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村事之十七:麻五
杨府/文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乡间旧俗,人生而存世,除族中长辈赐与学名外,村人又常据其特点或富于个性化的言行,取一绰号。村民大多都有绰号,勿论褒贬,皆恰如其分。在戏谑和调侃中显出亲切,于交往中也算表示认同了。人们解释说,人无绰号,行之不远。事也切切如此。人一旦有了绰号,即便离开村庄多久,亦因绰号而被人长久谈起,甚或怀想。叫得响的,本名反而不彰,甚至被人遗忘。
麻五叔即属此例。
他在族内堂兄弟中行五。村上大炼钢铁那年,麻五叔四岁。男丁都派到遥远的伏牛山去采矿石,他的父亲即在一个太阳黄不啦唧的午后,为排除哑炮而陨命。割谷的母亲被传来的噩耗惊得晕厥过去,人们在忙乱之后才想起了麻五。
其时,麻五叔躺在队上的草料房里,嘴唇乌紫,脸上的水泡明晃晃的,好像雨后的水珠散落在荷叶之上,微风稍起,便要坠落似的。经验老到的四奶奶说:出水痘了。那时,村子时兴神婆下药治病的风俗。神婆跪在蒲团上,双目紧闭,双手合拢,对着门墩儿,头如捣蒜一样,叩头作揖,祈神赐药,嘴里呜呜啦啦地念动仙诀——
俺大圣,不中用;
叫天宝,下药情,
药性下大点儿。——
也算麻五叔命不该绝,三天后居然退了烧,活了过来。却从此脸上麻麻点点,有些竟有黄豆粒般大小,好像要把什么给镶嵌进去似的。村人自此喊他麻子五,简称麻五;晚一辈的,叫麻五叔。
孩子们喊他麻五叔时,他不愠不恼,偶尔还能从脏不拉叽的衣兜里掏出些豌豆糖赏给后生。因此,麻五叔虽然面目狰狞、丑陋了些,心肠却和善得很呢。上学时,老师也从不提问。麻五叔的名字,大概除乡上的户籍员外,也许没有多少人记得……
岁月荏苒,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麻五叔由于父亲的缘故,最终被推荐上了公社的高中,在村里引起一番轰动。
麻五叔自是十分自豪,左衣兜里时常挂着二支钢笔,走起路来,手抄在背后,一副斯文模样儿。常作譬说:高中生即相当于古代的秀才呢!我们村在前清同治年间才出了一个曹秀才呐。言外之意,他是百多年来村上第一个真正识文断字的人。人们听得多了,亦渐渐相信起来。碰到寒暑假归来,地里干活的人忙停下活计,老远就喊:“秀才回来啦!”大概为显者讳,当面很少再有人叫他麻子五了。
只可惜麻五叔时运不济,命途多舛。高中毕业后,没能被推荐去上大学,回乡务农去了。但麻五叔写得一手好字,逢年过节,也常被乡邻们请去写对联。书是终究没有白读。彼时又讲究突出政治,村上出了个“秀才”,就把写标语的活儿交给了他,一天记一个壮劳力的工。属技术活,不用下大田劳动,人们又都羡慕。
村长让我给麻五叔充小工,记半个工。上工的钟声未响,麻五叔即早早把我唤醒。从村东黄二叔家直刷到村西周三炮家。
麻五叔写字时,先在土墙根前一站,又后退几步,犹豫片刻,就用扫帚沾着白石灰在墙上写下一溜儿方方正正的大字儿,一撇一捺,极有章法。夕阳里,收工的人们归来,站在麻五叔身后,啧有赞言,麻五叔即愈发来劲儿。
逢古镇开集日,又会别出心裁。在傍村的公路旁,临时搭建一些用高粱秸编织的席子做标语墙,排半里长。麻五叔即在上面笔走龙蛇,云卷云舒,引得路人一路赞叹。队上为此还得到公社的表彰呐。
队长高兴,把点着的一锅旱烟递给麻五叔,以奖励的口吻说:“来,吸一袋!”麻五叔受宠若惊,谄笑着接过队长递过的烟袋,猛吸了二口,“咔咔咔”……,被呛得咳了起来。队长大笑着说:“写吧,一天再加二分。”
麻五叔的字自此写出了名,三里五乡的人没有不知道“写字麻五”的。老爷爷老奶奶说,识文断字在前朝古代也是香饽饽呢!后来,大队干脆把麻五叔给调了去,负责十里八村的标语粉刷。照例每天由队上记十分,大队补助二分。虽然工酬相同,但地位不同,麻五叔在乡邻们眼里,也算是个人物,煞是风光。
桂花飘香时节,大队工宣队成立了,麻五叔又被抽调到剧团,编写戏词。他把见到的、听到的易风移俗、敬老爱幼、“右倾翻案”等方面的典型事迹编成戏文,深入田间地头演唱。由于现实感强,工宣队深受农民喜爱。
据说,工宣队里一个浓眉大眼、高挑个儿的姑娘看中了他。还去村里看过麻五叔的娘,临走拉住麻五娘的手,十分亲热。村上人说,这事看来八九不离十了。谁知姑娘的家人坚决反对,说,麻五叔人丑,家里又穷得叮当响,不图他家里富有也得图个人样儿呀!
姑娘的舅舅时任大队治保主任,抓住去年麻五叔去古镇赶集的一件事,说他从街东用五角钱买只鸽子又拿到街西七角钱卖掉,属投机倒把行为,要开批斗会……。硬逼着麻五叔悔了这婚,生生拆散了一对苦命的鸳鸯。那夜月光皎洁,草间流萤,不时举着火把飞来。俩人在河边柳树下抱头痛哭了半宿,引得村中的夜鸟也哀哀了一夜。姑娘就在当月底的一个小雨天,含泪嫁到四十里外的歪子镇了。
麻五叔从此无精打彩,诸事都做不来,越活越窝囊。好心的人劝他振作,说,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长着呐!
麻五叔却常表现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说:小孩子尿尿,流那儿算那儿。
自此再少人劝。后来西河有人从外省领回来几个姑娘,麻五叔的舅爷做主,要给麻五叔买一个做媳妇。可是,麻五叔家的生活拮据,清汤寡水的锅内能捞出月亮。因而,一时又拿不出足够的钱和粮票,事儿只得做罢……
春天,紫燕北归,在房梁间如黑色的闪电穿梭时,农村开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了。麻五叔由于久违农事,荒于稼穑,地有他母亲侍弄着,日子自是栖惶。麻五叔整天泡在镇上的茶馆里,与一帮闲客斗鸡取乐,以赌输赢。暮色重了,才牵着夜的手回家。村头负暄的老人指着他的脊背说:“土命人,读书多了也是白搭。”很有些蔑视之意。
麻五叔的舅爷会些阴阳八卦,麻衣柳庄。看到他这么不成器,种不了庄田,就有意带了他,欲传衣钵。先是让他从天干地支学起,嗣后,又教他背了《玉匣记》。一年下来,麻五叔竟登堂奥,能够独立支撑门户了。
一次,麻五叔被邻村请去看墓地,月亮升起来了,大野苍茫着白。主人请他在瓜棚下吃饭时,说,既然你是一个人,就帮着料理几天吧,写一写祭幛挽联。
麻五叔想,闲着也是闲着,有酒有肉就行。当下应允。
死人入殓时,吊客们不怀好意地撺掇说,麻五是个秀才呀,写一篇悼词悼念悼念咋样,以寄托儿女们的哀思。麻五叔借着几分酒意,一气呵成,而后把写好的祭文用白纸誊正,口中一连声地说“见笑见笑”,一边把祭文贴在灵堂外边的墙上,惹得许多人来看。这时,就有不大识字的乡民怂恿麻五叔读上一遍。麻五叔亦不曾客气,他往灵堂前的青石台阶上一站,把先前学戏的架势端出,慢慢唱将起来,并马上入了角色,抑扬顿挫,悲从中来。原本为表现自己,不成想丧家老幼哭声益壮,凄凄惶惶戚戚,妇女们更是呼天抢地。看丧的人们亦不免怀想起死者生前的诸多好处来。事毕,丧家给了他30元谢仪,二瓶老白干和一些剩卤菜。人们碰到他,又都夸他的文章写得好。
渐渐地,麻五叔也就悟出了些道道儿。先是,一听说乡里一有人亡,他即主动上门服务,写唱祭文,兼看风水,报酬多少不计,权当帮忙儿,但又往往不会落空。除有三二十元的进项外,还能得到一荷叶的酒菜。偶而遇到大方之家,几天下来,也有百把十元的收入。次数多了,竟写出了套路儿。他只需问一下死者的生辰八字,生平行状等情况,便很麻利地套写出一篇之乎者也、哀哉尚飨、文白夹杂的祭文出来。麻五叔又擅长表演,拿上文章尚未唱,已自无语凝噎,潸潸的泪水即刻盛满了酒盅似的麻子坑里,引得看出殡的人们也禁不住直抹眼泪。
村上有孝顺的后生怕自家老人看了悲恸场面伤心,风烛样的身体受不了刺激,就不让老人去看,或者把老人暂且送到远方的亲戚家。有些老人又怕过不了干冷的冬天,于是早早对儿女们说,死后希望能有麻五的文章送行,黄泉路上也风光呐!
麻五叔的名气愈来愈大,愈传愈远,甚至百多里外的外县人也来请他。麻五叔立下规矩,写唱一篇祭文60—80元,并把价码印在名片上。隔三差五,远乡近邻来请,麻五叔往往先递上名片,凡丧家大都不在钱上计较。所以,麻五的规矩,基本上也就是丧家的规矩了。
麻五叔作文时,左右耳朵根上各夹一支香烟,稍作思考,即下笔千言。一月下来,收入也在四、五百元左右。麻五叔的日子,渐渐有些起色了。麻五叔的娘,竟也能穿着一袭簇新的褂子,忸忸地上古镇赶集去了。
槐花开时,满村子都散发出一股沁人香味,惹得采蜜的蜂们围着花儿忙活。嫁到歪子镇的麻五叔以前的相好儿,看到麻五叔过了不惑之年,还没成亲,心里歉疚,欲给麻五叔寻门亲事。她邻家有位嫂嫂,不但年轻,模样儿也俊,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只是命不好,几年前男人去山西挖煤,压死在井里。她拖着五岁的女儿,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他先前的女友,来回几趟,穿针引线。见了二次面以后,女方竟然答应了。麦收刚过,就嫁了过来。
那时镇上正兴起服装加工业务,麻五叔通过熟人,给她揽下一些加工活儿。穷家日子过怕了,一旦有了固定的职业和收入,她就没日没夜的干,一月的加工费下来,竟多达六、七百元呐,超过了麻五叔的收入。麻五叔一高兴,唤上一家三口,去城里照了一张全家福,还看了一场电影呢。
斗转星移,光阴荏苒。又过了几年,麻五叔的家底殷实起来,就把自家的草房掀掉,在旧宅基地上盖起了上三下四的新楼房。青砖碧瓦,雕栏斗拱。村上那棵最古老高大的皂角树才勉强遮住楼房的一角。
一次,乡长下乡检查工作,特意去到麻五家,围着他的新房转了几圈,对人们说:“麻五是个能人呐。他是咱乡第一个盖楼房的人。”
得到乡长的夸奖,麻五叔的麻脸泛着油光,在太阳下更加熠熠闪烁,咂了咂嘴巴,竟一时无语。又让乡邻们羡慕得不行。
乡长又对麻五叔说:如今人们富裕了,凡事竞相铺张,讲排场,摆阔气,这不太好。古语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要勤俭办事。乡里准备成立一个“乡民红白理事会,”凡婚丧嫁娶由理事会统一指导。既减少浪费,又能树立好风尚。
“我当顾问,你当会长。”乡长又说。
麻五叔听了,口里直推辞“岂敢岂敢!”但终于拗不过乡长,和拍手鼓掌的乡邻们,笑着点点头,算是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