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王立群品读李煜《浪淘沙令》

作为一代国君,李煜既无雄心壮志,又无兴国谋略,不思奋进一味苟安。他急于做好的只有一件事儿,就是抓紧一切时间充分享受自己的风花雪月的人生。李煜的幸运是他的文字,丰富地记载了他亡国前后的人生。这些文字产生了不少泣血绝唱,成就了他从亡国之君到一代词帝的变化。从南唐国君到大宋的阶下之囚,现实的落差,心里的落差非常之大,现实的落差只能面对,心里的落差呢?人们对心理落差的接受都是有一定限度的。李煜是怎么承受这个巨大的心理落差的呢?今天我们要分享的《浪淘沙令》就是要看看,降宋后的李后主,是如何来面对这个巨大的心理落差的。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根据宋人的记载,李煜的这首词,和他的《虞美人》一样,都是他的绝笔之作。我们先看上片的五句。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开篇的两句就是窗外春雨绵绵,春意将尽,春已渐衰散。李煜枕雨而眠,但是“春意阑珊”这四个字儿,说明春天已经到了暮春季节了,春天已经留不住了。第三句“罗衾不耐五更寒”,薄薄的被子耐不住暮春五更的严寒,冻醒了这位亡国之君。五更是什么时间呢?就是我们现在的凌晨3点到5点。“更”是中国古代的计时单位。古人是每天晚上19点,开始记更,一更是19点到21点,古人把这个时段叫做黄昏。二更是21点到23点,古人把这个阶段叫做人定,意思是说这个阶段人们停止活动了,准备休息,这个时段也是一天十二时辰的最后一个时辰。三更是23点到次日的凌晨一点,此时叫子时,又叫子夜,又称半夜,因此有三更半夜的说法。四更是凌晨一点至三点,此时叫狗盗,是盗贼出没的时间。五更是凌晨3点到5点,叫平旦。

北宋的京城开封,暮春的凌晨3点到5点,应该是睡眠的大好时段。李煜此时醒了,他应当不属于那种一觉睡到自然醒的正常睡眠,而是早醒。为什么会早醒呢?词中有回答,叫“罗衾不耐五更寒”。五更的春寒把李煜给冻醒了。是这样吗?有没有其他原因呢?不好讲。我们至少可以猜到是不是失眠了,失眠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入睡难,一种是醒得早。李煜死的时候是四十二岁,四十二岁的人如果没有很重的心事,不会醒这么早的。如果说一个人到了七十多岁的古稀之年,八十多岁的耄耋之年,五更醒来,那还说得过去。但只有四十出头,凌晨3点到5点就醒了,似乎不太正常。

梦醒之后,李煜首先意识到的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两句很重要,因为他醒来之后意识到,自己梦中不知道自己是一介囚徒,还在贪欢呢。梦醒之后,他才明白,自己的身份是独在异乡的客。其实李煜把自己称为客,是客气了。这个时候他哪是大宋的客呀,他是大宋的降虏,是大宋的囚徒。所以,梦中的“贪欢”只是短暂的“一晌”。他自己这时也明白了,作为亡国之君,他早没有“贪欢”的资格了。梦中的幻想和奢望,让醒来的李煜,感到特别悲凉。人生如果只有梦中,才有那么一点点欢乐,这是一种什么滋味呢?我们自己可以去想象一下。总之,上片的五句,写了两个留不住,一个是留不住春天,因为到了暮春季节,春天要走了,虽然春去春还回,但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同样留不住的还有梦中的贪欢。

下片五句写梦醒后的感慨。“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千万不要一个人凭栏远眺,因为你梦中的无限江山,是永远不能再见到的,也永远不会回到你手中的。这种现实的清醒,让李煜脆弱的心脏,实在是承受不起,独自凭栏远眺带来的憧憬。作为这首词的结尾,李煜写了三句话“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他把自己和故国的别离写成“别时容易见时难”,其实别的时候也不容易呀!别易见难常见的事,古人写别易见难的诗句非常多。比如王维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里就有一种别易见难之感;像李白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都有别易见难的伤感。但是古人也写了,别难见难的千古名句,像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柳永有“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其实李煜写的也是别难见难,不过他说成是“别时容易见时难”。虽然别会给大家带来伤感,但是相别不等于永别,所以一般的别离没有透骨的彻寒。但是李煜在这首词里写到的别情,和我们前面讲的都不一样。他说写的“别时容易见时难”是永别,是今生今世不可能再见的永诀。所以才会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亡国深痛。自己和故国的相别,像流水一去不返,像落花飘落天涯,像天上人间永无相见之日。所以这首词的下片和上片一样,李煜也是紧紧抓住“留不住”三个字,写出了留不住的江山,留不住的春天,留不住的落花,留不住的江水。总之,在李煜的眼中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留不住的。但是李煜还忘了一点,他的生命也是留不住了。全词至此,是戛然而止。


现在我们可以回答开讲之前,我们所提的那个问题了。李煜如何面对从一呼百应的君王到阶下囚的巨大心理落差呢?答案只有三个字,不适应。即使在现实生活中,被迫面对,心理上仍然不承认,或者说不愿承认。所以睡梦中的他,永远在追寻他昔日的繁华似锦,他昔日的风花雪月。最后,让我们再来品味一下,李煜的这首绝笔之作,加深一下记忆。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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