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下坠的人生——《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影评

被嫌弃的一生

梦想是自由的,但是,能够实现梦想,过上幸福生活的人,只有那么一小撮而已,所以,没法如此幸运的其他大多数人,要么伤心叹息,要么烂醉如泥,要么匆匆了此一生,要么讪笑着搪塞过去,无论怎么折腾,前途一片黑暗......

《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改编自日本作家山田宗树的同名小说,影片由中岛哲也编剧、执导,中谷美纪主演,讲述了主人公松子坎坷曲折,充满悲情的一生。

从孩提时代起,爸爸就偏爱缠绵病榻的妹妹久美,久美的病情很重,为此担忧的爸爸,总是脸色阴郁,不苟言笑,被忽视的姐姐松子,从小便感受不到父爱。只有一次,去看望住院的妹妹回家的路上,爸爸带松子去了商场,还看了马戏,松子用学来的小丑的鬼脸,逗笑了爸爸,这是唯一一次她单独和爸爸在一起。

为了得到爸爸的关注和爱,松子努力考上爸爸希望她上的学校,选择爸爸希望她从事的职业,努力成为爸爸理想的女儿。然而,爸爸仍是更关注无法过正常生活的妹妹,所有的努力都成了徒劳。在被学校解聘之后,愤恨无助的松子选择了离家出走。

之后的人生,为了获得在爸爸身上没有满足的对爱的渴求,松子不断跳入背叛与伤害的关系之中,在渴求、失望、痛苦、沉沦中挣扎,一次次受伤,一步步下坠,被侮辱与损害,被讨厌与抛弃,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无法破解的诅咒。

这是一部女人成长的辛酸史,其中对爱的强烈渴求,对关系的极度依赖,是很多女人命运的缩影,也因此,这部片子看了让人心痛和深思。

片中对各种亲密关系均有涉及,其不可避免的悲剧性结局也令人唏嘘。一个女人,要如何克服先天爱不足所带来的巨大匮乏感,为自己的幸福负起责任?又如何在索取与付出之间取得平衡,成长为自爱爱人,丰盈有力的独立个体?这是生命中至关重要的课题。


生而为人,对不起——不被父亲关注的女儿或许会终生活在爱的匮乏中

孤独的童年

生命就是关系,所有的关系中与父母的关系最为重要,大部分的人际关系都是孩提时代与父母关系的复制,我们会吸引与父母有同样特质的人来到生命中,直到从中学习并成长。

通常与爸爸关系亲密的女孩,长大后更容易婚姻幸福,被老公宠爱。从爸爸那里得到了充分的爱与支持,女孩长大后只会对“好男人”感兴趣,而不会出于恐惧,苟且于没有营养的关系。爱与被爱的体验,最初源于与父母的互动,童年对爱的渴求得到满足,今后的人生就不会过多被情感需求束缚。未得到满足,匮乏感可能伴随终生,并在无意识驱使下,一再体验匮乏并试图弥补。

童年的松子很孤独,她体会不到爸爸的“爱”和“肯定”。爸爸的冷落,一方面,让她有深深的羞愧感,无法确认“我是个有价值的人,值得被好好爱”;另一方面,也让她相信,只有足够努力,足够好,才能赢得爱和关注。于是,牺牲自我的“讨好”成了松子重要的生存模式,为了摆脱孤独,满足对爱和安全感的强烈渴求,她对关系有异乎寻常的依赖并常常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片中那些梦幻的画面也是她内心的写照)。

看看我

这个曾让爸爸露出难得笑容的鬼脸,在剧中多次出现,它是松子讨好爸爸,获得关注的唯一方式,成年后每当窘迫无措时,她还习惯性地做这个鬼脸,然而却往往不合时宜。鬼脸长大后显得荒诞,而不再可爱,住在松子内心的那个小女孩,执著地用同样的模式渴求关注,却忽略了作为成年人,她有更多的选择。

我们总在固守同样的模式

对孩子来说,她只能根据自己有限的经验去认识和理解世界,随着成长,认知和生存能力不断提高,需要通过反省,检视旧有的认知,调整行为的模式,正如派克博士在《少有人走的路——心智成熟的旅程》中所说,我们需要敢于面对挑战,修正过时的地图,然而这又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

松子的一生受制于同样的模式,追其根源,源于父爱的缺失,然而真相却并非如此。在她离家出走三个月后,爸爸因脑中风突然离世,有一次松子回家,看到爸爸临终前写下的日记,从她离家那天起,日记的最后一句话都是对她的惦念。她百感交集,这时因她离家而精神受到刺激的妹妹跑进来,吓得她夺门而逃。

“我们总是规避问题,而不是与问题正面搏击”。接受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实,释放掉不被爱的创伤,允许藏在心底的爱流动起来,从不同的角度重新看待过去,每个人都有机会重启人生。遗憾的是,松子选择了逃离、流浪,带着刻骨的孤独,把自己放逐得更远。

虽然终其一生,她都如此渴望回家,渴望来自家的温暖。


母爱——生命力量的来源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片中没有任何一个松子妈妈的正面镜头,在这个家庭中,妈妈似乎隐身不见了,也许这寓意了男尊女卑的日本传统社会。

爱是生命的营养

松子是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女人,一次又一次,她以为自己的人生完了,一次又一次,她顽强地站起来,再次开始歌唱。甚至在死亡到来之时,她手里握着的,也是重新开始的希望。惟其如此,她才令人心疼,让人唏嘘。

松子的母亲应该给过她足够的温暖和爱,这是她旺盛生命力的来源。她的纯真善良,对人的爱和包容,体现出很强的母性力量。母爱是包容的,被母爱滋养过的生命,往往更有爱的能力。

在传统的日本社会,女人默默付出,却很难获得与男人平等的尊重。在很多家庭里,赚钱养家的男人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男性力量成为主导,而女人往往沦为背景。

女孩要成为自尊自爱的独立个体,妈妈常常是她的第一榜样。消失不见的母亲背后,意味着女人在关系中的弱势,被踩踏,被嫌弃,却得不到应有的尊重与呵护。


你一点都不可怜——充满竞争的姊妹关系

没有任何一秒钟,一件事,我们不是在为自己活,这是自我的天性。

我们常说手足情深,却忽略了姊妹关系的另一面。就像森林里互相依存又彼此竞争以获得生存空间的植物一样,人的自利天性决定了在家庭中姊妹之间会存在竞争——争夺父母的爱与关注!与竞争相伴而生的是嫉妒,以及挫败导致的愤恨。

缠绵病榻的妹妹得到了父亲极大的关注,从姐姐松子的角度来看,妹妹夺走了原本属于她的父爱。这种被剥夺的感觉,积蓄出很多的委屈和愤怒。

在松子需要家人的支持和理解时,爸爸却训斥她不顾虑妹妹的感受,在被学校解聘之后,她选择了离家出走,临走前,她将全部的愤恨倾泄到病怏怏的妹妹身上。

姐姐离家后妹妹精神失常了,直到死,她都盼着姐姐回来。相伴多年一起长大,让她们之间有着深厚的感情,然而这份爱却被嫉妒和怨恨遮蔽了。

两个善良的姐妹无法挣脱命运的锁链,错过了彼此的亲情。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松子在想象中为妹妹理发,从心理上完成了与妹妹的和解,这给了她继续好好活下去的动力,让她决心从颓废中站起来。

亲情是爱的港湾,在风雨飘摇的孤独人世,给我们以支持和安慰。姊妹是伙伴,一起长大,一起分享人生。然而在手足关系中,除了爱的温情,还有竞争的残酷。嫉妒源于对爱的渴望,它是人性的一部分,抗拒和逃避它,只会让分裂和罪恶感更加无法挣脱,让我们永远停留在原地。

真正意义上的爱,既是爱自己,也是爱他人。和解是内心对爱的回归,原谅了自己,也宽恕了对方。

家是温暖的问候
和解是爱的回归



一切执著的根源在于爱的缺失——亲密关系中我们到底在寻求什么?

每个女孩都渴望成为白雪公主,可是不知道哪个齿轮没有吻合,变成了黑乎乎的乌鸦,如果这是童话,一切可以重来,对于仅有一次的人生,却太过残酷。

只要不是一个人,只要离家远远的,跟谁在一起都不在意。离家后的松子为了逃避孤独,如飞蛾扑火般投入一段段关系,成了一个到处讨爱的人,却一步步走入更深的痛苦。

孤独的人散发着同一种频率,一见钟情,常常是最大的陷阱,对爱匮乏的人,往往被同样缺爱,却没有爱的能力的人吸引,以满足彼此融合的需求。

承诺只是当下的感觉

松子的奋力付出,背后是对自我的救赎。她想用牺牲自我的“爱”来换取对方的真心以待。然而,她的行为却在告诉对方“我不值得被好好对待”,结果当然是侮辱与践踏,欺骗与背叛。而对于有良心的男人,她的爱又太过耀眼,让对方承受不起。施与受一旦失衡,要么赋予对方予取予夺的权利,要么给对方很大的心理压力,无以回报,只能无情。龙洋一在监狱里幡然醒悟,意识到自己对松子的伤害后,决定不再拖累她,于是主动遗弃,结果给松子带来更大的打击。

童年时的松子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不被爱,长大后,她一次次重演童年的体验,一次次哀痛欲绝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命运如此,为什么男人都这样对她,她以为换一个人,就会有新的希望,然而始终无法摆脱被嫌弃的命运。

孩子天然是自恋的,会把一切归结到自己身上——“是我不对吗?是我做的不好吗?”作为孩子,我们能左右的非常有限,却以为一切都与我有关。作为成人,我们有足够的能力和资源去决定自己的生活,拒绝被伤害与侮辱,然而很多人却放弃了选择,以为一切都无法改变,终其一生,毫无觉知地在痛苦中轮回。

那个瞬间,我觉得我的人生完了。

松子的人生在一次次失败的选择后跌入深谷,她凭着顽强的生命力一次次站起来。

小时候,谁都觉得自己的未来闪闪发光,长大后,发现人生没有一件事遂心愿。

最终,她还是放弃了,却没有发现制约她的是自己的心魔。害怕孤独的松子,拼命逃,拼命躲,却还是难逃孤独。

伤害好过孤独?

一切执著的根源在于爱的缺失。因为匮乏而走入一段关系,却发现失落后的空洞变得更大。


她的爱太耀眼了,我承受不起——给你最大希望的人,也会让你最绝望

从生下来没有被人爱过,对于我这种人,松子的爱情,太过耀眼,太令人心痛,太可怕了。

松子的命运因龙洋一而一再转弯。

龙洋一和松子是一样孤独的人,他从小无人关爱,上学时是个性格孤僻的不良少年,松子知道钱是他偷的,出于不忍,替他背下偷钱的“罪名”,甚至轻率地拿同事钱包里的钱去顶帐,结果因为龙洋一反口,导致松子百口莫辩,被学校开除,从此离家出走,开始流浪。

成年后的龙洋一成了黑社会的小混混,当他再次出现在松子面前时,已长成男人。他向松子告白,自己当年不是出于恨,而是由于爱,这让刚从监狱里出来,孤身一人的松子内心重燃爱的希望。

呆在这里也是地狱,出去也是地狱,既然两头都是地狱,那还不如出去。

松子选择与龙洋一在一起,这个爱她的男人,让她享受到短暂的幸福。在关系热烈时,她一再地问——“爱我吗,一直陪在我身边吗?”——直到龙洋一厌烦。

哪怕挨打,哪怕送命,比起孤零零一个人还是要强些。

因为害怕孤独,松子把自己的命运与龙洋一紧紧捆绑在一起,“索性你要当流氓,我就当流氓的女人,只要能在你身边,我都无所谓。”

直到龙洋一因为黑吃黑,被关进了监狱。在狱中,龙洋一无意中看到《圣经》里的文字,心灵被深深地震撼,借由神的力量,他开始反思自己的人生,明白自己只会伤害人,却不会带给人幸福,而“我能为松子做的就是再也不见她。”

松子的爱温暖了他

高墙之外,松子仍在痴痴地等待,对她来说,有一个人可以守候,内心就不会感觉彻底的孤单。

带着红玫瑰迎接龙洋一出狱的松子,却遭到了迎面一击,倒在雪地中,她鼻孔流血,仰天而问——为什么!

绝望是因不再有希望

从此松子封闭了自己的内心世界。

不再相信任何人,不再爱任何人,不让任何人进入我的生活。

她开始自暴自弃地苟活,“连呼吸都嫌麻烦”,这种自戕式的选择,让她远离伤害,却也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现实的世界让她伤痕累累,偶然间电视上充满阳光的男歌手在她“漆黑的人生里,点燃一片光明”,她开始疯狂追星,给偶像写信,结局当然还是一场空,生命仍然全无意义。

我对你着了迷,我的眼里只有你,仅仅看着你,我就无比幸福,希望你能够理解我。

这种失去自我的爱,最终什么都没有换来。所有的外求,统统失败。

在松子被嫌弃的一生中,龙洋一对她用情最深,也伤她最重,因为他的不成熟,根本无法给松子稳定的幸福。两个同样渴望爱,害怕孤独的人曾抱团取暖,最终却失之交臂,等到龙洋一懂得爱时,松子已撒手人寰。

在一个没有所爱的世界里,他再也生无所恋!


我等着你,松子——真正的朋友会推动你生命的成长

你们看上去一样,但她却有老公,有明确的生活目标。

爱是松子生命的支撑,然而她一生却不断地体验背叛,只有在朋友泽村惠这里,她体验到情感带来的温暖。

同是天涯沦落人

泽村惠是松子的狱友,出狱后,松子做了美发师,惠成为A片女优,两人在美发店重逢,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共度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然而,敏感的松子意识到惠跟自己的不同,她有老公,自己却孤身一人,于是主动疏远,断绝了两人的友情,这是唯一的一次,松子主动抛弃对方。

惠一次次去找松子,遇到松子和龙洋一在一起,她警告松子,跟这种男人在一起,“他会把你拉入地狱深渊”,然而,松子已如飞蛾扑火。

不管是地狱还是别的地方,哪里都跟着去,说这话时,她实在是很美。

18年后,两人在医院重逢,惠实现了她的愿望,已经出人头地,事业有成,松子则完全自暴自弃,已经蓬头垢面,邋遢臃肿。

惠追上去问“你好不好?”,松子仓皇逃走,惠塞给松子一张自己的名片,说她正在找美发师,希望松子能来。

我等着你,松子!

真正的爱,不是拉着对方一起沉沦,而是希望对方更好。友情意味着真切的关怀,愿意推动对方成长,并与之分担生命中的快乐与忧愁!

在松子被嫌弃的一生中,泽村惠成为一抹亮色,也带给她重生的希望。

真爱能够帮助他人进步,也会使自己更加成熟。

自由意志只是幻象,我们以为自己是自由的,却不知,我们并不是自主的,而是被生命早期写就的程序所支配。

电影借助松子的侄子笙的视角,回顾了姑姑的一生,叙事极有张力,在时空之间转换自如。同时,笙与父亲的关系,与女友的关系,也形成了映衬,让电影的主题表达得更加丰满。

她一直到最后,都那么笨拙,那么不幸,可是阿龙却说她是上帝。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上帝的话,向姑姑一样,让人欢笑,给人打气,爱别人,自己却总是伤痕累累,完全不打扮,傻到透顶的人,我倒是愿意信仰这样的神。

被嫌弃的松子,让逐渐了解其一生的侄子对她产生了亲切感。在她死后,她终于得以回家。

笙的女友认识到“人的价值,不在于让别人为你做什么,而是为别人做了什么。”于是去了乌兹别克斯坦做志愿者。松子的一生,都在为别人做什么,却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生命的价值,连死亡都那么随意,充满偶然。

未被爱照亮的人生可悲可叹,而命运的吊诡之处在于,永远没有一个简单的答案可以解开人生的锁扣。我们活在自己的角色里,要么沉沦,要么超脱,路却有千万条。

想起张爱玲说过的一句话,“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或许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才是真的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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