我离开,我尽量不回头,径直地走远,等到坐上车,再发短信安慰她。在家里,她与父母和睦相处,从不提过分的要求。
03
一路疾驰,抵达医院已是凌晨三点。由于床位紧张,妻子躺在过道里临时增设的病床上,巨大的疼痛让她形容憔悴。
第二天下午四点钟左右,妻子推进了待产室。每隔几分钟,疼痛袭来一次,她表情抽搐,汗水淋漓,泪水涌满眼睛。我知道在那一刻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只是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不知如何是好。医生一遍遍检查,又打了催产针,我万分担心。一直到晚上11点10分左右,妻子才进入产房。
终于听到了啼哭声,那一刻真的很激动,顿时来了精神,一连几日的困倦一扫而光,心里像灌进了蜜一样,不由得笑出声来。
我抬头看见过道里的时钟,23点50分,后来取名临点儿,意为接近零点出生。母女平安,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初生的小孩只有一字可以形容:丑,皱皮薄发,眼睛肿泡,五官不展,即使这样,全家都无比的高兴,短信电话不停,恨不得告诉全世界她来了!我抱着孩子给刚出产房的妻子看,她的脸上泛起微笑,似乎很快忘却了之前的剧痛,这是女人一生中最有成就感的时刻。
一个病房,5张病床,5个孩子,5家人,异常闷热,晚上我就睡在过道里,每隔一小时进去照看一回。照顾产妇并不容易,好在有母亲悉心指导。到了第三天,各种医学上的检测全部正常,我们出院了。
04
出院第二天,妻子发现临点儿面部发黄,怀疑是黄疸。去医院检查,果然不出意料,指数18,医生说需要住院治疗。刚出院,又要住进去,全家人当头棒喝,每个人的脸上布满愁云。
听老人说,黄疸是初生儿常见症,是排胎毒的正常反应,可临点儿被怀疑是溶血性黄疸。我第一次听说溶血症,我用手机搜索,网上什么信息都有,最恐怖的是需要换血才能治愈。医生采集了我们父女的血液,让我去血站做化验鉴定。人在最无助的时候,特别容易往糟糕的方面去想。在去血站的路上,我的心里七上八下,充满了不安和恐惧。然而化验结果印证了医生的怀疑,确定为溶血病。那一刻,我的心像人用刀扎了一下,骤然痉悸。
临点儿进入了特护病房,医院不容许家属探望。刚出生的孩子就被夺走,我犹如霜打的茄子,彻底蔫了。父亲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抽完烟双手托在脑后发呆,眼神像蒙上了一层灰。母亲神色凝重,心事重重,出出进进默不作声,嘴唇上节起了一层干痂。妻子产后身体虚弱还躺在床上,她一侧身看见放在旁边的小枕,泪水就夺眶而出,一天抽泣好几次,夜里更是以泪洗面,难以安睡。
我每天送母乳去医院,脑子里全是临点儿可爱的小模样,我想她一个人躺在病房,在陌生的环境里会不会害怕,如果哭了有没有人理她,有没有人抱着她耐心地哄她,到了夜里有没有人守在她身旁陪她,她会不会做恶梦。天太热,她会不会蹬被子,谁去给她再盖上呢,她睡醒之后,一定会眨巴着小眼睛找妈妈,她还小又不会说话,连撒尿拉臭都不会表达,照顾她的护士凶不凶,会不会弄疼她,有没有按时喂奶,会不会挨饿。黄疸指数已经升到了20,肯定要打针,她实在太小了,才几天大,看见尖锐的针头一定会哭的,一定是撕心裂肺般的哭……
去医院没有直达的公交,中途下车后,我就步行去。我甩着大步,走得很快,但是到了医院,我又开始磨蹭,我故意不坐电梯,爬楼梯上七楼,我担心去之后医生告诉我临点儿病情又加重了。到了护士站,我把母乳交给护士,盯着她贴上标记,强装颜笑问护士临点儿有没有哭闹,护士连头都不抬一下,冷冰冰地说:哪个小孩不哭不闹。我心如刀绞,又无可奈何。我还不能马上就走,我要等主治大夫出现,主治大夫都很忙,出了这个病房又钻进另一个病房,他们很不耐烦,只能听你说一句话。好不容易等到了,我急忙凑上去,先是问好,再问孩子有没有好转?啥时候能出院?主治大夫也不正眼看我,只是说:还需要治疗几天。我透过帘子的缝隙向病房里张望,里面摆了好几排小床,不知道哪张床上躺着我心爱的临点儿。我在楼道里徘徊,每隔一会儿就去护士站看一下,看护士有没有把我送去的母乳拿进病房。我下楼的时候仍然不坐电梯,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回家的时候我还是步行,像中了魔咒一样,把去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问题一遍一遍地想。快到家的时候,我强打精神,展开愁容,准备好谎话,一进家门,就告诉父母和妻子:临点儿今天好转了,很能吃,很少哭……
05
人生,是从有了孩子才开始的。一个人只有成为父母,才会对生命肃然起敬,才会懂得付出和爱。临点儿在医院住了7天,我感觉像过了7年,每一刻都注满了难以言说的忧虑与焦灼。
第7天,我和母亲去接临点儿。孩子抱回家的时候,阳光终于照进了屋子,照在全家人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