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时候的文字，一直搁着没发，现在终于可以。关于选择。关于矛盾的生活。有些地方太过直白，仍保留原来的样子。文字也是一个成长的过程。
01
我重新回到夏桥已经是多年以后，那天就正值夏至，阳光毫无阻碍地洒下来，蒸腾的空气让人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阳光强烈的天空里的云慵懒地徘徊着，只是没有风，一丝也没有。
我在黄昏的时候抵达夏桥，手上还拿着之安写给我的信，那一个地址好多年都没有变过，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古老的习惯，经常给我写信。内容无关紧要，他只是喜欢这种方式。手上拿着的这封里，只有短短的一行字，用他清秀的行书写得很漂亮，他说，夏桥的夏天到了。
他这句话仿佛一个魔咒一般，让我想起了我年少时的这个小镇，想起了那些久远的夏天，于是我就回来了。从火车站下来的时候，便看见了之安，他就在火车站川涌不息的人潮里安静地站着，像一幅画一般不动声色。那么得明显，或者对我来说是那么得明显，以至于我一抬头，就看见了他。
之安看到了我也不惊讶，我一直觉得他身上的这种宁静与沉默与生俱来，就如同夏桥这个小镇一样，被岁月洗涤地十分地柔和，他看着我，笑了笑，然后轻轻道了一句，清远，你回来了。
02
在夏桥的日子，平淡地真会觉得时间就这样停滞了。晚睡晚起，在黄昏的时候出门，偶尔熬到早晨，看着天空的颜色逐渐地变浅，听着街头小贩的叫卖声逐渐地响了起来，打开窗子，是扑面而来的生活的气息，每一个夏天的早晨，夏桥都是热闹的。
夏天逐渐地深入到心脏里去，持续的高温让人变得慵懒，此起彼伏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街道变得安静，人们大多数都选择在傍晚暑气消散过后出来活动。
之安晚上的时候带我去吃饭，他永远选择小镇西边的那家面馆，那家面馆的年龄真的比我还大，以前我们上高中的时候，之安有的时候就喜欢带我来吃面，但那个味道我一直没忘，真的是只有夏桥才能做出来的。我和他并肩走着夏桥的路上，黄昏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暮色四合，飞鸟划过了橙黄色的天际。
我一边走着，一边重新打量着这座小镇，它真的没有变。脚下的道路，嚷了好多年都没有拓宽，居民区低矮的电线杆，随意晒在外面的衣服，城南邮局门前的那个邮筒油漆脱落的厉害，也没有重新把它刷过一遍。它还是那个老样子，当周边的城市都在迅速发展的时候，它就像一只慵懒的白猫一样蜷缩在冬日里温暖的阳光之下，什么也不做，眯起眼睛，安静地看着这个世界。
“其实我没想过要再次回到这里，我是说在我离开的时候，我没有想过要重新回到这里。”我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那为什么回来呢？”之安问我。
“我不知道，也许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才会发现，这里才是自己唯一能够前往的地方。”
是的，这就是故乡，它世俗热闹，浮华虚伪，风情万种，道貌岸然，有着能欺骗游客的旅游景点，却把所有的污垢藏于街头巷陌，让所有人都觉得这座城市多美好一般，但它却也能够包容你的一切，它带给你的熟悉感与生俱来，每一条街，每一个建筑，都在你年幼的时候同记忆一起构建起来，它融于你的血脉里，成为你的一部分，我恨它，但有时也爱它。
“但你还会再走的。”之安一字一句，说地坚定。
“为什么？”
他笑了笑，答案显得理所当然，“因为你是清远。”
03
我一个人吃的满头是汗，其实夏桥的食物很清淡，只是我一味地在面里放了很多的辣椒，推门出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路灯明亮起来，所有的飞蛾都扑了过去，所以我一直以为飞蛾是天下最愚蠢的生物。
我回过头，正好看着他的影子，比我高出一个头，颜色很浓烈，仿佛在地上生长出来的一般，厚实而又平静的黑色。而我的影子却很浅，投在地上是淡淡的灰色。或许只是一种光线的错觉，什么时候对颜色变得敏感起来了呢？
之后之安送我回家。一路上也没有过多的话。我喜欢这种宁静，这种与之安在一起的宁静，它并不尴尬，至少我觉得它是安然的，如同栀子花香一般，淡淡的，静谧的美好。
“之安，你没有想过离开，你在夏桥已经很久了。”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一时间微微一愣，然后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喜欢这里。”这个答案跟他小时候回答我的一模一样。
之安哥哥在写着那篇名为“我喜欢——”的半命题作文，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在喜欢的后面填上宾语，夏桥。然后他满意地抬起头来问我，清远，你喜欢夏桥吗？
我瞥了瞥嘴，说不喜欢。是的，我一直不喜欢夏桥，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我是否喜欢，也许是生活地太久的缘故，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那个时候的我一直觉得，夏桥是一座囚牢，束缚着我的自由，所以我迫不及待地在我十八岁那年借着高考的契机，逃离了这座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小镇。
之安是喜欢夏桥的，他喜欢夏桥的春天没完没了飘着的柳絮，喜欢夏天疯长到脚踝的野草，喜欢每一个雾气湿润的早晨和黄昏渐散的下午。有时候我就觉得他像一棵树一样，站在那里，在夏桥的土壤里深了根，一辈子都不会离开。
04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我年少的时候，想起了我第一次见到之安，也是在这样的夏天里，似乎一接近最初的地方，记忆就尤为的浓烈。如同被遗忘的野草，到了夏天就开始疯长起来。
之安比我大一岁，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才搬过来不久，小的时候，我喜欢叫他之安哥哥，而现在我却只叫他之安，之安住在一楼，他家有一个小小的院子，上面种满了他喜欢的花，我家住在他们楼上，每次我在阳台上写作业的时候，都会莫名其妙地掉东西下去，而之安总是很礼貌地开门，让我拾回丢掉的东西，久而久之，我便喜欢到他家去玩。如果你懂得你一个孩子的孤独的时候，哦，不，或许我那时并不懂得什么叫做“孤独”，只是我不愿意一个人呆在家里而已。
我喜欢他院子里的蒲公英，拔下一朵，轻轻一吹，就可以飘散地很远。之安哥哥不喜欢蒲公英，那不是他种，也许是有一天一颗蒲公英的种子恰好落在了他的院子里，然后慢慢地萌了芽。
与之安不一样，我的骨子里叛逆的性格与生俱来。九岁那年，因为某件记不清的小事，离家出走，我沿着路走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直到自己精疲力竭，后来在路的尽头看见了之安，然后我就哭了，我哭不是因为我害怕，而是因为我最终没能离开。
我不知道我的祖先到底要在一个地方生活多久才能离开，我只知道夏桥是我混沌记忆的开始。父亲在夏桥人脉熟络，往往会给我安排好一切，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如此，这样的爱一直让我无法适从，我无法这样安然地活在他的关系网络之下，这种关系令我无法退却。在夏桥，我似乎可以看见我的未来。就如同从我家一直走到之安那里，那么地远，于是我选择离开，这种念头一直在我血液里沸腾了十八年。我知道我呆下去的越久，与故乡的关系越是纠缠不清。我要走地很远，让故乡再也找不到我。
05
当然，有时候在故乡的感觉也是美好的。在故乡的感觉就如同可以在家一般任意妄为，你不会去与外面的世界相争，不会注意自己的形象，不会因为上班迟到而着急，它永远包容着你的任性和骄横。所以在夏桥的这段时间，我基本上都是上午十一点的时候才会醒来，能在故乡的阳光里睡着懒觉，真是件幸福的事情。之安来过几次，他在我阳台上放了一盆薄荷，小小的，很可爱，仔细闻上去有植物辛辣的气味，在阳光下长得很挺拔。
我最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见了九十年代夏桥，爷爷坐在竹椅上乘凉，他的扇子缓慢而又节奏地扇着，跟我讲着有关夏桥的传说。
其实夏桥原来是有桥的，后来日本鬼子进来把所有的桥都给炸了，切断了与外界所有的联系，所有的河流都被土壤填平了。原来的夏桥人都是靠流水来判断时间的，什么时候河深，什么时候河浅，什么时候涨水，什么时候干涸，夏桥人一看就知道，后来河没了，夏桥人反而不知道时间了，不但不知道时间，连风也没了，流水是推着风走的，没有了流水，风直接从县城就拐过去了，不再绕道我们夏桥来了。
这个故事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当然讨论它是真是假没有什么意义，只是夏桥真的很少刮风，大部分时间都是晴朗无风的日子。
“你听说过夏桥的传说吗？”有一天，我看着长长的铁轨问着之安。其实这是一段废弃的铁轨，用过一段时间，后来火车改了道，不再往前了，于是夏桥就变成了终点站。这段铁轨常常成为我们年少的时候玩耍的地方。我一边说着，一边脱下鞋子，赤脚走在铁轨上，傍晚的暑气还没有消散。铁轨上传来的余热，微微有些发烫。“传说这是一座没有风的小镇。”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它被时间遗忘了。一直停滞不前。”我没想到，之安却回答地认真。
“你相信？”我一边疑惑地看着他，一边努力地维持自己的平衡。
“毕竟是传说。被时光遗忘也未必不是件好事。”他看着我的样子有点无奈，然后走过来扶我。
我记得那一天，我们俩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直到铁轨的温度逐渐地冷却，天空慢慢地暗了下来。当我踏出最后一步的时候，我分明听到了风的声音，是那么地明显，那么地真实。它吹乱了我的头发，吹动了静默在空气里的尘埃。然后，我便听到了之安的声音，他说，这是夏桥的尽头了。
06
我在夏桥住了近乎一个夏天，日子极为平常。夏桥就如同它的传说一般，让人感觉不到时间。以至于秋天来的时候，我都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在外出的时候，觉得冷，又折回头拿了一件衣服，那一瞬间，才明白秋天已经来了。
我喜欢夏桥的夏天，对于夏桥的其它的季节记忆总是模糊的，因为夏桥的夏天有着漫长的暑假，可以和之安哥哥一起玩，那完完全全是属于我的夏天，父亲他无法进来，无法把他所认为的周全赋予给我，我是自由的。所以夏桥的夏天总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夏桥的夏天过去了。”我抬头看着天空。突然有些伤感。
后面的两天，我就忙着在家整理东西准备离开，本来回来的时候，是因为之安的那一句话，夏桥的夏天来了。而现在夏天已经走了，所以我也离开。我是一个耐不住性子的人，在很多地方都不能呆太久。如果十八岁那年离开的时候，夏桥对我来说是最后的归宿，那么现在的我对夏桥而言，只是一个过客而已。
之安过来，帮我把几本书捆好递给我。知道我要离开，他也没挽留什么，他早就说过，我骨子里的叛逆的性格，不允许我永远呆着一个地方。现在想来，这句话还真是一个精辟的总结。
“你会离开夏桥吗？”其实再次问这个问题我已经不再期望答案了，我只是觉得好奇，他怎么可以如此安然地在这里度过一生。
他看着我，眼里纯粹，一字一句说得坚定而清晰：“我属于这里，清远。”
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之安不会离开夏桥，他不是喜欢这里，而是属于这里，他无法离开，他的根深深地扎在这里，他不是蒲公英，不能被风一吹，就去浪迹天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命运的使然，还是年少的我们秉承了不同性格与方向。有些人注定要漂泊，有些人注定会呆在某一个地方，终老一生。
也罢，也罢，有人万水千山看遍风景，也有人日复一日平淡欢喜，也许一辈子住在一个地方，用同一个邮政编码从少年写到白首，对于之安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我离开的时候抱了抱之安，闻到了他衣领上夏桥的味道，清澈明朗。我带走了之安送给我的那一盆薄荷，算是一个小小的纪念吧。毕竟，是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夏桥。
我知道我没有办法改变之安，也没有办法来改变自己。他有他的宁静，而我亦有我的远方。无所谓对错，只是时光在彼此之间早已轻擦。我回头，看着之安站在夏桥的落阳里，安静地像一幅画，就如同这座小城一样，安静无风，被时间遗忘。而我明白，自己终将是一只知更鸟，终要不断迁徙，飞向远方。
再见了，之安。
再见了，夏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