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的地方有一条河,我在河边住了很久,算是依水而居。我不知道这条河叫什么名字,民心河,护城河,或者其他什么。
一天,又一天,我从河这头,走到另一头,挤进摩肩接踵的地铁,到一个地方,见好多人,说好多话,等太阳西垂,又从另一头回到这头,走进一个被称为“家”的所在。院子里,抬头就能见这座城市的地标建筑,周边是鳞鳞满目的摩天大楼,夜幕初上,无数小方格子里,无数窗口,亮起无数盏灯,无数小方格子,搭成巨型大方格子,斧劈刀削般规整,据说,这种建筑风格,最先出自一个叫包豪斯学院的地方,包豪斯所在地很遥远,包豪斯风格的建筑,却很快风靡。
穿出楼的丛林,迈进河边堤岸的柳林,我便迷上这条河。
河这头起源于一片带小广场的开放式花园,清晨,老年人伴着古筝曲《云水禅心》练太极,傍晚,换另一拨中年人在邓丽君《甜蜜蜜》中,跳起花样各异的广场舞。小广场边上卧有一块奇石,阴刻“金臺夕照”四个隽秀挺拔的红色大字,奇石后面,种有兰、惠、紫茉莉、丛柏、黄蔷薇、木槿。右转,踏上红砖铺就的河堤,右侧可见半个桥洞,另一半隐入花园,桥洞深处有白色泡沫流出,似有人工力量抽水的声音,这河到数九寒天,也只结薄薄一层冰,冰层底下,还能看见水草在水底油油飘摇,一年四季,河水大多是缓水清流。
二月,浅的烟绿色河水,托一干薄而细碎的冰凌,氤氲着白色热气,缓缓向前方流去,堤岸边一条条细长柳丝,在清晨八点钟的阳光里,金光闪耀如线,向阳处黄枯草窠,已沁染隐隐绿意,背阴处草丛间,尚存窝窝片片残雪,人群行色匆忙,疾步如飞,除了偶然望一眼涌流的河水,他们嘴里呼出的白气,也越来越淡了,河水除了越来越清,也会和水底的青荇,堤岸的草与柳一样越来越绿,日复一日,河水似乎会一直清下去。
风见暖时,堤岸上靠近马路一侧,一丛一片迎春开了,连翘也开了,黄色的蔷薇丛铺满白色的篱笆架,一枝枝明黄,一瀑瀑金光,春风旖旎,春光摇曳。当路两边的柳,繁密如帘,绿荫遍地时,不知从何处,三三两两,来了几个摊贩,一块暖黄的绸布地上一铺,各色石头、玛瑙、珠串摆了一片,后来,古玩字画、旧货、衣服、花花草草也纷纷来了,阳光撒在青草上,尘露一颗颗滴落,渗入泥土,清清绿绿的河水,观一副清明上河图,热热闹闹地流。日复一日,..日子仿佛缓缓流淌的河水,波澜不惊,了无变化。
这是第一条河。
幕晚时光,圆的乳白色路灯亮了,似一轮朦胧月,栖上柳梢头,堤岸成了行人和居民休闲的路,他们嘴里说着白天的河,夜晚的河,说着白天见过的人,做过的事,河静静地听着,它的热闹,除了白天的清明上图式的熙攘,夜晚的窃窃私语,还有了另一种热闹,就是雨,大的,小的,一场接一场的雨。雨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跑了,河的热闹只剩下雨。雨珠,雨线,雨帘,雨瀑,河水要涨了。
这城市的雨,总爱夜里来,清晨去,我一迈上甬道,便踏上满地落叶,整一条街铺满一层厚厚的叶子,银杏的叶子,白杨的叶子,鲜绿的叶子,委在盛夏的晨光里,触目,残破,在浮着朵朵云絮的蔚蓝晴空下,如一曲暗哑低沉的大提琴……顺树干望上去,树冠减了茂密的气势,低垂了头,无精打采,颓然站立,原来昨夜的风暴雨,除去电闪、雷鸣、狂风,还多一位不速之客——冰雹。银杏,它还能撑到秋天,化一树金黄吗?白杨,还会在风里,同栖息在枝叶间的青鸟,一起歌唱吗?现在,无以计数的叶子,正在我的脚下歌唱,在我转过那条河堤之前,在清道夫将它们清理之前,整整唱了一路。
还未拐上河堤,首先听到人声,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中年的声音,老年的声音,有高谈阔论、叽叽喳喳,有窃窃私语。我紧走两步,赶上去,一群人站在岸边,面朝河水,快速比划着什么,平日里步履匆忙的行人,也停下来,朝河水驻足观望一番,又摇摇头走开,河怎么了?
我走上去,看见一条完全不同的河。
河水比平日涨了三倍,灰绿色河水鼓荡着,翻卷着碎叶、青果、虫尸、鸟羽,滚滚奔流,此时,和着流水的嗡嗡杂杂的议论,也一句句清晰了,“好好的一条河,让一场冰雹给毁喽!这么多的泥沙与垃圾,就算沉淀下来,八成也是一条臭水沟了”“照您老这么说,这河水是很难变回以前的清水了?到那天儿,污浊的臭气,嗡嗡打转的苍蝇,白天的集市受影响,晚上也该少人走了,原本是造福,现在倒成了害!”“那不成啊,得找人治理,不能没人管啊?!”“这又算什么?你们想想……,这场冰雹一下,这城里得有多少涝灾,要依赖多少河道泄洪?什么时候轮到为这条河清淤,可难说……”人群你一言,我一语,尽是失望与哀叹。
只是,更难过的,不该是河本身吗?它已经够痛苦了,议论又使它痛上加痛,急上加了焦虑,“造福人类……危害人类……”,河的一颗心乱了,它哀痛,痛到哽咽,慌乱,乱到焦灼,然后,感叹无常,抱怨命运。河的心那么痛苦,别人却争论的津津有味。
此后,隔三差五降临城市夜空的雨,无论电闪雷鸣的阵雨,狂风过后的倾盆大雨,还是淅淅沥沥的连夜雨,多在清晨六点钟停住,不仅不误人外出,还短时消了暑热,清新了空气;只是,唯独没给这条河留喘息的机会,河水依然裹挟着泥沙,碎叶,虫尸、鸟羽和半熟的果实,无声流淌。
一天,三天,五天,议论的人渐渐去了热情,陆续散了,灰绿色河水郁郁地流,随着流速越来越慢,太阳的威力却越来越大,晌午过后,柳的叶子上出现一种油状粘稠物质,黏住叶叶蝉鸣,在阳光下发亮,河床上沉淀的淤泥,成了蚊虫、苍蝇的温床,蚊蝇之阵,像一团团金色的太阳雨,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循着气味追逐食物……
古玩字画走了,卖各种旧货的走了、卖衣服走了,石头、玛瑙、珠串纷纷撤了明黄的绸布,三三两两也走了,热闹的清明上河图,只剩了花花草草,只剩堤岸上的野花野草无言疯长,两岸的柳垂着一头浓密厚重的长发,伴着夜晚圆月般乳白色灯影与蛙鸣,,垂手而立。路上的行人,皱起眉头,步履匆匆,宁可赶回家,谈论白天黑夜,红尘琐事。
一个月过去了,有人回来看望这条河,然后摇着头离开,两个月过去了,我是依水而居的人,我每天都在看着这条河,河从未停止流淌。
当雷鸣与暴雨都噤若寒蝉,金丝菊开了,一个清晨,我走上河堤,听见桥洞内似有瀑布跌落深潭的巨大声响,水花溅起,如飞雪碎玉,水面飘着大量白色泡沫。一周以后,河水见清了……又有人回来看这条河,不再摇头,先是睁大眼睛,然后张大嘴巴,他或许是最执着的一个,过了几天,又来,并与同来的人一起点头。这次他们没再热烈地议论,而是低下头沉默,或许他们在思考,同河流一起思考。
河与河岸上的人,在夏天开始的时候,似乎都忽略过什么……
我居住的地方有一条河,我在河边住了很久,算是依水而居。我不知道这条河叫什么名字,民心河,护城河,或者其他什么,我知道,等秋过完,冬天来的时候,它要结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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