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年少时心里都有一个江湖,腥风血雨,暗潮汹涌,鸿博也不例外。
鸿博自小心里就有一个江湖,称王称霸,号令一方,无奈父母一辈子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一家三口挤在三十平的房子里,算起来屋子不小,可是堆着父母从工厂带回来的工具——为了能够赚更多钱,鸿博父母下班后还会回家做一些活,两三点钟睡对父母而言太过正常。
十五岁的鸿博一家住在A市的一处平房区,快要拆迁了,听附近的邻居说这次拆迁费大家都能拿到不少,难怪最近爸爸出来进去都哼着小曲儿。
鸿博爸爸原本是个半路出家的乡村老师,90年代乡村地区对老师的要求不是很高,有些文化的人就能教书了。可是后来县里教育改革,撤下去许多无证教师,鸿博爸爸就是其中一个。那时候鸿博还很小,两口子商量着乡村不能教书了,索性就到城里打工谋生算了,孩子还能得到好的教育。卖了乡下的地和房子,又问亲戚朋友借了些钱才在平房区买了这么个小房子,中介说这个地方肯定会拆迁,房子会增值,可是一等就是好多年,这才有点儿音讯。
鸿博很争气,书读的不错,是老师同学眼中的乖乖仔。后来老赵总说,鸿博读重点高中绝对是没问题的,可惜了啊,可惜了。确实,可惜了。
老赵说的是鸿博初三那年三月的事,鸿博父母在厂子里赶工,第二天就要交货了,可是还有一批货因为质量不好被返工,需要改进的产品堆在一边。鸿博妈是个老实巴交的妇女,即使那些产品的质量问题错不在她,可她还是主动提出为新来的小杜分担,于是两口子一直工作到第二天早晨四点才骑着车回家。
车是鸿博初中这三年参加各种竞赛得的奖金买来的,一个二手电瓶车,买回来的时候后座破破烂烂还有个窟窿,可是鸿博妈说这是鸿博送给他们两口子的第一份礼物,怎么看怎么好看。她用厂子里不要的旧泡沫补了上去,又在外面缝了一块自己用毛线勾出来的坐垫,看起来像新的一样,邻居看到了都说好看。鸿博妈妈脸上笑出了花,他爸爸在一旁调侃,都七老八十了还跟个小姑娘似的。
三月北方三四点钟的天还是一片漆黑,前阵子刚下过雪地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白天化了,晚上再冻上,如此反复,地面到了夜里滑的不行。鸿博爸妈回来的时候都会格外注意,遇到冰面也都尽可能避开。
可那天实在是不凑巧,两口子骑车拐弯时迎面来了个小汽车,晃眼的远光灯摇摇晃晃的照过来,鸿博爸条件反射的拿手挡光结果电动车就拐到了冰面上失去了控制,和小汽车迎面撞上,福大命大两口子命都保住了,可是鸿博爸爸的腿废了。后来证实小汽车司机误用了远光灯、超速而且还是酒驾,可人家家里有钱有势,而且鸿博爸妈还在医院急需用钱,最后赔了一笔医药费,也就私了了。
那是鸿博第一次和别人谈判,几个回合下来,深知对方律师的老练,律师说:“不是我瞧不起你,穷人是打不起官司的,等你什么时候有能力了,再来和我谈条件吧。”律师的话没错,穷人打不起官司,再或者说,穷人耗不起。
在那之前鸿博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数学家,在那之后他的梦想成为一名律师,专为穷人打官司。这一点我特佩服他,可我没他那股子韧劲儿。
其实那年中考鸿博考得很好,也考上了重点高中,但是他去了一所普通高中,原因很简单就是那所普通高中为了吸引更多人报名对一些中考成绩优异的学生减免费用,给学生适当的奖学金,节省了不少开支。
他也出息后来高中考到了省重点大学,而且学费这些全免,还有奖学金。鸿博模样端正,个子高高,喜欢他的姑娘蛮多,可他偏喜欢一个叫小小的。一喜欢就是从初中到大学,小小高中才注意到他,认识的久了也有了情愫,到后来大学在一座城市,小小有意无意暗示过鸿博很多次,可他明里暗里都回绝了。到了毕业时小小问他喜不喜欢自己,他说,不喜欢,他喜欢双眼皮的姑娘。小小是个单眼皮。
“我这一辈子吃的苦太多,从不怕累,可是我不能让小小把她的人生赌在我身上,我自己一个人怎么都能熬,小小不行。她从小娇生惯养,哪里知道为了一顿饭钱抓心挠肝的感觉。”说这话时我们大学刚毕业,几个人正意气风发,唯独鸿博兴致不高,一个人喝酒,偶尔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也都离不开小小。他说的没错,小小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商人,她母亲是大学的教授,而她是家里的独女,从小吃的最大的苦可能就是大学体育课测试时的800米了。鸿博顾虑的我们都清楚,可是也都别气他怂,爱就爱吧,怎么就不能有个结果。
“就不怕她怨恨你?”这话放在平时我是不敢问的,怕戳他痛处,那天也就是借着酒劲儿问了一句。
“恨我?恨就恨吧,久了也就忘了。以后提起我,一句‘杀千刀得’也满足了。”
“鸿博,你后悔吗?”
鸿博没再回答,猛的闷了一口酒。后来三年多他也没联系我们,电话打过去是空号,骂他好多次这没良心。
昔日几个一起在明日街混的小子都有了自己安身的本事,虽然一直是他们的累赘,打仗不行,跑路总被抓,可好歹凭着自己那点儿文学本事在老赵的公司混了个文职,后来做的顺手,老赵帮趁着我开了个工作室,吃水不忘挖井人,一直和老赵的公司有生意往来,不过生意是生意,朋友是朋友,我们拎得清。现在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妻儿都好,天下太平了。
“团子,是我……”久久无人说话,突然传来一句话,吓得我一激灵,是鸿博。过去的几年里经常接到这种电话,接通了,没有声音。其实之前也猜到了,可他是爱面子的人,也就没开口试探是不是他。能打来电话,说明还不错。但是今天着实有些意外,这个电话好像把我带回了大学时代。
后来回家翻看老照片,才发现毕业前鸿博和小小唯一一张合照在我这里,他没问我要过,我也没什么印象。不过小小这单眼皮我倒是记得。
鸿博说过,“老子就喜欢小小单眼皮的样子,以后我家孩子也得单眼皮,随她。”那时他已经醉了,却没人拦他,喝吧喝吧,醉了也好,一觉醒了就醒了不是。认识这么多年,他醉过的次数有限,唯独那一次,醉了,可我知道他不尽兴。
到现在再接到他的电话,距离毕业四年,他说他真的成了律师。这我其实知道的,陆陆续续看过他的新闻,和他当时说的一样,给穷人打官司,打正义的官司。他说他要结婚了,累了,想要定下来了,一个不错的姑娘,北漂时遇到的,一起搭伙过日子久了也就有了感情,要结婚了,请我们去喝喜酒,他说,那姑娘大双眼皮特好看。
“嗯,结婚好啊,小小孩子都满月了,你也抓点儿紧吧。”挂电话之前还是忍不住和他说了小小的消息。他没回答,也没犹豫,就挂了电话。
“你们那时候怪我,我也怪自己,可是你们不知道一个穷人的自卑,吃个饭都要算计着钱,我知道因为我的自卑断送一段感情很可惜,可是我从不觉得那样做错了,再来一次也是一样的。有时候一个人因为从小家庭环境的影响,他心里那种自卑是未来多少荣誉都无法填充的,贫困的生活处境注定要让我主动放弃一些东西。感情也是其中之一,可是那段感情永远在我心里,我不觉得自己辜负了她,爱她的那几年,我拼尽了全力,除了告诉她我爱过她。”
这是鸿博后来给我发的信息,我给甘宁他们看,他们都说,鸿博这辈子活的比谁都明白。爱情这个东西,离不开生活,鸿博更离不开生活。
兄弟几个曾经一起数落过鸿博,怎么就知道小小跟着他一定会吃苦呢,怎么就知道小小吃不了苦。因为这个,我们对小小的事情都格外挂心,总觉得他们还有可能。直到小小结婚,生子,再到现在,他说他爱过她,而不是爱她,才发现当事人都走出来了,而旁观者反而沉迷其中。
想想还蛮有趣。
可能到最后我也得娶个人搭伙过日子,想想总是不甘心。
那些说着要嫁给爱情的人一个个结了婚,反倒是我孤家寡人,你问我孤不孤独,实话是孤独,可我骨子里不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