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百年来中国文化,大破,却未大立。由此亦可反推,大立,不必大破。白话文运动的结果,只要识得三五百字,就可以混迹终老,——风雅由是断绝。今日看来,关于胡适,倒是他的本家和冤家——胡先骕——的立论最为公允。胡先骕之《评<尝试集>》,以古文写就,洋洋二万余言,无不挠及胡适痛痒。可是,所谓专家,所谓学者,即便专治新诗史,又有几人正眼看过此文?
1922年,《学衡》创刊,吴宓任主编。胡先骕长文,分两次连载于是刊。胡适之启蒙,先是媚俗,后是救亡,终步入他途。胡先骕未能振聋,后来改治科学,转以植物分类学名世。1933年,《学衡》终刊。吴宓胡先骕诸公,被称为学衡派,当时即已栖身边缘。学衡派之宗旨,当年已三申,曰:“论究学术,阐求真理。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评之职事。无偏无党,不激不随。”百年来,凡违离此宗旨,文化——甚或思想——定然出现危机。
学衡派任何先贤,笔者均不敢望其项背。然则,无妨隔世鼓掌。笔者之文化立场,亦无妨稍稍趋近学衡派。2015年10月,笔者赴浙江领受袁可嘉诗歌奖,期间,获《世界文学》主编高兴先生约稿,乃撰《大江健三郎书店》,欲以大江为例,阐明东方作家应有之文化立场,当时即已推举学衡派,以修正胡适以来之文化极端主义。袁可嘉先生,高兴先生,乃至《世界文学》,均以融化新知为专任,未遑昌明国粹,笔者此文,类似唱反调,竟得到高兴先生再三称赏,暗里,也不免甚为高兴,——不是为我的文章,而是为越来越圆融而通透的氛围。或以为,学衡派,复古主义者也,守成主义者也,甚而至于,骑墙主义者也,种种均非公允之论。汤一介先生——学衡派大将汤用彤先生之子——已多次予以驳斥,笔者不再絮烦。要言之,学衡派或可称为新传统主义,或文化整体主义。昌明国粹,融化新知,非唯并行不悖,前者还是后者的当然前提。
笔者反复思量,特拈出“虚掩”二字,来描摹此种文化立场。文化之门,不当全闭,不当全开,唯虚掩,可得主客咸宜之境,——这就是这册小书的得名因缘。
这册小书共收录十三篇小文,乃是近七年的近作,均秉持上述文化立场。全书各篇,未按成稿先后编排。卷首置《大江健三郎书店》,卷尾置《遇真记(苏小小接受史小纲)》,从外国说到中国,从当代说到古代,自有一番苦心和深意。知我,不知我,均不再多费口舌。这十三篇小文,有随笔,有文论,有游记,有史传,文体驳杂而交错,篇篇都是四不像,然而从头至尾,自有一颗诗心,自有一种虚掩而虚怀的态度。小书起不了什么大作用,唯愿凭此古典之心,采取西洋之蜜,有可能慢慢地——慢慢地——成就一种当代之酿。
这十三篇小文,多曾公开发表,这里要感谢以下师友及刊物:吴思敬教授及《诗探索》,宋琳先生及《今天》,高兴研究员及《世界文学》,孙文波先生及《当代诗》,沈苇先生及《西部》,张执浩先生及《汉诗》,潘洗尘先生及《星星》,蒋浩先生及《诗林》,王学东博士及《蜀学》,王锦厚教授及《郭沫若学刊》,商震先生及《诗刊》。
还要感谢陈先发先生。没有他的鼓励,就不可能有这册小书的结集,更不可能有这册小书的付梓。
我当然清楚,小书亦是小众之书。以是故,还要感谢安徽教育出版社,感谢素心独持的何客先生,在这个物质主义时代,仍愿出版这么冷的小众之书。
谨以这册小书芹献父亲胡克俭先生——他固执,偏激,古怪,暴躁,却又无比朴实而勤劳。愿他永远健康。
胡亮
2017年1月21日
胡亮,生于1975年,诗人,论者,随笔作家。《元写作》主编。出版论集《阐释之雪》、《琉璃脆》和《虚掩》,编著《永生的诗人》,主编《出梅入夏》。目前正在写作诗集《片羽》、论集《窥豹录》、专著《涪江与唐诗五家》。曾参加青海湖国际诗歌节、洛夫国际诗歌节、邛海国际诗歌周。获颁袁可嘉诗歌奖。现居蜀中遂州。
胡亮部分著作,尚有少量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