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祭逝去的你

这座山啊,爷爷的孩子长在山顶,爷爷的孙子孙女长在山脚,是我们家魂归的地方。


至今想起去年10月的事情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仍然记得青海湖湛蓝的水,伸手可触的星星,和清冷的空气,也记得昏暗的葬棚,和哥哥有点陌生的英俊白皙的侧脸。

那时的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仔细看过哥哥的脸。他躺在那里,额头上包裹着一个病人塑料帽,侧脸线条分明,长长的乌黑的睫毛。他在那里睡着了,一层一层的被子盖在他的身体上,好像下一刻就睁开双眼温柔地对我笑。

十月的午夜已经有了冬日的寒冷,深色的棚挡住了刺冷的空气,也让大堂里的空气停滞僵硬。伯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颤抖着,说,你哥哥怎么那么傻,真是一个傻哥哥。我没有话回答,看见哥哥的脸的那一刻,我就失去了发出声音的能力,我不相信,不相信他就这么扔下了这一大家子,独自去了另一个世界。

伯母已经哭得没力气被姑姑扶上楼,奶奶在楼上哭软在床上撑不住睡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悲伤那么苍老的伯伯。寒冷和绝望让每一个前来的亲友忍不住眼泪。我不敢哭,我就这样看着哥哥,紧握着伯伯的涨着青筋的手,我想尽我最大的能力,把他深刻在脑海,以弥补这些年来没能关心他和他聊天。

我想起初中看过的《天蓝色的彼岸》,如果哥哥的灵魂在这里,看到如此悲伤的我们,会不会后悔,后悔迈出的那一步。他以为孤独的世界竟然有那么多人为他的离去悲伤,那么多人对他的深爱在他生前没能传达给他。

凌晨三点左右的时候,是该将他的尸体送去殡仪馆了。亲朋们早就将伯伯扶上楼,没有父母能撑住在这个时候。他们问我要不要回避一下,我说我得留着,多少年我都没能陪他,这个时候他不能没有家人陪着。我和大姑站在大堂的边上,看敛尸人掀开被子,他穿着深蓝色的西装,身体那么消瘦,竟一点儿饱满的地方都没有,但他仍然是那么帅气修长。他们取下了他的塑料帽子,我看到他深陷的有块块青紫的额头。该是有多痛啊,我想,他从6楼跳下来的,那一瞬间,是不是觉得在飞翔是解脱,然后在剧痛中看了这世界最后一眼。他们将他的身体挪到殡仪馆准备的火化的铁架上,盖上白布的那一刹那,我的太阳穴猛的一跳,猛的意识到这是最后一眼,他在我生命中,这个身体在世界上,我能看到的最后一眼。伯伯伯母不在,回家后的眼泪一直积攒到这一刻,崩溃,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痛苦出声了,但那时我听到自己的哭声,那么悲伤,那么惨痛,那么后悔,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努力睁大双眼,恨那模糊的视野。后来我想到,他们提前让伯伯伯母上楼不看敛尸,实在是太对了,他们会崩溃,会崩溃到晕厥。

那一夜没有月光,只有零星的路灯,跟着火花车去殡仪馆的路上,山野都是漆黑的。真的很冷,我穿上了冬天最冷的时候穿的羽绒服,也在车里瑟瑟发抖。还好给哥哥盖上了好多寿被,我想,他在路上不会那么冷。

那夜殡仪馆火化的尸体少,我就看着工作人推着白布蒙上的哥哥进了火化间。愣愣地想着,真的要没有了,这血肉马上会被焚烧最后成为骨头和灰烬出来。我的哥哥,小时候爱欺负我长大了对我很好有点愧疚的,架不住时间淡漠兄妹情的哥哥,要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悲从中来,泪流不止,多少人在火化间前为至亲哭泣伤悲啊,如今也包括了我。

第二天清晨,送丧。我扶着哥哥的灵柩一步步地到我们一起长大的地方,葬在了家乡的山上。他的墓在墓园很高的地方,墓碑上还没来得及题字。这座山上有爷爷的茶园,以后每次爷爷干活采茶时经过墓园,该是有多难过啊。去年爷爷还说过,要带我和哥哥去山上认我们家分到的茶地呢,以后不能被村里其他人欺了去。

这座山啊,爷爷的孩子长在山顶,爷爷的孙子孙女长在山脚,是我们家魂归的地方。



笑笑(我们的朋友)对我说,她曾经问起哥哥对童年的印象,哥哥说,他小时候最爱做的事是欺负茜茜。我很难过,我竟然是从别人口中知道的——我们是彼此的童年。

我的记忆能追溯的最遥远的时候,恰是世纪之交,56岁的样子。那些记忆很碎,像一张张live,但很模糊。所有的记忆里都有哥哥。现在想来,我们都是留守儿童呢,在爷爷奶奶的拉扯下,在山脚的院子里,在鸡鸭声中和土堆旁疯跑着长大。那个时候啊,我常常搬板凳看哥哥写作业,哥哥不怎么理睬我,但会写着写着把铅笔丢给我自己玩去。我最爱跟着他,虽然他要么不理我要么把我捉弄哭。

8岁的时候,我们搬离了山脚,住到镇里。家里经济状况有很大的好转,我们有电视看。我小时候真的很爱哭,震天动地撕心裂肺的那种,而,几乎所有的哭声,都源于哥哥。他最喜欢在动画片播的时候把我撵出客厅,当发现我在厨房偷过玻璃垫着脚看的时候,他会拿杯子把客厅的窗户遮住,在我的哭声中得意洋洋地把电视声调到最大。我向奶奶告状但是并没有用,他太调皮奶奶也宠他最多骂他几句。我还能找到当时我的日记本,用拼音写他的坏话。但是第二天我仍然会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玩耍,然后继续在饭店动画片时刻大哭。

小时候特羡慕他,总能有零花钱买玩具,我就是他的跟屁虫看新鲜都能很满足。真的,我很羡慕他,他的父母是最有出息最有头脸的父母,他是男孩子享尽爷爷奶奶的宠爱。

他上初中之后去伯伯伯母在的城市读书了,很远很远的陕西安康。我特别特别开心,家里终于只有我了,电视都是我的。然后,在他过年回来的那一天,我起早在门口等着他回来,在他过年离开的那一天,追着车哭成一个傻比。

也许我小时候真的不招人喜欢吧,很丑很矮,爱哭又自卑。我们一直没能成为很好很好的兄妹。

他高中的时候养很长的头发,盖住痘痘,是个忧郁的非主流少年。他暑假回来喜欢把房间的帘子拉上,开着空调,在黑洞洞的凉爽的房间里,中午起床打游戏,吃个饭一直到很晚。我最喜欢时不时地给他送小小的白糖冰棍,在他房间里凉快一下顺便看看他在玩什么,一直到他跟我说他吃多了不想再吃。对了,我还偷偷弄坏了他落在家里的先进的学习机……

现在想来,当时的我们因为见面较少关系有很大缓和,他在包容我我依然讨好他。到后来我们还会一起刷柯南,没有音箱一人一只耳机,不过我会借口说想远点儿看保护眼睛把耳机留给他。对了,他是一个近视深度患者,没眼镜等于瞎……

那时我们对对方很好,但是相敬不是真正的兄妹。

冲突发生在升高三的暑假。我想去浙大看看,而答应我在杭州带着我的他第二天反悔了,我很难过,因为他因为天气太热不想出门学校离浙大远反悔,我哭着表示没有他带我也要去杭州。但是奶奶和大姑把我买好的票找出来退了。我开始讨厌他,然后发誓再也不要跟他讲话。事实上,我们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有机会讲讲话,而且两人都非常客气,一直到我考到西交,一直到去年8月中旬。

他是因为精神分裂症而离开的。病势凶猛,痛苦不堪。他那么聪明呢,理科好对三体感兴趣还能在知乎上答题,看的量子力学我至今不懂。他画画很好,素描和水彩我望尘莫及。他设计的衣版能为他赚来一辆保时捷。他是我们这一代孩子的老大,是榜样,是我们羡慕的大哥。

如果有人告诉以前的我哥哥会早逝,我一定嗤笑,他可是最聪明最幸福最有成就的孩子了呢。我以为他能给我找一个温柔美丽的大嫂,以后过年过节可以串串门,在我们都苍老的时候守望相助,因为我们都是独生子,我们是互相最亲的同辈,我们一个姓。直到去年10月12日成功做完实验的那个课间,小姑在电话里告诉我哥哥没了,跳楼自杀。

那节课我浑浑噩噩地,像是在梦里,订了回家的票。

事实上至今我都浑浑噩噩地,像是梦一场。

我看他的朋友圈,听他喜欢的音乐,看我们的聊天记录。记录很少,只有两段,一段是我给他推荐的leonid的油画他回复一句好。一段是8月中旬,他跟我道歉说小时候老欺负我,我很惊讶但很开心,我决定原谅他其实我一直想原谅他,然后我们聊关于驾考的东西。当时我在学校练车,每日为科二考试发愁,我并不知道,屏幕那头的他已经开始发病,而这份道歉,是我们之间最后的对话。

我多么后悔啊,我无数次后悔当时去洗漱而停止了这个对话。如果我能关心他的身体和心情,哪怕就是一句他也会很开心吧。如果我当时并不表示原谅他,他会不会因为这份道歉没了而活着。

是啊,我多么想他活着,我可以向朋友吹吹我的哥哥,那么优秀的哥哥,对我很好的哥哥。我因为他的道歉还特别特别开心地截了图发了微博,想过年的时候我们能一起出门兜风游玩。现在想起来,觉得当时发微博的自己简直是个蠢比。我的微博不多,每次翻到去年的都忍不住眼泪,因为那条快乐的微博之后,是他的忌日。

他离开已经快6个月了。伯伯伯母准备去泰国做试管婴儿,爷爷奶奶姑姑们继续工作,我读书。这世界啊,仍然不停地走。他的离开像一场梦,他在我的生命里也像是一场梦,但我知道不是,我不愿意他在我的记忆里消逝,不愿意他的痕迹随时间一点点淡去。这个清明啊,对我是真正的清明。这个清明的凌晨,我发着烧写他,不写完睡不着呀。

笑笑(我们的朋友)对我说,她曾经问起哥哥对童年的印象,哥哥说,他小时候最爱做的事是欺负茜茜。我很难过,我竟然是从别人口中知道的——我们是彼此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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