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沉重的舱门,瞬间涌入的冷空气差点没把我呛死。
门外的莱姆大叔比我高出一个头,棕色的卷发被风拨得凌乱,他满是胡渣的脸上在永夜的寒冬里被冻得通红,但仍然咧着嘴笑:
“阿洛,今天是春节啊!我来找你喝酒!”
说着,他举起了手中的食盒还有一扎慕尼黑黑啤酒。
噢?我低下头去看手腕的电子表,今天是2032年的2月11日,大年初一。
七年了。今天距离太阳消失已经七年了。
七年前的今天,北京时间的10点24分,原本被太阳覆盖的东半球突然陷入和地球背面一样的黑暗——人类发现的第一个境外文明“Exitium”不知用什么手段,在瞬间将一颗是地球质量33万倍的恒星从宇宙中毁掉——就像踩熄一根火柴。
于是太阳系便分崩离析了。八分钟后,我们蓝色的地球,脱离他循规蹈矩了45亿年的轨道,飞向茫茫的宇宙。
现在想来,从前我们疯狂地想要探索太空,如今整个地球带我们踏上旅途,何乐而不为?
我接过食盒和啤酒,让莱姆进舱。我们开了啤酒,直接对饮起来。
“难得春节,不用陪大姐和小文么,倒来我这小地方喝酒。”我问。
“她们上城逛街去啦,我嫌人多麻烦,还不如来这里和你唠唠嗑,哈哈哈。”莱姆的汉语说得是越来越地道。他抓了一把花生米扔进嘴里,仰头又灌一口啤酒,大笑的时候满脸的须发都跟着颤动。
“来来来,尝尝这个,我们巴伐利亚的烧猪肘,送黑啤酒最好不过。年前我专门托人从全欧联邦带回来的,趁热。”
我便和他一手烧猪肘一口黑啤,满嘴的滑腻感。吃完肘子有些饱足,我放下啤酒,躺在沙发上。莱姆拍着肚子,向周围看了看,“你这电视机还能开么?”
储物柜上摆着一台陈旧的电视机。我从不敢看电视,所以早已覆满灰尘。
“……试试看?”我摆手,“那可是……太阳纪留下的产物呢,20年产的TCL。”
提到“太阳纪”,我还是有些不习惯这种说法,那是五年前成立的太空联合国组织为在太阳系生存的人类时代所命名的。不过七年,却恍如隔世了,这个称呼,似乎总在提醒我们已经失去温暖和阳光。
莱姆叫唤几声,电视机还是没有一点反应,“坏了?”他走过去,刚要抬起手拍下,屏幕就在这时亮了,跳出来的是亚太联邦的新闻台。
“本台最新消息,因为在地中海核能供应链上的争端无法达成和解,北美联邦在刚刚的记者发布会上,正式向中亚联邦宣战。目前,联合国际的两个工作组已经分别赶赴华盛顿和迪拜……”
我们俩都吃了一惊。
“事情的导火索是中亚联邦的军队在昨日凌晨偷袭了阿尔及利亚北部最大的奥兰核电基站,双方进行了激烈的交火,北美联邦的驻扎军队伤亡惨重……目前,两大联邦已有17个国家和地区宣布参战。我国和亚太联邦尚未对此次事件作出表态……有关专家称,这场战争可能会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
莱姆一阵默然,完全没有方才的热闹劲。
我看着屏幕中女主播熟悉的妆容,她长发如瀑,左眼角下有一颗泪痣,嘴角不经意地勾起弧度,美好得像是摇曳的樱花——忽然,我冷笑几声,仿佛舱外的寒风,听得我自己都打颤——记忆中的暗面在这时突然汹涌起来。
“看到这个新闻你有何感想啊,莱姆?”我望向他,他转过身来,对我的发问有些措不及防。
“悔恨交加?不对,应该是志得意满吧?世界大战快来临了,终于可以报复全世界了?”我盯着他的脸,满口嘲弄。
“你……你闭嘴!”莱姆露出惊恐,“你在说什么?”
脑子里的仇恨开始发出嗤笑。我没有理睬他,继续说:“又或许,你在十年前签下那份臭名昭著的《宇宙交流计划》的时候,就想到太阳会被‘掐熄’了?莱姆利·加布里埃尔先生。”
莱姆愣住了,看着我的眼神游移不定,我也盯着他。
我们两个就这样对望着。许久许久,他终是叹一口气,双眼沉进了阴影中,颓然地坐下。
“是的,臭名昭著,那份‘交流计划’是我一生的污点。”他抄起一瓶啤酒,熟练地在桌角磕开盖子,猛灌了一大口。“当时我被所谓的‘人类美好前途’迷惑了双眼,就像一个傻瓜。”
看着他的服软,我心内的愤怒立刻爆发。我站起来吼道:“人类美好前途?你若是真有考虑到这个你就不会签下这个计划!一个联合国秘书长的空壳子难得得到一个代表全人类做决定的权利,可是你却愚蠢得像是个得了一百万却拿来买零食的小孩!你他娘的是历史上最大的罪人!罪无可恕!”
说完,我再遏制不住,抓起一支空酒瓶便要起身。
“我是罪人,是罪人,万古不复。看来……你很了解我。”莱姆却很淡定,像是喝醉了,“我没有看错你,阿洛,三年前,第一次见你,就知道……知道你是来找我报仇的。”
我皱起眉头。
“呵呵,一个人是很难掩饰住他的眼睛的,我……我见过太多想置我于死地的人了,你并不是唯一一个,死小子,这种眼神我太熟悉了。”莱姆一边说一边喝,又一瓶酒见底,“我早就已经死了,阿洛,被这种眼神杀了无数次——从我被万人唾骂再到被流放于此。”
“没人知道我是谁,没人了解我的悔恨,我只能独自承受,这种生活简直比死还要痛苦……简直就是地狱。”
“直到你来了,阿洛。我清楚你视我为仇人,你了解我的一切,我们没有说穿却能坦诚相待。我……一直坦然地等你来结束我的生命,所以……这三年来我过得异常安心”
我怔住了。
三年来,他每个周末夜里都会来找我喝酒,当两人都微醺时,便去他家把女儿小文带上,去城外的河边看星星。我把小文扛在肩上,看着漫天星辉流动,给她说太阳的故事。
三年来,我曾费尽心思,也有无数机会,能置莱姆于死地。可是每次都会莫名地一而再再而三放弃。
忽然间头痛袭来,焦灼欲裂。
我脑海中又浮现起七年前,世界暗无天日,城市到处一片混乱,当看到燃烧着大火的房子时,我和樱子都惊慌失措。我冒死冲进屋里,然后抱起父母失声痛哭,而门外的暴徒们像魔鬼一般嗤笑着。那时,我第一次听到绝望在心中撕咬的声音。
如今电视的画面中,惨烈的战火还有断壁残垣,枪声背后的嘶喊,凌乱不堪,一如脑中的噩梦。
苟活的人类啊,到底该向谁复仇?
“你走吧。”我虚弱地说。
莱姆惊疑地看我。
“我曾经想过报复,然后孤身一人,辗转千里找到你,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莱姆大叔。”
“……”
“……谢谢你,阿洛。”莱姆终于笑笑,却面如死灰。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攥着酒瓶,没有拿他的食盒,也没有套上他的大衣,又摇摇晃晃地推开舱门,消失在夜色和寒风中。
我瘫倒在沙发里,天地昏沉。
恍惚中,有人把我轻轻拍醒,我睁开双眼,面前是樱子姣好的笑靥。我翻身而起,顺着樱子的手指看去,紧闭的窗外,竟能看到遥远的地平线——
黎明的曙光。