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大概是两栖动物,在故乡和远方都能生存,但心里却会给两种空间分个高下。
我的外公外婆如此,我的父母亲如此,至我,依然如此。我们的区别是,外公外婆近六十岁才离开故乡,父母亲近三十岁离开故乡,而我的故乡,原则上来说是一大片南方区域。因此论起故乡的好来,我们谁也说不过外公外婆,故乡曾是他们生活的海洋。
二十年快过去了,故乡早已凋敝,年轻人尽数离开,一些老人去给儿孙带孩子。那个二老魂牵梦绕的故乡只剩下年久失修的老房子,曾经的白墙变得灰黄,整齐的瓦楞出现豁口,狗尾巴草在屋顶招摇,家家户户的屋门也因为疏于管理而变得怠惰,松弛的倚在墙上,在这仿佛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还藏着几个行动迟缓的老人,他们守着这个孤独的村子。
那些天,当我跟着二老回到那个村庄时,我能看到他们难掩失望。当年离开的时候,村外的菜田还在开着油菜花,鱼塘里的水草乖乖的缩在一隅,那时候的村子仍是湖心的一块乐土。外公和村民约着钓鱼,去村外的菜地施肥,外婆去湖边捡河蚌回来喂鸭子,我在院子里觊觎高大的桑树上结的紫色桑葚。
外婆爱花,外公在门前种了一株栀子花,开花的时候像变魔法。外婆会在满树的白色斑点中挑几支含苞待放的栀子花,用玻璃瓶插着,放到卧室的窗口,于是卧室里总有淡淡的花香。有时候外婆给我揪两个冲天辫,也会往小辫子里塞一支栀子花。她出门时穿的白衬衣胸前总有个小口袋,有时候她也会往小口袋里插一支开的正好的花。
外公家的客厅有很高的天花板,也许只是小时候看什么都高。天花板的一角有一个燕子窝,就那么叽叽喳喳的住在屋里,没有人会打扰他们。我已记不真切它们什么时候出门遛弯,什么时候回巢休息,只记得有时候我们坐在客厅吃饭,会有小燕子把小脑袋探出来。那时候我们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时,是满心期待来年能再见到它们的。有一年城里的舅妈来看外公外婆,给我们带了雀巢咖啡,咖啡不好喝,名字却觉得好听。
有一年冬天我和外公步行去大姨家,那时候村与村离的没那么远,我们出门都是步行,好些经常走的道路我至今都还记得。回家路上,路过几近干涸只剩下一层厚厚的冰面的小河,外公在河面发现一只冻伤的小鸟,伏在冰面,微微颤动。自称不喜欢动物的外公把它捧起来带回了家,养了起来,但它终究没有熬过那个冬天。
“不喜欢小动物”的外公前后收留过很多只流浪到家里的小狗,收留的最后一只热情的小黄狗和外公的感情最深,那是搬到城里以后的事了。外公走到哪儿她都要跟着,外公和人聊天,她就在客人脚边坐着,客人还没进门她就迎过去围着客人摇尾巴转圈。有一次她出去溜达好几天没回来,归来就做了母亲,生下三只颜色不一样的小狗,三个小家伙的性格也不一样,有一只黑色的小狗胆子最小,小狗们的爪子落在地上,踩出迷你的小脚印,就像小学课本写的,“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小鸡画竹叶,小狗画梅花”,三只小狗前后都送了人。没多久之后,那只做了母亲的小黄狗被偷东西的人毒死了。
时隔二十多年回到故乡,二老的老房子早就没法住了,曾经雪白的墙面上不知何故还出现了巨大的裂缝。曾经住的离外公最近的大姨也搬去了镇上,但她家的老房子还能使用,于是我们在她黑黢黢的老屋里住了几天。
那天下午我和二老在老屋的门前坐着,时值清明,草木葱郁。废弃的农田里开着紫色的小花,我也没了小时候采花的兴趣,只是发呆。一个老者从门前经过,我外公突然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老者回头惊讶的看着我外公,边喊边走过来,“为典啊!真是为典啊!这都多少年没见啦?”他们紧握着四手,“二十年吧。”他们热切的聊着老朋友都在哪儿,有没有去世。老者走过之后又陆续来了几个老相识,于是村庄衰败带来的落寞在那天下午一扫而空,外公是个很少情绪外露的人,那些天却开心的像个小孩。
回到村子的那天,外公外婆和一群老人在一个能说会道的老人家里坐着,几条长板凳围成一个圈,每个人都捧着自己的水杯。主人给每个人的杯子放了一些“争气的女儿从外地带来的好茶叶”,也给我这个没带杯子的年轻人洗了一个玻璃杯装了一些茶叶加了开水交给我。我平日里很少喝茶想要谢绝,外公说,“喝吧,是猴魁呢,不碍事的。”转而向主人称赞茶好,于是我也捧起了杯子。在一群老人的边缘坐着,听他们用我有点生疏的家乡话说着往事,说着以往相识的人的近况,说到谁得病死了,大家感叹“那么好的人啊。”说到谁的女儿年纪轻轻得了癌症去世了,都想知道那人“现在过的还好吗?就那么一个女儿,还那么早去世了真是可怜。”他们接纳了死亡的存在,并且不忌讳谈到自己还能活多少年,每个人都被衰老和病痛折磨着,每个人都很怀念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四十年前的生活,那时候他们是家庭的顶梁柱,现在他们的家庭面临崩溃,在孩子们的世界里他们只能偏居一隅。
那天中午我们在二外公家里吃的午饭,二外公是我外公的弟弟,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外公的母亲过世后老外公续了弦,这位后妈对我外公很不好,所以兄弟俩一直不合,我在外公家住时也极其害怕这个爱计较又很凶的二外公。但那天中午一切都很和平,他们交换着近况,虽然言语中仍然觉得二外公想和哥哥争个高下,但不免总是有共同的感伤,竟也没人在意那些。为了迎接二十年没见的外公外婆,他们特地杀了一只鸡,炖了鸡汤。不爱吃肉的外公也没有推辞,喝了一碗。回来之后外婆说“二十年过去了,怎么还是杀鸡招待人呀,鸡又不稀罕了。”说着感慨起还是在城里生活好。“那个茅厕我也用不惯了。”
没两年之后二外公病发去世了。外公带着几个孩子回去参加了葬礼,坐不动长途车的外婆没能参加,她在家里念着,“幸好咱们上回回去了,很多人怕都是最后一面了。”说着擦起了眼睛。
那次回去外婆没有见到她的二哥哥,她的亲哥哥也有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了,老人家后来跟着孩子搬去了另一座城市。外婆找人打听来二哥哥的电话,但是又不愿意打过去,愤愤的说“二十几年不见,他都不打给我,我也不要打给他。”这事就不了了之了。有一天外公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开口要找宗全,外公喊起来“是二哥哥吗?是二哥哥啊!老奶奶你快来,是二哥哥!”外婆跑出来接过电话,喊了一声“二哥哥”,就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