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迟迟,翻开课本,又到了李商隐的《锦瑟》。此诗于孩子们来说,理解向来颇有些难度,其实我亦觉朦胧不清,不过大概真是过了华年,蓦然回首,始知滋味。
一切都要从回忆开始。告诉孩子们,沉静片刻,眼睛看到了什么,或者心里看到了什么,当然看到的只能是一物事,然后进入回忆。不久,有人说看到此时一些刻苦学习的面孔,想到曾经浪费的时光,又有人说看到黑板旁的钟表,也想到逝去的时光,还有人看到灯管什么的,总之都相当的老生常谈,单调乏味,直到有一女孩子说看到千纸鹤,才感觉离这诗意有些近了。当然我该提示他们所见应是一些美好的物事,比如他们最喜在作文中提到的枫叶、梅花、红豆,或者雨巷这些充满诗情画意的东西,但眼前究竟多的是荒漠,除非有心者,才可填涂空白,比如那个能看到千纸鹤的女孩子,她总会发些“流光容易把人抛”的感叹,但又无真的惆怅,到底还是开朗活泼的,那千纸鹤,便是回忆起来,也还是糖的味道。
加些糖的咖啡会更好一些吧。但李商隐所处的那个时代却是无有咖啡的,能合着回忆去小酌或清饮的,唯酒,唯茶。可诗里却寻不到一点酒的浓烈,或茶的清淡,不似柳永,便是词中无酒,也能嗅出酒的愁情。而王维的诗,总感觉有一种茶的禅蕴。看不到酒,看不到茶,能清晰看到的只是一张瑟,绘有图画的瑟,是为锦瑟,华丽如女子彩妆。或弹这瑟的,曾为一女子也无不可。可这瑟的弦也实在太多,无端端竟有五十根。又有说瑟还有二十五根弦的,不过哪一种,我都不曾见过,倒是琴,不知何时兴了要学弹的念头,便随意弄来一张,又自配了曲谱,可终究没调出一根音来。但眼中恍惚总有一个影子在弹奏,素手,白衣,脂红,弹乱了纷纷华年。
我问青春有多久,孩子们说起于十六,止于三十,算起来,不过十多年。想起上一届毕业照相时,孩子们左右揽着我,笑得灿烂如花,那一刻我竟也乐昏了头,跑到不曾教过的班级抢镜头,真是丢死人了。那一去,剩下的只有相片。翻出很多年前的一张,我夹在很多年轻的面孔中,虽紫裙飘飘,亦是青春的颜色。此时又是紫裙,却苍老黯淡,可孩子们不觉,一个劲儿说好看,好看。而今又一年过去,看春日的柳,又要绿了。可孩子们的青春,正长呢,可谓锦瑟华年,或许他们的故事,亦才开了始,根本无从回忆,便也无法与此诗交融。
我说此诗是有颜色的,正如青春一样,亮丽多姿,如庄周梦蝶之蝶,望帝春心之春,五彩缤纷,姹紫嫣红,无限光艳,但又充满了前路不定的迷茫与惆怅,于是蝶成梦,春心伤,凄切如杜鹃啼唱。如果蝶与杜鹃还在眼睛可见之范围,那沧海珠泪与蓝田玉烟则是遥远如烟了,颜色也冷淡了些个,显得凄美,而又缥缈。或许这是诗里暗藏的时光之流动所致,一直到最终的消逝,眼前复又是锦瑟。当然诗人追忆的并非此琴,而是彼情。可锦瑟无端五十弦,分明是在抱怨,为何眼睛总能看到这弦,且这般多乱,似是很不愿触及往事,可往事却如梦一样,夜夜来缠,到底此时是不惘然了,却又陷入惘然中。后来的李煜亦有如此感叹:春花秋月何时了,不过更为痛彻,已见死心,连夕阳无限好,都看不到了。李煜的经历,究竟非同凡人。凡人的日子,无论如何都要往下过呢。
想起最初教过的一个女孩子,蛮有才情,扮《孔雀东南飞》里的兰芝,将离情演绎的可谓哀感顽艳。却又困于青春的迷茫中,不能自拔,遂生叛逆,游戏疼痛。读了《锦瑟》,忽作小说之念,恰我手头有一本关于李商隐的小传,便借于她,以方便搜集资料。但直到毕业很多年后,我都没有见到她的小说,更不复见她那人。听说她于高考前就退了学。如今网络文学这样发达,我时想那就中某一部,会不会就是她最初的梦呢。贺铸有句曰锦瑟华年谁与度,想来青春的流逝中,最可悲的应是寂寞吧,寂寞到回首竟无一丝可追忆的,实在是大过失去或可望不可即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