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生检阅过新楼房,就再没回过李家庄。夏艳爸想着根生忙,就没催他,而是耐心在家等待。可是,这一等,时间就过去了一个星期,他沉不住气了。他老两口跟冬艳住在秋艳家三个多月,实在是不方便。夏艳爸站在新房院子里,眉毛挽成了一个疙瘩,一筹莫展,眼下就剩下粉刷房子这道最后的工序,就可以入住了。他低着头,手背在身后,在院子里来回走着,走了一圈又一圈,他终于停了下来,跟自己说,家具家电买不买都无所谓,尽快住回来才是紧要问题。
夏艳爸终于忍不住了,托人给根生捎话,让他无论如何回一趟李家庄,商量粉刷房子的事情。捎话的人前脚从摩托车修理铺走,后脚根生就大发雷霆,一脚踢翻了捎话人坐过的凳子,他脚上穿着凉鞋,脚趾头被凳子腿反咬了一口,疼得翘着脚在地上乱蹦。即便如此,根生嘴里也没闲着,骂骂咧咧的,不就是粉刷墙吗,非要叫我回去一趟,还不是让我拿钱,你先垫上不成吗?鳖孙!
夏艳听见根生骂她爸是鳖孙,气得浑身发抖,想上去撕烂根生的嘴。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因为她打不过根生。榆生听到屋里有动静,就跑过来看是怎么回事。夏艳趁机出了屋。漫无目的朝街上走去,走着走着,气就消了。气消了,就冷静了,她就又到车站找人捎话回去,说最近店里忙,脱不开身,等忙过这一阵就回去。刷墙的事让父亲做主,账先赊着,等根生回家清。
捎话人下了汽车,直奔夏艳家新房,夏艳爸果然在。夏艳爸看见来人是住在背街的一个熟人,背着大包小包,只当是来他家歇歇脚。他热情地拿出盖房没用完的香烟,招待这熟人。熟人接了香烟,放在鼻子底下闻着,并不急着点燃。熟人很会说话,先把夏艳家的新楼房吹捧了一番,然后把根生和夏艳表扬了一通,说,就是亲儿子又能怎么样,根生虽然是上门女婿,可是比亲儿子还要强呢。夏艳爸咧着嘴,谦虚地说,马马虎虎,还不错。夏艳爸高兴,亲自用打火机给熟人点烟,还把剩下的半包烟塞给熟人,他耳根子软,听不得别人恭维,就想着回报人家。
捎话人把半包烟放在口袋里,这才把夏艳的原话复述给夏艳爸。夏艳爸听了,起先是不相信,继而想着捎话人应该不会说谎。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又不想让捎话的人看笑话,就在那发呆。捎话人识趣的告辞了。夏艳爸平时礼数跟多,这时候也不讲究了,连站起来相送都不曾,而是继续坐着。坐了一会,两只巴掌啪啪的拍击着自个的大腿,发泄着自己的不满。赊账?他活了六十多岁,从来没赊过账,让他这张老脸朝哪里搁?
夏艳爸不相信这是女儿的主意,肯定是女婿的主意,这个根生,脑子里的弯弯绕太多了,真不知道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夏艳爸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他心里堵得慌,无处发泄。晚上回到秋艳家,借口累了,也没吃晚饭,早早就睡了。他不想跟老婆商量,老婆也是脑子里弯弯绕多的人,但凡芝麻点大的事,她都能给你吵到西瓜大。
第二天吃罢早饭,夏艳爸又来到新房,坐在院子里发呆。他一辈子让着老婆,家里的经济大权让老婆掌管着。虽然他不插手经济,可是家里有多少钱他心里还是有数的。他用柴棒在地上划拉着把家里的账算了算,得出的结论是,不光有积蓄,而且用来刷墙绰绰有余。可是,钱一旦到了老婆手里,再想要出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夏艳爸在院子里坐了很久,太阳从西墙头移到院子当中,当头照在他身上,烤炙得他身上如同着了火,他不得已站了起来。他不能让夏艳夹在中间,他想好了,让他赊账是万万不能,到时候就问大女儿春艳借钱。春艳家在镇上开了一间生猪屠宰场,手头活泛。虽说春艳女婿不怎么厚道,可是春艳心眼子多,能拿住丈夫,家里的经济大权紧握在手里。不像夏艳,拿不住根生。
夏艳妈派冬艳叫她爸回家吃午饭,夏艳爸这才反应过来他在新房里呆了一上午,什么事都没干,就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暂时不能告诉老婆,等根生还了春燕的钱,再告诉她,否则老婆会闹个天翻地覆。
土地承包给个人,农民有了更多的自由,就有脑子活泛的人,走村串户的揽零活挣钱,打家具的,刷墙的,走线路的,走水管的,各显其能。夏艳家盖了三层楼房,而且承包给工程队,在方圆几十里是第一家。工程队还没撤离,就有好几拨人扛着粉刷工具,找上门来要求刷房子,都被夏艳爸委婉地拒绝了。他明白自个只是个监工,说白了,就是个跑腿的,有关盖房子的所有事项,都是人家根生说了算,他不插手。如今,既然夏艳把权力下放给了他,他就要认认真真的物色合适的刷墙人选。面试了几个回合,最终看中了一对老少组合,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领着个十来岁的少年,两人看着蛮实在,谈妥了工钱,就开工了。
话虽然捎回去了,可是夏艳心里不踏实。这天吃过晚饭,交代榆生把李涵送到出租屋,她去一趟二姑家。想着二姑跟姑父都退休了,在家也没事,看能不能替她回一趟李家庄。二姑跟姑父正在看电视,夏艳瞅了一眼,又是抗日剧,姑父已经进入了剧情,张着大嘴露着一口黑黄牙,看得津津有味。二姑招呼夏艳坐下,就要张罗着给夏艳弄晚饭,老人关心的永远是孩子饿不饿。夏艳说,二姑,我吃过了,别忙活了。二姑复又坐下。
姑父眼睛瞅着电视,嘴里心不在焉地问,最近回李家庄没有,房子盖得怎么样了?夏艳说,房子盖好了,米西安工程队也撤走了,正在粉刷房子。二姑说,挺快的嘛。夏艳说,我跟根生这几天回不去,真急人。二姑一听,就知道夏艳想让她替自己回李家庄看看,心想这夏艳,跟着根生也学会了绕弯子,想让我替你回一趟家,就明说嘛,又不是外人。二姑想归想,也没跟侄女计较,而是爽快地说,你俩回不去我跟你姑父替你们回一趟,西安太热,正想着回乡下避暑呢。
夏艳从口袋里掏出八百块钱,递给二姑,让她带给父亲,说是刷房子的工钱。姑父在旁边开玩笑说,夏艳,你心真大,敢让我们捎钱,我可告诉你,话是越捎越多,钱可是越捎越少。夏艳一下子没明白姑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就瞪着大眼睛看着姑父。二姑说,你姑父跟你开玩笑呢,你放心,八百块钱连一只角都不会少,保证完完整整的交给你爸。二姑说着话,并不接夏艳递过来的钱,而是问她,你给家里捎钱,根生知道吗?家里的事你俩商量着来,不能偷偷摸摸,会吵架的。
夏艳说,二姑放心,根生在花钱方面对我很宽松,我们不会有矛盾。根生虽然心眼多,可是对夏艳并不抠搜,如果夏艳在店里拿钱,他也不计较。夏艳是老实人,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不会给自已存私房钱,这一点根生是了解的。
二姑说,你们家跟别的家庭情况不同,所以做事要格外注意,尤其是你,要做好你爸妈和根生之间的协调作用。夏艳说,我知道的。
姑父在旁边没说话,处在夏艳这个位置,太敏感太机灵了都不好,夏艳这种粗枝大叶的性格,就比较合适,自己也不累。
夏艳回到家,根生跟儿子正坐在床上看电视,周围扔着一堆吃空了的小食品袋子。他们只有一间房,卧室,客厅,餐厅三位一体,做饭在门口,厕所在院子里。根生其实也没有特别喜欢看的节目,电视开着,屋里热闹罢了。李涵爱看的动画片这时候已经没有节目了,随着根生胡乱看些成人节目。根生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一片吵吵嚷嚷声。夏艳关了屋门,说,声音调小点,我在门外都吵得不行,影响邻居休息。根生不服气,嘟囔着,就你事多,邻居要有意见,早就找过来了。夏艳知道自己说了也是白说,就没再吭声,收拾了床上的食品袋子,拉过李涵剥了他身上的衣服,然后把他的头朝枕头上一按,自己也脱了衣服准备睡觉。
李涵像只不倒瓮,又弹了起来。电视不关,他是不会睡觉的。根生打个长长的哈欠,眼泪花花的。他关了电视,灭了灯,躺倒睡觉。屋里猛然一片漆黑,李涵没防备,像只鸵鸟,在黑暗中把脑袋埋在枕头上,屁股撅的老高,睡下了。
夏艳是心里搁不住事的人,忍不住告诉根生,说她让二姑捎八百块钱回去了,差不多够开工钱。事情虽然过去了几日,再提起来根生还是余怒未消。大声说,你爸你妈也太抠门了。夏艳好脾气地说,大钱我们都出了,几百块钱却舍不得出。根生心里有气,懒得跟夏艳掰扯,鼻子里哼了一声。夏艳又说,为了几百块钱,留下个话把子,不划算。
根生想发火,忍住了。心里骂夏艳是成事不足, 败事有余,他本来是想拿刷墙这件事试探一下老丈人,虽然说好的他一包到底,可是,盖房子这么大的事,老丈人不会一毛不拔吧。
根生跟夏艳没时间管教李涵,也没有教育孩子的意识,基本上是放养状态,这孩子就养成了夜猫子习惯,晚上不睡,早上不起。他学习不行,人情世故却是很精通。这时候听到父母说到钱,他特别爱管闲事,就插嘴说,我奶炕席底下有钱,我都看见了。夏艳扑哧一乐,说,那都是啥时候的事了,你奶现在住在你三姑家,不可能把钱放在炕席底下。
根生在黑暗中撇一下嘴,嘲弄丈母娘,把钱放在炕席底下,也不怕烧炕把钱烧糊了。夏艳说,农村人不习惯把钱存银行,基本上都压在炕席底下,每天睡在钱上,求个心里踏实。你回家问问你妈,看她把钱藏在啥地方?根生心里疼了一下,他没来西安之前,哪见过钱长什么模样。
夏艳二姑老两口年纪大了,瞌睡少,赶第一班车回到李家庄,正赶上村子里早饭时间,家家户户烟囱里冒着炊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火味。二姑想着她哥跟嫂子住在亲家家里,空着手去不好看,特意在村子里的小卖部买了礼品。亲家母客气了几句,就让老伴接了礼品。自己热情地邀请二姑老两口一起吃早饭,二姑谦让着说,吃过早饭回来的。等到屋里剩下她哥跟嫂子,她才掏出八百块钱递给她哥,说,根生店里忙,让把粉刷房子的钱捎回来,他过几天不忙了就回来了。嫂子看见是一沓子钱,立马眉开眼笑,伸手就要替老伴接,小姑子知道嫂子的脾气,钱到了她手里,再出来就难了,跟个貔貅似的,光吃不屙。于是她把钱紧紧地捏在手里,说,这钱是刷墙用的,专款专用,不能给你,要给我哥呢。夏艳妈脸上讪讪的,有点挂不住,本来想着借用亲家的厨房给小姑子蒸凉皮,熬麦仁粥,夏天人的食欲不振,这两样消暑,就赌气不做了。
估摸着粉刷墙壁的工作结束了,根生骑着摩托车回到李家庄。把摩托车停在院子里专门搭建的车棚里,叉着腰站在门楼下欣赏了一番自家气派的楼房,然后上了楼,挨个房间看了看。老丈人站在院子里,一直喜眉笑眼的跟女婿示着好。看着根生从楼上下来,问,你觉得粉刷工活干得咋样?根生知道老丈人在邀功,故意说,一般般。老丈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勉强地说,墙粉刷好了,就可以进家具了。
根生心情好,豪气地说,家具全部买新的,旧家具留给秋艳家,在人家家住了这么久,表示一下心意。夏艳爸觉得把自家的旧家具给亲家,像打发叫花子,会让亲家误会。于是说,我屋里还用原来的家具,用习惯了。你给你房间配几件家具就成了。根生问,那三楼冬艳房间呢?也有现成的。老丈人回答。根生不明白,看着老丈人。老丈人解释,你跟夏艳房间买了新家具,原来那套退下来放到冬艳房间,你们结婚时才置下的,八九成新呢。
根生想想也是,就没坚持。
根生进到一楼,老丈人也跟进去,他拿出随身带着的卷尺,让老丈人替他拉着尺子的另一头,仔细地量了客厅和餐厅的尺寸。量好后,根生收了卷尺,比划着说,沙发靠墙摆在这个位置,买个能够伸拉的餐桌,摆在这里,用的时候展开,是圆的,不用的时候往下一折,就变成了方的,实惠,不占地方。
老丈人听了,表扬根生想得周到。
电视机买二十一寸黄河牌的,冰箱买容量一八五的长岭阿里斯顿牌子的,洗衣机买惠普双缸的。根生眉飞色舞地说着,一颗硕大的唾沫星噗得喷在老丈人脸上,老丈人也没在意,高兴得眼睛眯到了一起,一口大板牙呲了出来。
韩根生,你就会哄老汉高兴,咱别在这里画饼,不吭不哈的买回来才算数。根生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冬艳。
根生有点怕冬艳这张嘴。他心里明白,春艳和秋艳瞧不起他,冬艳虽然嘴不饶人,可是对他没有恶意。他私下里是喜欢这个小姨子的。
根生看一眼小姨子,没说话,他知道自己说不过冬艳。
老丈人没理会冬艳,继续跟女婿说,根生,你妈的意思想赶在咱村过忙罢会前搬回来,在人家秋艳家待客不是个事,你也知道,咱家亲戚多。家具家电不忙着买,先住进来再说。
根生看一眼冬艳,没敢说话,冬艳说,看我干啥,难道我会封了你的嘴?
夏艳爸批评冬艳,没大没小的,没礼貌。根生用嘴型对着冬艳说,小心将来嫁不出去!这句话用河南话和陕西话说,口型是不一样的,冬艳没看出来根生说了什么。不服气,说,韩根生,有本事你大声说出来!
夏艳爸看着姐夫跟小姨子在这里唧唧歪歪,心里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担忧,心想还是把他俩分开好。于是对冬艳说,到地里摘点青辣子,让你哥走的时候带上,你姐跟你哥就爱吃青辣子。
根生听了,知道老丈人没有留他吃饭的意思,他也理解,毕竟住在别人家嘛。
根生回到西安,就去家具市场看家具,如今不兴打家具了,忽然一夜间就长出了很多的家具市场。
看过家具,根生又去看家电。怕自己上当受骗,特意叫上国强,国强其实也不懂,就是壮个胆罢了。
看冰箱的时候,根生仿佛是检阅军队的将军,把每一台冰箱门打开,再把里面的抽屉挨个拉出来,看一看,研究一番,然后合上。他们是下午五点到的冰箱区,直看了两个小时,还没有结束的意思。国强早就失去了耐心,不好意思发作。后来看着服务员在收拾东西,看样子在做着下班的准备。国强实在是无奈,这才催促根生赶紧地看,别耽误人家下班。
根生不服气,说,顾客是上帝,他敢得罪上帝,除非不想要饭碗了。
国强简直是无语了,发誓以后再也不陪根生买东西了,简直是受罪嘛。
国强生在城市,长在城市,无法跟从小过着吃不饱穿不暖日子的乡下孩子根生感同身受。所以就理解不了根生拿钱买东西的心态。
说根生是乡下人进城也罢,说根生是暴发户的嘴脸也罢,说他故意刁难商家也罢,折腾了一个星期,家具家电总算买下来了。
商家有送货上门的业务,可是,那也仅限于本市,李家庄在郊区,如果要送货上门,就要收运费。根生不服,跟店长争吵,跟业务员争吵,最后争吵到经理那里。他起先不知道有送货上门这项服务倒罢了,如今是知道能送货上门,要让他掏运费,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经理被他吵吵的头都大了,最后无奈的只好妥协。扭过身跟同事抱怨,这顾客还真把自己当成上帝了。
家具和家电不是一个商场买的,送货也是各自行动。夏艳家可是出够了风头,陆续有两辆货车开到她家大门外,先到的是送家具的,送货师傅自带搬运工,柜子底下垫着麻袋,用胳膊粗的麻绳把家具五花大绑着,一个师傅就能背起一张沙发,蚂蚁搬家似的,驮着沙发进了一楼。
送家具的刚走,送家电的就到了,也是自带搬运工。一台冰箱,用胳膊粗的麻绳上下左右那么一捆,像背背篓那样朝背上一背,就走了。
离忙罢会还有两天,夏艳爸和老婆终于从亲家搬回了自己家。
晚上,夏艳爸和老婆躺在散发着涂料和油漆味混合体的新家里,老半天睡不着觉。老两口几次从枕头上把脑袋仰起来,把屋子打量了又打量,很陌生,又很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